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陵台 第68节
陈贵人顿时面露骄傲,她虽不识字,但心里也知道能识字的是聪明人,也因此儿子小小年纪就开始看书,她只有鼓励没有阻拦。
“能,小郎自小就聪明,他不仅能看懂,还能给我讲故事呢。”陈贵人语气中满是对孩子的自豪,说到这里时她忽然想起了什么,引着华滟去了屏风旁,指着一处痕迹说:“您瞧,这是我们刚搬进来时,小郎见了那屏风后拿笔写的。”
华滟俯身去看,见上面歪扭的字迹题了四句诗,正是:泰山一叶轻,沧浪干滴水,我观天地间,何啻犹一指。
联想奇特,口气不凡。
华滟悚然一惊。
她问:“我记得,华昇仿佛还不曾入学?他会写字?”
陈贵人答道:“是呢,他同我说,有时陛下写字时他在旁边看,便记下来了。”
华滟陷入沉思,倘若陈贵人所言非虚,那么华昇便是一个真正的早慧神童。
他是长兴三年生的,如今才是长兴六年,怎么算他也不过四岁而已。
第94章 更隔蓬山一万重4
华滟一时心绪复杂。
倘若是太平时日, 有华昇这样一个聪慧的皇子,那是大夏之幸。可如今盛世已倾,连贵为皇帝都不知将有怎样的结局, 这样一个早慧的孩子,不知是幸还是悲。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
陈贵人虽只是一介宫女出身,但她敏锐地觉察到了华滟情绪上的变化,急急问道:“小郎……是有哪里不妥吗?”
“你且放心。”华滟安抚她,“我只是在想,这样一个聪明孩子, 要该怎么教导他才是。”
陈贵人这才稍稍安心。
因为顾忌三皇子的睡眠, 在陈贵人重新安抚他入睡后,华滟与陈贵人就移步出了内室。
站在许子攸绣闼雕甍、丹楹刻桷的精美庭院里,陈贵人握着华滟的手, 说着说着再次泪盈于睫。
华滟见她憔悴如斯, 侧脸依旧妍姿妙丽,一打眼望去, 果和先太子妃有五分的相像。
这日后来华滟没有再回宴席,从陈贵人处离开后她就径直回到了暂住的别苑。
据许府下人说,这一日的宴请一直持续到了三更。金乌西沉后没有了光亮,佣人就取来小儿腕口粗细的牛油蜡烛点燃, 将整个庭院照得亮如白昼;美酒佳肴吃尽了,便有柔顺而美貌的侍女撤下残羹冷炙, 复又送上一席席珍馐美馔, 珠翠之珍, 极为甘美;舞女乐师所作的歌舞看厌了, 便有娇女妖童小意服侍。
这一场宴席,吃得可谓宾尽主欢, 无人不满意!
特别是太原守备许子攸,一张酷似狐狸的白净面庞上,笑得眯成一条缝,简直都要看不见眼睛了。
主人家喜的是将来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权势,应邀前来赴宴的各地“诸侯”及守将们喜的是将来高官尊爵的权柄,至于皇帝?
他们哄堂大笑,这个病得人尽皆知的病秧子,根本不被他们放在眼里。
*
皇帝御驾在太原城驻跸了两个多月,每日更·新最新·完结文更新裙八148169六3,并时不时带上些他的亲故子侄一道入行宫,任谁也看得出来他打的是什么主意。
只是这些时日北方局势大好,胤国公所率兵马已同鞑靼人打过了几场战,其中有赢有输,但大体来说还是胜者居多,上京城也被夺了回来。人都以为,不日就要恭迎皇帝大胜还朝了。
华滟既忧心局势,但迫于种种原因不能得到前线消息,温少雍便凭借自己的身份便利,时常骑马出入太原,一待就是四五日,一半是为了提防太原守军异动,另一半嘛,就是为了打探消息。
这日温少雍出城回来,路上遇到了许子攸的外甥曹威,许子攸没有亲生儿子,也无兄弟姊妹,便把妻子的侄儿当作自己亲侄儿疼爱。
这曹威生得和他那个壮如肥猪的父亲宛如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他们父子俩都体型壮硕,一般的马匹不能承受,他们出门多乘坐特制的马车,需要两匹健马才拉得动。
这回也不例外。
温少雍还骑在马上时,远远就看到了曹家父子那特制的红顶马车,他心里暗道一声背运,只是这条路是太原城出入的主路,两边都挤满了车马行人,还有身着甲胄的威风军士吆喝着,避无可避。
再看那马车里的人已经发现了他,温少雍便只好催马上前,离那停在路边的马车有一射之地时驻马,再翻身下马。
“好一个漂亮的鹞子翻身!”曹威撩开帘子,似笑非笑地赞道。
他虽肥壮,却有一把极清冽的嗓音,说起话来时如歌唱一般宛转动听,倘若闭上眼睛去听,还要以为站在那说话的是一个何等俊美的翩翩少年郎!听说许子攸对曹威很是宠爱,曹威对许家夫妇也极尽恭顺,每日两次晨昏定省从无例外,便是刮风下雨天也不会缺席。
温少雍第一次听到他声音时心下就暗自思忖,看来许子攸如此疼爱这个外侄,不光是曹夫人吹的枕头风,这曹家父子不仅仅是表面看上去那么愚笨。
温少雍控着缰绳走近,他对曹威笑了一笑:“曹公子谬赞了。”
曹威持着他那管优美动听的声音慢条斯理道:“哪里哪里。温小将军人才俊秀,这是全太原城百姓有目共睹的。”
如今温齐大权在握,连同温周在内,说他们兄弟俩执掌了天下兵权也不未过,温少雍是温齐的嗣子,又是温周的亲儿,故而这些时日太原城里一干纨绔子弟就戏称他为“温小将军”。
温少雍却是笑笑,并不接曹威的话茬,反问他道:“曹大少爷这是要出城?”
你称我一声“温小将军”,我便反尊你一声“曹大少爷”。
众所周知曹威的父亲和他姑姑曹夫人可是铆着劲想让曹威改姓入许家的族谱的,只是许子攸虽宠爱曹夫人,但不知为何在这一点上没有遂了曹家的意思。
这一声“曹大少爷”,可谓是扎在了曹威的心窝子上。
曹威闻言,脸上的笑容立刻收了起来,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温少雍心里好笑,这曹威,也不知是做戏还是真的被他激怒到了。
他摇摇头,扯着缰绳拉着马就往前走,反而已经算是撕破脸了,也不必再多顾什么面子情。
曹威探出身看温少雍走远的背影,忽得眼珠一转,心上一计,冲他扬声道:“温小将军怕是有两三日没有回来了吧?不若早些回去给陛下请安!”
便是这一声,听起来也是悠扬悦耳,不逊丝竹。
一时间街道两侧的酒楼上均有人推窗看过来,见是曹威,便纷纷拍手笑道:“大公子又在捉弄人了!”
时下太原城百姓都管曹威叫大公子,也习惯了他作为许子攸膝下最宠爱的小辈在太原城里时不时胡闹上一场。如今皇帝御驾在此停驻,太原城百姓也与有荣焉,只是他们并不认识随同永安长公主一同前来的温少雍,此时见了还以为他是城中哪家子弟,被曹威想了个点子捉弄呢。
温少雍自然也听见人们的笑声,他初时不以为意,径直牵着马往华滟暂住的别院走去,走到一半时悚然想起华滟对曹家父子的评价:奸邪之人,其为心险,其用术巧。
最是恶毒。
他的脚步犹豫了下来。
少顷,他咬一咬牙,将马头一勒,反身上马,控马直往皇帝所居的许家别苑狂奔而去。
第95章 更隔蓬山一万重5
许家别苑。
羽林军核验身份后, 御前总管奇墨亲迎,温少雍才被允许入内。
他眉头微蹙,一种不安的情绪在胸臆里酝酿。
便是以往在上京时, 他拜见皇帝,也未见皇宫守卫有如此的小心。
奇墨引着他进了一间被团团围住的小院,跟随皇帝千里迢迢不远万里来此的宫女内侍们将整座院子围得水泄不通,却无一人发出半点声音,周遭静谧得落针可闻。
看到奇墨带着温少雍来此,那些下人们沉默地让开一条路。
富丽堂皇的屋子内, 终于见到了满脸疲惫的华滟。
他大吃一惊。
时值初夏, 天气晴朗,高挂天空的日头虽然还没有释放出最大威力,但洒下的辉光也足以将满眼绿意烘烤得焦枯发卷。亮白的日光里, 地面的空气都被炙烤着升腾, 一打眼看过去扭曲了视线,教人目眩神晕。
但这来势汹汹气势十足的艳阳, 却照不透这座幽深的房屋。
华滟疲惫地倚坐在圈椅里,听见脚步声,朝来人投来幽幽一瞥。
那圈椅太过宽大,而被锦绣织罗拥簇着的华滟又太过瘦削, 以至于温少雍忽然无端地生出一种恐惧,害怕他名义上的嫡母、事实上的养母将要被这张宽大的圈椅吞噬。
这间屋子实在是有些过于幽冷了。
温少雍才从外面打马过来, 正发了一身热气腾腾的汗, 从门口到这里距离并不长, 他也是大步跨过来的, 可是,站在这里才几息的时间, 他忽然觉得身上那些黏腻的汗液冷得彻骨。
圈椅后面是一架四开的织绣青绿山水大屏风,屏风后,传来幽咽的哭声,绵长哀宛,凄凄切切,好似鬼哭,又好似夏天夜里促织的叫声,一阵,又一阵。
温少雍震惊的眼神看向华滟。
华滟回望他,无言地摇了摇头。
屏风后忽有珠玉碰撞之声传来,随即一名白衣少女手捧一个包袱从屏风后转出。
细细看去,只见她一张素净面庞,蹙眉垂眼,眼梢泛红,嘴唇紧抿,强自忍着颤抖,显然是刚哭过。
温少雍忍不住上前一步,道:“素商……这是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华旻泪眼凝眉,颤声道:“陈贵人……殁了!”
奇墨正在给华滟斟茶,闻言手腕一抖,茶水溢出了杯盏,滚落到地上,没一会儿就被大地的余温炙烤得只剩一团轻白的雾气。
这位入宫后权柄赫赫的掌印大监,竟也忍不住为一名后宫贵人而动容?温少雍更加迷惑了。
这时华旻捧着抱负交给华滟,垂泪道:“陈贵人自知时无多日,这是她刚刚……前交给我的,说是她这些时日亲手给三皇弟制的衣裳,托我转交给姑姑保存,待他日三皇弟长成,再给他穿上,倘若合适便继续穿,若是不合适……也不必改了,知道是她尽了为娘的心就好啦。”
那包袱偌大一个,用一块湖碧色软罗绸布包着,规整漂亮地打了一个结。
华滟接过包袱放在膝上,慢慢打开,里面是叠着整整齐齐的数套衣裳。
抖开来看,从孩童穿的小小裙裳,到少年入学时穿的襕衫,再到冠礼上要穿着的玄色深衣,还有成婚时的大红圆领吉服。一针一线,细细密密。
三皇子华昇往后人生的每个重要阶段,都有陈贵人的一腔慈母心肠,想象着他未来的容貌和身量亲手裁绣的衣裳可以穿上身。
母亲虽不在了,但却以另外一种方式陪伴左右。
华滟长长地叹了口气。
她以手掩面,挥挥手道:“既然是陈贵人的遗言,那旻儿,我们就为昇儿好好保存吧。等他将来长大,自然会明白他娘的用心。”
华旻声音里还带着一丝哽意,她上前应了一声是,随即低下头来默默整理着那些衣裳。
温少雍不敢再看那些某种意义上象征着母亲的衣裳,他有些狼狈地背过身去。
华滟忽然喊了他一声,问道:“我算着时日,你也该是这两日回来了,只是今天你怎么会忽然跑到这里来?”
温少雍赶忙把路上遇见曹威,曹威使言语引他来见皇帝的事情告诉了华滟。
华滟凝神思量了一会,道:“不好!他们怕是已经知道了!”
华旻抱着重新叠好的包裹站起来,脸色亦是不佳。
“他们知道了什么?”温少雍猛地意识到了,自己离开的这四五天里,除了陈贵人离世之外,一定还发生了其他事情。
华滟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反而问他城外驻兵的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