簪缨问鼎_分卷阅读_60

  有这样的忧思,就连满园秋色,都无法让王汶安心沉醉了。轻抚手中麈尾,他自怔怔出神, 一位侍婢小心走上前来:“郎主, 梁郎君府上的信使求见。”
  “哦?”王汶这才稍稍振作精神, 开口道,“招他进来吧。”
  梁子熙可不同于他人, 就算再怎么忧心忡忡, 王汶也不会把梁府信使拒之门外。不多时, 信使就走进了庭院, 跪地道:“启禀中正,我家郎主制了两册新书,特取来于中正赏鉴。”
  什么书还要赏鉴?王汶好奇心起,招手道:“拿来我看。”
  一个木盒奉了上去,王汶打开盒子,便皱了皱眉,怎么不是卷轴?
  盒中放着几本方形纸册,有如一叠小笺粘连一处。他随手拿起一册,只见白纸之外覆着深色笺纸,隐有幽香,上方是梁丰那笔妙书,工工整整提着《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几字,字周围还有方框圈裹,纹饰辅之。只是一个封面,用心之巧便让人啧啧称赞。
  翻开封面,入目乃是一张画,正是当年梁丰所述的祗园讲经场面。这画可没有先本,但是构图巧妙,笔法细腻,尤其是中间金光大盛的佛祖,和他身后的婆娑雅园。只是看着画上景象,就能想到当年那场讲经盛会。把画作于如此短小的书册上,还能一笔不乱,其用心确实让人赞叹。
  再翻下一页,则是《金刚经》的正文。页内装饰与封面相仿,乃是把纸一折为二,设计精巧雅致。不论是那些隔开文字的均匀墨线,还是侧边装饰的枝蔓花纹,无一不透出书者心思。把纸如此折叠,粘成一册,可比寻常卷轴要节省地方。若想时时研读,只需把这册书带着身上即可。
  “如此巧思,不愧是子熙。也不知作这一本花费了多少时日?”王汶不由赞道,反反复复看了几遍,才放下手中书册,去拿下一册。
  然而当看清下一本模样时,他不由惊咦出声:“怎么又是一本?”
  的确,盒中摆的,跟他刚刚看的那本别无二致。不论是封面的题字,还是正文的纹饰,甚至连佛画的线条都一笔不差,简直就像凭空变出了两本似得。王汶只是讶然片刻,突然明白过来,这恐怕是印出的吧?
  印信古自有之,如今士族之中,也有自雕闲章的雅事。他当然清楚印出来的图章会是如何模样,只是从未想过,连书都能如此来印。这真可谓别处心裁,神来之笔!兴致勃勃把三册一模一样的经书翻了一遍,王汶才笑着取出了下面的书册。这个倒不如《金刚经》来的精巧,用的也不是藏经纸,而是寻常麻纸。似乎是把数张纸粘在一次,反复折叠,并成一册。书名则是《伤寒新论》。
  只是翻了几页,王汶便道:“这是姜太医所著遗作?”
  姜太医病死之事,他也早有耳闻,加之姜达被困洛阳,梁丰也有来信问询。对于这家祖孙,王汶多少也有些惋惜,没料到梁丰竟让用此法,把姜太医所写的医书也刻印成书,上面还标了不少句断痕迹,显然是不想错漏原文。
  草草翻过一遍,王汶掩卷长叹,对阶下信使道:“这样的书册,做来怕是花销不菲?你家郎君有心了。白露,领他下去,待我写了书信,一并送回梁府吧。”
  除了书信,还要带些良药珍玩,子熙如此耗费心力,是该一谢。
  于此同时,拿到新书的,还有一人。
  禅房之中,老僧缓缓翻动面前两册一般无二的《金刚经》,久久不语。一旁侍立的念法早就看出了这书的端倪,不由道:“师父,这经书似乎是用印章之法印出来的。梁子熙何苦如此费时费力?”
  “费时费力?”老僧用手指轻轻拂过书上佛像,开口问道,“如今寺中抄写一本经卷,能收多少布施?”
  “像《金刚经》这样一卷,要有米五斛,钱两万吧?”念法答道。抄经也是寺里一项重大收益。不少虔诚妇人,会向僧人求经,已求经内愿力。这样的经书,自然也不便宜。
  “若是佛子印出精美佛经,你会再到寺中求经吗?”老僧淡淡问道。
  念法反应极快,悚然一惊:“他想卖佛经?!”
  “这样一本经书,若是只要二、三十石米粮,定会有人趋之若鹜。”
  如今已经秋收,粮食一石不到八百文,二十石也不过两万钱。比起僧人誊抄的简陋经书,这种处处精美,又出自佛子之手的印制经书,恐怕更受欢迎。
  念法脱口而出:“这怎么能行!”
  然而话一出口,他又闭上了嘴巴。这当然能行!《金刚经》本就出自梁丰之手,人家若是拿来贩售,恐怕任谁都不能横加指责。这是功德,亦是果报,只能由梁丰独自享用。可是他若要刻印其他佛典呢?长此以往,寺中岂不是是要大受损失?!
  “寺里也要弄些匠人,刻印经书!”念法立刻道。
  能够打败刻印速度的,唯有刻印本身。只要寺里有了匠人,精心制作刻本,何愁斗不过梁子熙的心思?!
  老和尚却摇了摇头:“他行,你不行。”
  念法并不是愚笨之人,瞬时明白了师父话里的意思。梁丰有佛子的光环在身,不论印制什么,都不会让人觉得心有不诚。相反,买到他府上的东西,只会让那些虔诚信众自以为得到了佛祖庇佑。君不见晋阳藏经纸,都万金难求了吗?
  而寺中则不同。人家要的就是僧人手抄的版本,也唯有手写,方能蕴含愿力法力。若是刻印……难不成还要吹嘘自己给经书开了光吗?
  这简直是先天软肋,无论如何都绕不过去。
  “就让他如此把抄经的好处都捞了去吗?”纠结半晌,念法还是忍不住问道。这可事关寺里的收益,轻忽不得。
  老僧沉默片刻,道:“你去梁府走一遭吧。带上《四十二章经》和《佛说盂兰盆经》,请梁施主代为印制。本寺愿出一百五十石米粮,换这两册经书各五十册。”
  这两本经是现今最热门的抄录名目,合计字数还不如《金刚经》多。不过一百五十石米粮,还是略少了些。
  念法迟疑一下:“梁子熙会肯吗?”
  老僧笑笑:“梁施主自有定夺。”
  ※
  没想到送上两本书,竟然会招来一个和尚。当听到对方说要在他这里刻经,一百五十石粮食印两本各五十册书,并且预先支付五十石后,梁峰差点没笑出声来。
  这是来谈定制批发业务了啊!
  堆出妥帖微笑,梁峰道:“主持有心弘扬佛法,梁某怎敢推诿。不过刻板之后,并不是只能印五十册,若是多出册目呢?”
  念法含笑对答:“本寺愿奉五石粮秣,收取多出经卷。”
  这就是五十册之外,多印的部分会适当涨价了?这价格可比预设的零售价便宜不少,而且如此一来,怀恩寺就能成为梁府经书的代销点,有效避免他的刻本冲击抄写市场。这群和尚还真颇有商业头脑。
  不过这个合作项目,对梁峰而言,也并非没有好处。之前《金刚经》大概花费了二十多天才完成制版,养书坊这些匠人,一个月则要耗去十余石米粮。这两部经书加起来,字数还不如《金刚经》多,刻板必然更少。加上纸墨损耗,一百五十石绝对是纯赚,更别提后续的印刷增值。若是能把定制业务长期持续下来,光是这块的收入,就足以养活书坊之中的匠人了。
  而且和尚们花了这么多钱粮,也不会廉价卖出经书,从另一方面也能让他的主打产品《金刚经》保持身价。此时正是粮价最便宜的时候,梁峰怎么错过这个打响名头,快销产品的好时机。
  “法师慷慨,倒显得我有些悭吝。”梁峰笑道,“不如这样吧,我再赠贵寺五十本《伤寒新论》,由诸法师自行布施,也算全了怀恩寺的活人之功。”
  没想到梁丰如此大方,念法心头不由闪过一点愧疚,看来自己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他也堆起了笑容:“梁施主才是心怀苍生,小僧自愧不如。”
  两人面上带笑,各怀心思,敲定了这笔买卖。有了新的合作伙伴,刻印版《金刚经》的消息立刻飞速传了出去。有王汶的热情背书,又有怀恩寺的极力推荐,那些排不上队买藏经纸的士族,立刻对这套印版产生了兴趣。最后经书的价格定在了二十石米粮每册,还包含木盒和附赠的《伤寒新论》一本。
  如此便宜的价格,简直出乎众人想象。高门就不用说了,二十石根本不值一提。而对于那些地方豪强和小士族而言,这点米粮也算不得什么。因此短短十数日,《金刚经》刻本就卖出了五六十册。就连郭郊,也在梁峰的“友情让价”中,以十石的“低廉”价格购入了十余本经卷。已经跟着梁府跑了几次晋阳商路,收获颇丰,县尊自然兴高采烈,让属下带着经卷沿着太行径一路东行,销往了司州诸郡。
  司州历来高门云集,就算战乱也很难影响这些阀阅贵胄的生活。而且比起近在眼前的战局,还是雅致经文更受名士们的推捧。因此,梁丰梁子熙这个名号,也随着那新奇经书,传扬了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  咳咳,《四十二章经》是真的存在啊,东汉译出的,经文相当短小,大概全文只有两千多字。大家莫要出戏啊XDDD还有看到不少读者提到的活字印刷,呃,可能之前的有话说误导了大家。活字印刷在这个时代并不适合,成本太高,技术难度太大,并不如雕版来的划算。事实上古代活字印刷也从未真正流行,毕竟汉字不是二十六个字母,繁体字也没有常用字三千的说法,造字模和排版压力都太大了,还是用人力比较省钱。梁少这么穷,当然怎么便宜怎么来吧。XD
  第60章 约请
  “陆平原死了?!”
  “河桥兵败, 成都王听信谗言, 夷其三族。非但陆平原, 陆清河亦遭毒手!”
  “这,这……成都王糊涂啊!”
  就在十余日前,陆机率军攻打洛阳, 军阵齐列,鼓声百里,兵锋之盛世间罕有。然则长沙王司马乂挟天子亲征,在鹿苑布阵迎战,将士一心, 激战数日, 彻底打败了陆机麾下大军。赴七里涧而死的士兵数不胜数, 涧水都为之断流。这一仗,成都王损兵数万, 大怒之下听信了心腹谗言, 竟然下令杀了陆机, 并夷其三族。
  此消息传出之后, 世人皆惊。“二陆”文采卓异,乃是江左名士之首,入洛阳之后更是名达天下。如今竟然平白身死,怎能不让人惋惜哀叹。
  “据说陆平原赴死之日,还曾叹曰‘欲闻华亭鹤唳,可复得乎?’,那日昼生白雾,大风折树,平地积雪,可见陆氏之冤。”
  一句华亭鹤唳,说得在座诸人都忍不住眼中含泪。又一名士死于司马氏刀下,怎能不让人生出兔死狐悲之感。
  其中一人用袖拭了拭眼角泪水,道:“如此一来,成都王便会退兵了吧?”
  虽然陆机之死让人惋惜,但是洛阳被围若是能解,也不枉这场苦战。
  谁料对方摇了摇头:“河间王遣出麾下大将张方,助成都王伐洛,战事恐怕不停。”
  众人皆默。看来成都王此次不得洛阳誓不罢休,不知王都又要遭多少刀兵。再也没有谈兴,崔亮拱了拱手,走出小院,向着祖父房中而去。
  这些日子,祖父也记挂着洛阳之事,这事自然当如实禀明。可是祖父已经年过九旬,若是因此生出忧愤,伤了身体,又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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