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风雨下西楼 第24节

  朝烟于是转了话锋:“孙娘子,我与父亲商量了。因我家常年没有过新的厨娘,此次你进府上,便打算在后日办个简单的小宴,延请四邻一聚。便要你准备两桌简单的席面。若是行李安置妥当了,不妨先拟个单子来?”
  “是。”又是个大礼。
  等流霞把孙四娘带离了入芸阁,秦桑睁大了眼,在朝烟身边绕了几圈。
  孟婆婆瞪她,也嗔她:“秦桑,你又发什么佯疯!”
  “婆婆,你没瞧见么!那个孙四娘,怎么生得这样奇怪!”
  朝烟拉着她的袖子:“别乱转了,也别乱说。我瞧着孙娘子原先生得脸是好看的,眉眼唇齿都端正,面目清秀。只是不晓得,好端端的女儿家,怎的脸上这么长的疤。”
  秦桑点头:“是呀,就是这个奇怪!若没有那道疤,该是多美的一个娘子。”
  朝烟瞧瞧秦桑,再瞧瞧一边的燕草,叹道:“若是没有疤,比你和燕草都好看。”
  “啊?”秦桑呼气,“那还是有道疤的好。原本府上的女使之中,是流霞姐姐最好看,我和燕草并称第二呢。若是她没疤,那我们不是要第三了?”
  “嗯?什么第一第二?谁给你们排的?”朝烟被秦桑逗笑了,“要说并称第二的,也是燕草和哥哥那里的纸儿,第三该是云儿那里的雁飞,再来便要排到云儿的胡琴,你顶多排第五。”
  孟婆婆和燕草都知道朝烟这是在说笑,偏秦桑这小姑娘较真,非要说:“纸儿姐姐跟大哥儿去任地了,排不上她。雁飞就罢了,怎的胡琴也比我好看了?婆…不,燕草,你说,我和胡琴,究竟谁生得好看?是我还是她?”
  燕草掩笑:“是胡琴。”
  孟婆婆也克制笑意:“你没有胡琴灵秀呢。”
  简单几句话,秦桑气了小半日。
  晚膳的时候,朝烟悄悄给她剩了一碟的蛤蜊肉,拿到她那边去,才把秦桑的气给消了。
  “姐儿!”秦桑闻着蛤蜊的香味,抿抿嘴,“我真的没有胡琴好看?”
  “你好看你好看。”朝烟坐到她身边,“燕草在内室准备洗漱的水呢,我偷偷过来的。早间不过是一句玩笑,你这小蹄子,怎的什么都往心里记呢?”
  “姐儿,哪有女子不在意自己容貌的……你与燕草都说我不及胡琴好看,可我却觉得我更好看。我想,你总是不会错的,那便是我错了。”
  “是我错了,是我错了。你可别气了。看你气了一日,这可不好呢。”
  “嗯…不气了。”秦桑嘿嘿一笑,“姐儿,那我吃了?”
  “嗯。带来就是给你吃的。你晓得,我又不爱这种味道。”
  而当朝烟洗漱完,流霞拿来了孙四娘拟好的菜单子。
  “我以为午后就能送来呢,竟然到了晚上。”
  流霞神情有些僵硬,手上的单子不知该不该拿给她。
  “怎么了?”
  “姐儿,你看看吧。”还是把单子交给朝烟。
  单子上第一道菜,是羊头签。
  是朝云喜欢的菜,朝烟并不嗜好羊肉,但因妹妹喜欢,家中的厨房常常备着鲜杀羊腿、羊头。
  家里也有会做羊头签的厨子,时常做给朝云吃。
  本没有什么特别的,可朝烟看着单子上的字,还是颇感意外。
  “羊头签十份,合用羊头二十个”
  “葱齑十碟,合用青葱一百斤”
  朝烟几乎没怎么进过厨房,自然不晓得饭菜的用量。
  可再怎么不晓得,总也知道,十份羊头签无论如何都用不了二十个羊头。
  一个羊头上能剃下来的肉是不少的,用猪油炸卷了做签子,少说也能做三五份,怎的这孙四娘拟的单子上,要两个羊头才能做一份了?
  再说那葱齑,不过是佐羊肉的配菜。十碟而已,怎么就要一百斤青葱?
  流霞纵然是宫里出来的,看了这单子,也觉得荒唐。她从孙四娘手里拿到单子的时候,便问过是不是写差了。可孙四娘笃定万分,说这就是她的菜单子。
  流霞没什么办法,只好拿过来给朝烟看。
  朝烟凝眉问她:“旁的厨娘做菜,也要用这许多菜肉么?”
  流霞摇头:“并不见用这么多的。”
  “哦……”
  “姐儿,这单子可许么?”
  “……”朝烟想了想,拿笔从单子上去了两个口味过重的菜,把单子交还给她,“非不可许也。且让她按单子做吧,明天让人把菜、肉采买回来,好叫她施展施展身手。我家也不是用不起这些。只是我对她奇怪。后日她做菜的时候,叫厨房的人看一看她是怎么做的,再来告诉我。”
  第33章 巨富
  隔日午后,孙四娘正于厨房忙碌。流霞过来一趟,找了个人出去说话。
  “你可见到孙娘子怎么做菜了吗?”
  那厨房小哥点点头。
  “你跟我说说?”
  厨房小哥转头四顾一番,看周边都没人,才说:“姐姐,那孙娘子吓人呢!”
  “怎么个吓人法?”
  “脸上那么一道疤,看着都心慌呢!”
  “……我是在问你她做菜,与我说疤做什么?她是用手下厨,又不是用脸。”
  “哦哦!”小哥悻悻,“她做菜也有些吓人。姐姐不知,她可不用我们厨房里原有的锅盆,都用的是她自己带来的。我眼睛拙,看不出来她那黄黄的锅、白白的盆是什么。管事说,那都是金银做的。刀砧都精致极了,总之与我们寻常用的不一样。”
  “再有,便是她做羊头签。从早间她便开始准备这道菜了,二十个羊头堆在厨房里,她一个一个弄。坐在胡床上,拿着刀像拿着斧子,一刀下去,肉和骨头便分开了,手法相当不差。可每个羊头,她都只剃下来两块小小的脸肉。明明羊头上还有别的肉可以用,她却直接把羊头扔在地上。管事去问她,她说什么‘非贵人所食也’,说只有两块脸肉才最鲜嫩。”
  “羊头弄完,她再去弄葱。一百斤葱,有九成都是被她扔掉的。她先要把所有葱都除去须叶,再切为小段。葱段之中,再剥除大半外衣,只留芯条那一点点,拿酒和醋浸渍着,做了十碟。”
  流霞回到入芸阁,把这些话如数回给朝烟。
  并称:“姐儿,我去看了一眼,孙四娘用的锅盆的确皆为金银所制。而那些被她丢弃的羊头,被厨房的人捡去了。管事托我来问一句,这些羊头是否还要用?”
  朝烟抿抿嘴:“孙四娘已经说了‘非贵人所食’,若还用,便是下了她的面子。你一会儿再替我跑一趟,跟管事的说,剩下的羊头不上席了,让他们下人们分食了吧。”
  “是。只是……姐儿…“流霞吞吞吐吐。
  朝烟便问:“有什么要说的,无妨,尽管说来。”
  ”姐儿…奴婢觉得,这一顿宴,是否过于铺张?阿郎是台谏重臣,常以铺张弹劾大臣。若叫旁人晓得孙四娘做菜之用量,恐招致细说。”
  “哦!你也有此顾虑?”朝烟笑了。这话旁人说给她听都不太合适,倒是宫里出来、又正帮她操持中馈的流霞来讲最适宜。相较于流霞的愁容,朝烟则显得轻松:“我叫罗川去打听了一番,在汴京官宦人家,厨房用度是有极奢靡的。父亲大人官居御史中丞,节俭持家之名早已在外,便是偶尔享受一回,倒不见得就会被人指摘。”
  “可…可姐儿……”
  “不打紧的,你放心些。仅此一次罢了,孙四娘初入我家,恐怕这次也是为了张扬自身手艺。日后家常用膳,就不会这样了。况且如今上下在议论的都是户部员外郎潘若冲出言不逊之事,又有右司谏韩琦入言反对授葛怀敏莱州团练使一职,他们且有的忙呢。”
  “……是。”流霞低下眼眸出去了。
  当夜的小宴,统共也就九个人,分了男女两席。
  朝云不乐意出来见客,王娘子也抱病,李诀在主桌上招待着来的客人,朝烟则同来客的娘子们同桌而食。
  送去的帖子上已经写明,此次小宴,李府新进了一位好手艺的厨娘。来客们都是四邻,平日见到了也会说上几句话,本就是熟络的,自然便聊起了孙四娘。
  朝烟讲道:“听牙人讲,孙娘子的手艺冠东京,也不知是否夸大其词呢。”
  一位娘子笑:“是不是夸大其词,一会儿菜来了,我们尝尝也就知道了。”
  这边聊得都是家里的厨娘,厨娘的拿手菜等等,李诀那里便不同了。
  因州桥头西大街这一块儿挤了许多的官员府邸,今晚来的都是当朝臣子。
  李诀并不主张官员私下聚宴谈政,奈何几个朝官凑在一块儿,除了诗文和朝政,也无甚可谈的。这里几位,年少时候先先后后都中过进士,更有一位李诀的同年,是当年进士一甲第三名,文章写得很不错。可在朝中浮沉了几十年,再无少年郎谈诗论道的兴致,张口闭口就是说官家如何如何,范仲淹如何如何,吕夷简如何如何。
  李诀只是含笑听着,并不出言议论。在座之中,他是官阶最大的那个,身为台谏长官,手中也多有权柄。旁人自然对他多有奉承,他也只是点点头,吃吃茶。
  等一道道菜上来,这对朝政的议论才停了。
  李诀道:“新进来的厨娘烧得一手好菜,诸位且试试。”
  他既发话,众人纷纷动筷子。
  第一道大菜是当下最时新的羊头签,凡有门第的人家,厨房里总有几个会做羊头签的厨子。这道菜虽鲜美异常,但并不稀奇。葱齑也是必配的,大家都晓得吃法。
  可当第一筷下去,众人便察觉出差别了。
  这李府做的羊头签,味道当真是要比自家厨子做的好多了!
  不腻不膻,入口酥而鲜嫩,配上特地调制的葱齑,让人欲罢不能。
  一人一份,很快都见了底。
  李诀自然也吃出这羊头签和平常羊头签的差别,心里感叹女儿这次的厨娘寻得不错。旁人也夸道:“贵府厨娘手艺了得!”
  等一场晚宴结束,不仅羊头签,道道大菜都得了不少夸赞。
  朝烟送走了同桌的几位娘子,与燕草赞叹:“这个孙四娘当真不错!桌上人人都夸她!我不爱吃荤腥的人,那羊头签也吃了大半。”
  燕草笑道:“姐儿吃了一半就叫人撤下去,我还以为是姐儿不爱吃呢。”
  “不不,我是叫人拿去给秦桑了。她爱吃这个。”
  燕草还是笑:“她什么都爱吃。”
  “早知孙四娘厨艺这样好,那份单子上我就不删去两个菜了。倒是要她多加一道炒羊肉。对了,我先前吩咐厨房,每样菜都要拿一份去山光阁,他们可拿去了?”
  “拿去了。三姐儿身边的韩婆婆方才也来说了,三姐儿吃了每样菜都说好。”
  “好,好。云儿喜欢就好。我家不常开宴,不好时常从外头请厨子来做菜。如今来了孙四娘,也能每日吃到好的滋味。”
  就此,孙四娘便在李府留下了。
  尽管流霞同朝烟说了孙娘子用菜太过浪费之事,朝烟也只笑道:“便让孙娘子用着那些菜吧。只是她平日弃掷的那些,叫厨房挑拣着再用。或是烧作下人饭菜,或是分发给流民,不然则再卖回到菜市去。不叫那些能用的菜肉都进了潲水桶里去便好。”
  流霞应下,去到厨房。
  见了管事的,把朝烟的话转述一遍,又去单独寻了孙四娘。
  “孙娘子,恕奴之言,娘子往后做菜需得稍节俭些。这些时日,官家常被朝官劝谏借鉴用度。宫中的娘子们都少衣减食,我家家主身处台谏,可不能被别人抓住什么错处。”
  孙四娘还是冷冷淡淡:“奴家知道了。只是奴家所做羹肴只为贵人食用,贵人之口金贵,若不挑剔用料,只怕有所不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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