九

  关勇刚踏进加护病房里，强烈的冷风便吹得他颤抖。刺鼻的药水味混合着一点消毒水味道吸进关勇的鼻腔里，他不自觉的吐了一大口气。病房内安静得连他的心跳声都听得一清二楚，关勇正走向角落的病床，包广就躺在那里。
  先前他已经先去看过转到普通病房的小昂，当时他还正在睡觉，正好那间病房也是千瑛管理，关勇一点也不担心，千瑛也很喜欢小昂，应该说，没有大姐姐（阿姨）会不喜欢一个白嫩得人疼的小娃娃吧？关勇让千瑛照顾小昂，他则转至看看还在加护病房观察的包广。
  李凡恩跟茂江也来了。茂江没去店里是因为他昨天顺便辞职了，待在里头被那隻老妖魔摧残真的超痛苦，三不五时就发飆骂人，业绩一好就急着邀功，搞得大部分的员工都受不了辞职走人，留她自己在那里自艾自怜，也没人想甩她。李凡恩身为关勇的学生兼男友，是的，如果经过昨天一夜的激情风雨过后就拍拍屁股走人，那就太残忍了不是？李凡恩理所当然陪着关勇来医院见见岳父，虽然很怕他刚醒来又昏过去，不过加护病房并不允许家属以外的人进入，李凡恩当然很想自称是关勇的家人，但关勇说有些话想单独说，他就没再坚持。
  关勇看见包广缠着绷带和纱布的头跟身体，有些暗红色的伤痕正在结痂，全身伤痕累累不说，里头的器官不知道有没有受伤，这一切都是为了，他最爱的小昂。
  关勇知道，他欠得太多了，用他一辈子的性命来还，也还不清包广保护小昂的债。他一直希望小昂健康平安，却从不为包广祈祷，而今最大的讽刺就是包广用身体的苦换来平安的小昂，他这个作哥哥的却帮不上任何忙，更不用说，他根本没有做好保护小昂的责任。
  关勇静静的站在包广的病床旁，看着他憔悴狼狈的脸，关勇才发现自己从没好好看过包广，连说话的时候也都刻意看着旁边，而现在总算好好看看他的脸时，他却无法睁开眼睛跟他说一句话，关勇心中呼喊着，「醒醒好吗？让我跟你道歉。」
  彷彿听见关勇的吶喊，原本包广眼皮沉重的闔上，此刻却吃力的缓缓张开，一睁眼，关勇着急的神情便进入了包广的脑海。他来看他吗？
  「小勇......」包广只能发出一点气声，但他尽力的让自己的声带有用。
  「你醒了？你没事了吗？」关勇一见包广睁开眼，心急的扑了过去，不小心压到包广受伤的手，惹得他哎了一声。
  「啊！对不起！」关勇立刻缩起手，不碰任何地方。
  「没关係，叔叔已经没事了......」包广说着，但头上冒出的冷汗却显示他的伤口有多难耐。
  关勇突然静了下来，他知道他要小昂喊他叔叔，他一直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对，他本来就不是他的亲生爸爸，但小昂呢？他怎么会一直把小昂当成他同父的弟弟？还硬要他叫自己的爸爸叔叔？这样对包广有多么残忍！
  关勇好恨，恨那个执迷不悟的自己，等事情都发生了，他才感受到包广的父爱。
  「我很抱歉这样对你。」这次关勇不再逃避包广，他要正正当当的跟他说出心里所有的愧疚。
  包广先是一愣，随后以不触及他脸部隐隐作痛的伤口的弧度，露出慈祥的微笑。
  「我没放在心上的......我知道我不能取代关鸿......」包广认识关鸿，也就是关勇的爸爸，他们曾是同一间公司的同事，虽然没有多熟悉，但包广第一次见到关勇眼神的傲气，跟关鸿如出一辙。
  「但你跟小昂一直都是我的......儿子......」包广的声音很小，但关勇听得很清楚，他以前不把包广当爸爸看，但包广却一直认为他是他的儿子吗？即使他这样判逆？
  关勇很后悔，他没有认真去看待过这个人，一直把他当成小昂的褓母和家里的清洁工罢了，这个货真价实的父亲，关勇却因为自己的偏见从不承认，他是何等的罪孽深重！
  关勇重重的跪下，裸露的膝盖撞击地面的声音不大却很扎实，再痛，也没有包广受过的伤痛。
  「爸......」关勇悔恨的眼泪默默的流下，他错过了多少没有珍惜？非得要等到人事已非之际才懂得接受！这些年来他说过多少尖酸刻薄的话，包广从没骂他一句，他早该明白，包广真的爱着他们。
  包广惊讶的看着关勇，「小勇......」
  「你接受我了吗？......爸爸好高兴......」包广喜极而泣，他等了那么多年，希望关勇能承认他这个爸爸，他不强求，只尽力做好爸爸的工作，他想过，就算死，如果死前能听见关勇喊他一声爸爸，他死而无憾。
  关勇趴在病床上哭着，包广喜悦的泪水也浸溼了他染红的纱布。一旁的护士本来要替包广换药，但看着那么感人的一幕也跟着哭了，手上的吸水纱布便先拿去擦眼泪。
  包广又哭又笑了许久才回復情绪，「你看过小昂了吗？他没事吧？」
  关勇吸着红透的鼻子，眼睛肿得不舒服，「他没事了，你保护了他。」
  关勇想过，要是包广没有推开小昂，现在躺在这里的会不会就是小昂？或是他根本来不及躺上担架就离开了？那衝击的力道对一个小孩来说，十分致命。
  「那就好，我总算做对了一件事。」包广感慨的说着，小昂没事，他就不会有事了。
  「说什么，你一直做得很对。」关勇纠正他，「我没说而已。」
  平时照顾小昂的事是包广在做，家里上上下下的清洁也是他包办，煮饭给小昂也是他来，他几乎做了所有夫妻两人份的事，因为女人根本没在管，以一个爸爸来说，他真的做得很好，只是关勇一直不看在眼里，现在他知道他费了多少力气多少时间照顾小昂和家里，关勇没什么资格批评。
  「是吗？我以为......我并没有什么用处。」包广说。
  「爸，我负担不起任何一个人离开了。」关勇正经的说，「我需要你。」
  此刻，关勇才明白，他有多么缺乏父爱，从关鸿死去的那一刻起，他就没有爸爸了。而包广的父爱他却不以为然，得不到爱，是他被蒙蔽，也是他因为伤痛而拒绝任何关爱的后果。
  他这辈子做过最笨的事，就是关上自己的心房，不跟爱来往。
  「怎么样？叔叔还好吧？」见关勇一走出来，茂江心急如焚的问着。
  「很好，他醒了。」关勇没提太多里头的事，因为他注意到更奇怪的事。
  「凡恩呢？」关勇还没跟茂江说过他们的事，啊！他可爱的小凡恩！
  「噢！他先回家了。」茂江觉得不顺耳，关勇什么时候开始只叫「凡恩」的？
  「回家？」关勇诧异着，「为什么突然回家？」凡恩说要陪他的呀！
  「就好像他妈打电话来叫他回去吧。」茂江不确定的说着，李凡恩也只简单说了一点，「你要去找他吗？」
  「那小昂跟爸......」关勇无法抉择，李凡恩突然被叫回去他有点担心，但小昂这里又放不下心，他到底该怎么办啊？
  「我在你担心什么？」茂将想着，爸？哦，瞭解了，刚刚一定上演了一齣感人涕泣的父子相认戏码，难怪他看有个护士哭红着眼出来，还拿纱布在擦眼泪。
  「那拜託你了。」交给茂江关勇是能放心，而且千瑛也在，应该暂时不会有什么问题。
  「去吧。」茂江正把关勇给推出自动门外，又想到什么把他拉回来。「等等等等等。」
  「干。」关勇顿了一下，茂江的表情好诡异。「嘛？」
  「有什么祕密要说的吗？」茂江瞇起眼看着关勇，这小子那么急着找李凡恩，一定有鬼。
  关勇瞬间哑口无言，茂江现在是怎样？一定要他现在公布喔？这很羞人耶！
  「说了就放你走。」茂江邪恶的笑着，他真喜欢逼人说秘密。
  关勇无可奈何，转过身大喊「我们在交往啦！」之后掩面奔逃，啊啊啊啊啊！死茂江！你是恶魔！
  茂江看着关勇死命窜逃的模样，真是有够容易害羞的耶，这也没什么嘛！他们还蛮配的啊，只是光看身材会以为李凡恩是攻关勇是受罢了，可是其实厚......
  茂江陷入了无可救药的恋爱幻想里，叫女友来陪他好了，他想。
  关勇飞到李凡恩家门前时，就觉得不对劲，铁门只开了一半边，李凡恩倚靠在大理石砌成的墙柱前，看见关勇来时，却没有露出高兴的神情，一脸阴鬱。
  关勇走了过去想给他一个大大的拥抱，李凡恩却往后退了一步。
  「怎么了？茂江说你被你妈叫回家，发生什么事吗？」关勇搁浅的双手尷尬的垂下，为什么凡恩看起来对他有戒心？他进去病房内才几十分鐘而已，怎么出来后他就变了个人了？
  李凡恩往房子的方向看了一眼，「你被开除了。」
  「为什么？」关勇惊讶极了，他做错了什么吗？除了......跟学生交往以外。
  「我妈知道我们的事了。」李凡恩淡淡的说，「你快走吧。」
  「不要！」关勇立刻拒绝，「为什么她会知道？」昨天他妈妈不是还没回家吗？
  李凡恩又停了一会，不安的往内再看一次，「她在我房间装了摄影机。」李凡恩说，想到这他就气，妈她竟然装了摄影机来监视他的生活，还有夜拍功能！他早看到了，那个隐隐约约闪烁的红点，他以为大概是电视还是冷气的开关，没想到竟然是摄影机！昨夜他和关勇的缠绵全被拍了下来，妈一回来便查看，不看还好，一看立刻叫李凡恩回来破口大骂，还要他跟关勇切断关係，李妈是虔诚的基督徒，她说什么也不答应自己的儿子爱上男人。
  「这人是怎样？连自己儿子都要监视？」关勇完全无法认同，连李凡恩这么大的一个人了，都还要监控他的生活？难道他们自己不在家却还想掌握凡恩的行动吗？
  「好了你不要说了，快走吧。」李凡恩推着关勇，这也得冒很大的险，妈再看到他们的纠缠？恐怕就要出来赶人了。
  「我不走！」关勇虽然抵不过李凡恩庞大的力气，但脱逃他总是比较灵活，身子一闪就离开李凡恩的手了。「难道连你，都要赶我走吗？」关勇看着李凡恩的背影。
  李凡恩收起手，他并没有转身面对关勇的勇气，「我......」
  「我不知道嘛！」李凡恩哭着蹲了下来，他不知道！妈说什么也不会答应他跟关勇的爱，爸就算同意也不可能改变妈那顽固的理论！但他怎么能没有关勇！关勇是他这辈子最爱的人，他一点也不想离开关勇身边啊！
  关勇看着李凡恩无助的样子，一股哥哥的保护欲油然而生，他走了过去，陪李凡恩蹲了下来，双手抱住了他，「你爱我吗？」
  李凡恩抽泣着，关勇这时候还问这什么问题嘛！「我、我爱你啊！可是......」
  「你爱我？你真的爱我？」关勇把头伸到了摀着眼睛的李凡恩旁，好像小孩喔。
  「嗯。」李凡恩转过头去看他，「你要干嘛？」
  「有你的一句爱我，我就有勇气了。」关勇笑着说，虽然他名字里有个勇了，但加上李凡恩的我爱你后，勇气爆增啊！
  「你在这里等厚，我去跟你妈谈谈。」关勇站起身，一副已经全副武装随时都能上战场的样子。
  李凡恩还来不及反应过来，关勇已经踏进半开的铁门内往大门走去，自信满满的登堂入室，李凡恩悄悄的捱在门边听，关勇他到底要干嘛啦？
  「嗨！李妈妈！」关勇一进门就先对坐在皮草沙发上的女人打招呼，女人双手抱胸，看来心神不寧，不停的用丝巾擦掉额头冒出的汗珠。
  女人一看见关勇，眉头又更加深锁，「又是你？我不是叫凡恩把你赶走了吗？你还进来做什么！」
  「你赶不走我的，李妈。」关勇不改微笑，「容我问你一句，你为什么要开除我呢？」
  李妈气得大喊，「你对我的宝贝儿子做出那种事！我没报警就不错了，你还敢问我为什么？」
  「你的宝贝儿子？」关勇丝毫不畏惧得直视女人，「那么请问喔，你的宝贝儿子的生日是什么时候啊？」
  李妈迟疑了一下，「你不要叉开话题！你再不走我报警喔！」
  「我说过你赶不走我的。」关勇昂首挺胸，「是说，连你自己儿子的生日都记不得了，你真的了解他吗，李妈？」
  「我、我一时忘记干你什么事啊？」李妈慌张的说，「反正我不想再看到你！」
  「嗯，这我答应。」关勇耸耸肩，他也不想看到她。「不过，凡恩就跟我走了喔。」
  李妈迅速转过头，「我不可能把凡恩交给你这种噁心的人！」
  关勇倒也没太大惊讶，「哦？我噁心？我哪里噁心了呢？」
  李妈几乎是歇斯底里的大喊，「你无耻！你跟男人在一起本来就是种罪！上帝才不允许这种人踏进我家污染我的房子！你快给我滚！下流的变态！不准再跟凡恩来往！」
  关勇眼神飘向了大门外，李凡恩正呆站在那里。
  「妈......我也很噁心吗？」李凡恩的声音颤抖着，他听见什么了？
  李妈完全不知道儿子就站在那里，她一时无法解释，她是对关勇说的啊！可是凡恩竟也是爱男人的，这叫她怎么分别啊！
  「乖儿子，妈不是说你，你不要......」李妈急着辩解，但李凡恩根本听不下去。
  「我污染了李家的房子......我是个罪人对吧？......」李凡恩说着，两行泪也跟着落下。
  「儿子！妈真的不是说你，妈是在说那个......」李妈指着关勇的鼻子，关勇也没正眼看她。
  「我爱他！妈！我爱他！」李凡恩喊着，关勇很想拉起他的手离开，但不行，李妈得知道自己的宝贝儿子真正的心声。
  「凡恩啊！为什么？为什么！」李妈也大喊着，她不能理解为什么自己的儿子好端端的爱上了男人啊！
  「你从来不知道。」李凡恩摇摇头，接着大喊，「你从来没有在乎过我！」
  「凡恩，我......」李妈着急着想着理由来说服凡恩，但李凡恩已经对这个家彻底失望了。
  「我不配当李家的孩子。」脱离，既然在这里不被接受，那他就离开。
  李凡恩话才说完，身子一转便捞了个行李袋出来，关勇看得好神奇，他什么时候去拿了行李放在那的？不对，这不是重点，凡恩看来执意要离开了啊！
  最后一句话，李凡恩跟自己说，就对她说最后一句话。
  「没有了我，这个家，会更乾净吧。」
  关勇载着李凡恩离开李家时，李妈并没有追出来，这也在关勇的意料内，她该知道自己说了什么，让凡恩受这样的折磨。
  好个晴天，远方白云悠悠飘着的天空，浮现了一道彩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