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节
江顾眼中闪过一丝兴味, 难得主动开口道:“沈长老与曲长老认识?”
沈庾信怔愣半晌, 笑得有些勉强, “我年少时曾与曲姑娘一同下山游历,算……旧相识吧。”
“原来如此。”江顾淡淡应道。
沈庾信还等着他继续问下去,谁知这人忽然又冷淡了下来,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徒留他一个人沉浸在往昔, 他看向曲丰羽的目光逐渐缱绻又强行克制, 在看到邬和致递给她手帕时脸色变得极为难看。
“……成何体统。”他垂下眼睛沉声道。
江顾只挑了个话头,看着擂台上还在喋喋不休说话的解拂雪, 目光又扫过被众多弟子围绕的阮克己, 最后落在了角落的一名红衣少年身上。
今日大比, 主峰上的弟子熙熙攘攘,看台早已坐得满满当当,卫风和玄之衍来得晚没有抢到座位,站在了处山崖石壁凸出的角落里, 他照旧穿得艳丽奢靡, 抱着胳膊靠在石头上,他神情倦怠地望着擂台, 脸色苍白得厉害。
单单在他身边,便有不下七八道神识在虎视眈眈地盯着,那些长老得知江顾要走不带卫风,便知道他已经成为弃子,便丝毫不加收敛。
似乎他已经注定要过回从前那人人可欺的日子。
江顾的神识扫过时,那些烂七八糟的神识瞬间撤了回去,卫风似有所觉抬眼望了过来,正和他对上了视线。
以卫风的修为隔得这么远本是看不到的,但那白瞳血脉似乎提升了他的视力,他甚至能看清楚江顾脖颈间细小的青筋。
他就这样直勾勾地盯着江顾,像是赌气,又像是控诉,试图从他师父脸上找到了丝心疼或者愧疚。
但江顾就这样隔着人海,不咸不淡,像在打量山崖上一块随处可见的石头。
最终还是卫风败下阵来,他不受控制地红了眼眶,仓惶地垂下眼睛,他整个人早已混乱,活了十七年第一次体会到爱恨交织的滋味,心脏像烂成了摊血泥,堵得人喘不上气。
“我好像看见你师父了。”玄之衍在旁边小声道。
“嗯。”卫风攥紧了拳头,指甲嵌进了掌心肉里,现在鬼纹白瞳被压制着,他心中没有那么浓烈的爱憎,但依旧难受到了极点。
他面上平静,殷红的血却顺着拳头一滴滴砸在了石头上。
江顾瞥见了那些血点子,眉梢微动。
半点长进都没有,倘若这小畜生拼死来讨个说法,还算有半分骨气。
他兴致缺缺地瞥了一眼,便不再看。
察觉到江顾的神识离开,卫风紧绷的后背倏然放松,“之衍,我是第几场?”
“第二十三场。”玄之衍道:“总共八个擂台,还早呢,起码得一个时辰之后,怎么,紧张?”
“我有事去后山一趟,你帮我盯着,快到我了传音。”卫风低声道。
玄之衍一口答应下来,“不过你去后山干什么?”
“去找个人。”卫风抬手拍了把他的肚子,“走了。”
玄之衍吃痛,龇牙咧嘴的瞪着他离开的背影,“你少炼点体吧,当心变成石头怪!”
卫风御剑转眼便到了后山。
他循着味道很快就找到了路自明所在的结界,昨晚江顾一直在后山,他没敢贸然前来,昨天他透过鬼纹看得清楚,路自明和江林手下的那个傀儡人都被师父关在这里。
师父想让路真仪和江林鹬蚌相争自己渔翁得利,最后一走了之,如果他想让师父留下来,那——
他刚靠近那结界,忽然被一只手给拽了回去。
他猛地转身,就对上了曲丰羽笑吟吟的脸,“曲丰羽!?”
“嘘。”曲丰羽飞快地捏了个隔音罩,“喊小姨。”
卫风皱起了眉,“你来这里干什么?”
曲丰羽但笑不语,反而伸手指了指外面,低声道:“现在整个后山不下十个化神期的长老在盯着你,只待今日江顾一走,便将你搜魂取血契。”
“你少在这里危言耸听。”卫风冷声道。
“危言耸听?”曲丰羽失笑,“那可未必,路真仪马上就要到阳华宗了,你这时候出现在此处,岂不是瓜田李下?”
“你来这里想干什么?放了路自明?”曲丰羽二话不说拽着他往前走,卫风挣了两下就被她定了身,被迫顺着他的力道往前,“别傻了,江顾早就将自己从这件事情里摘得干干净净,你放了人路真仪也不会找上他。”
她在暗中调查了许久才发现路自明被关押的地方,或许并不是她“发现”,而是江顾故意透露给她的位置,只是从头到尾出现在山洞的人只有“周怀明”,如果不是卫风出现,她压根就怀疑不到江顾头上。
但如果假设周怀明是江顾的另一个身份,那这一切就都能说得通了——江顾假借周怀明的身份抢到了神器抓走了路自明,如今江顾要离开阳华宗,周怀明这个身份便是时候舍弃,死在路真仪手里便正好断了线索。
卫风脸色变得极为难看,“我——”
曲丰羽忽然转过身来扶住他的肩膀,正色道:“事到如今你难道还看不明白吗?你现在就是他手里的一枚弃子,你出现在这里,路真仪一到便会发现后山有长老看守,自然会将账算到阳华宗头上,情况只会更乱。”
卫风蹙眉,“你怎么知道路自明关在这里?”
“我早便探查到了,但这结界厉害,我怕打草惊蛇,这种棘手的事情还是让路真仪自己做,今日宗门大比正是个好机会,所以我昨日才通知他。”曲丰羽沉吟道:“只是我算漏了一点,江顾竟利用你想将阳华宗也一并牵扯进来。”
卫风被她说得脑子成了一团浆糊,“你的意思是我师父算计我?”
“他何止算计你,我都被他算计进去了,现如今恐怕将整个阳华宗也逃不开干系。”曲丰羽脑子转得飞快,天边忽然飞过无数鸢鸟和御剑的流光,她疑惑道:“雀鸢宗的人?坏了——”
她话音刚落,主峰处便传来了灵力爆炸的声音,瞬间整个阳华宗所在的山群开始地动山摇。
曲丰羽连忙解了他的定身,“跟紧我!”
卫风看向主峰,那边已然升起了浓烟,师父和玄之衍都在那里,他顿时不再犹豫,御剑紧跟着曲丰羽而去。
而他们刚离开不久,两道黑影便出现在了后山。
披着黑斗篷的鬼修不满道:“就非得这个时间来吗?万一是江顾下的套怎么办?”
“今日阳华宗宗门大比,周家也来了人,江顾肯定顾不上这边,机不可失。”江林神色沉沉。
“看来你真的很看重这个傀儡。”周修远揶揄道。
江林嗤笑了一声:“不过是再炼一个麻烦罢了。”
——
主峰。
邬和致看着面前的两个女子,脸上的笑容险些维持不住,干笑道:“曲宗主,周圣女,二位怎么一并来了?”
站在他面前的,一个是黑袍裹了满身的曲清,她摘下兜帽,露出了和曲丰羽七八分相似的脸,却十分不苟言笑,“今日阳华宗大比,我特意带门下弟子前来观摩。”
另一个女子穿着身素雅的长裙,眉眼圆润可爱,像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但实则她已过百岁,正事周家圣女周宁姜,她对上邬和致便高傲许多,“邬宗主,周家前几日便下了拜帖,今日我正好出关,特来一叙。”
邬和致同她素不相识,只远远打过一次照面,实在没什么好叙的,摆明了周家是为“丢失”的神器而来,只是没想到他们阳华宗这些小喽啰竟也能被盯上,只能硬着头皮笑道:“二位快请。”
他刚一转身便咳嗽了起来,旁边的弟子赶忙去扶,却被他制止。
他似乎想到了什么,转头看向长老席的方向,然而江顾位置已然空空如也,只有旁边的沈庾信还在,对上他的目光之后,冷冷地垂下了眼睛。
邬和致倏然攥紧了手中的血帕子。
阳华宗山门外,江顾看着御剑直奔后山而去的路真仪,淡淡地收回了目光。
灵龙宗、周家、江家、雀鸢宗四方的人都已聚齐,好戏就可以开场了。
不过他没兴致看戏,只要确保卫风元神活着,自己便可以高枕无忧,拿着神器闭关上数十年,待突破后出关,届时便又是另一副景象。
这一年虽不甚顺心,但得了神器和神鸢鲛鳞离火丹等至宝,倒也不虚此行。
江顾召出了飞剑,身后阳华宗主峰已然厮杀声起,后山的方向更是地崩山摧灵力四爆,他勾了勾嘴角,已经可以预计到身后的尸山血海,准备功成身退。
然而就在他刚踩上飞剑的一瞬,耳后猝不及防炸开了股浓郁的黑雾,再睁眼,竟是到了主峰擂台中央。
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扣住了他的手腕,卫风的声音在他耳边炸开,而后少年人的吼声混着灵力瞬间响彻了整个阳华宗:
“都别打了——神器在江顾手里!!!”
厮杀的人群倏然一静。
江顾面无表情地转过头,就对上了卫风灿烂的笑容,他明亮的眼睛满是无辜和乖巧,声音欢快又活泼,“师父,一起逃命吧。”
第69章 年少春衫(十五)
*
一刻钟前。
卫风心中记挂着江顾和玄之衍, 紧跟在曲丰羽身后往主峰的方向飞去。
曲丰羽担忧地望着主峰的方向,见缝插针叮嘱他道:“曲清一直固执地认定是当年是邬和致害死了卫暝州,她这些年一直隐忍不发等待时机,正巧又生了你们去溪源秘境神器失踪一事, 她应当是和周家牵上线搭了桥, 我猜是她答应帮周家找神器,让周宁姜帮忙杀了邬和致。”
“可是她知道神器在哪里吗?”卫风问。
“神器在哪里对她来说不重要, 我估摸着周宁姜也被她忽悠了。”曲丰羽回头看了他一眼, “自从卫暝州死后她就疯魔了, 一门心思想替卫暝州报仇, 灭了鲛人湾之后又将矛头对准了阳华宗,她若还正常,怎么会设计我让我嫁去灵龙宗?”
卫风张了张嘴,“她就不怕找不到神器周家怪罪?”
“她连死都不怕。”曲丰羽嫌他速度太慢,索性拎了人到自己的飞剑上, 她瞥了一眼后面紧追不舍的阳华宗长老, 低声道:“等会儿到了地方,趁乱赶紧跑, 曲清手里有解血契的办法, 她应当是和解拂雪或者阮克己达成了约定, 以你的血契当筹码让他们跟自己合作,邬和致如今自身难保,你留在阳华宗必死无疑,听明白了吗?”
卫风压根没听明白, 但又莫名觉得她说得很有道理, 他看着越来越近的硝烟,“你之前说这些事情都是江顾算计的, 是什么意思?”
“……”曲丰羽转头看着他深深叹了口气,“你脑子不好,我也有责任。”
卫风瘫着脸直勾勾地盯着她,被风吹得衣袍凌乱。
“江顾先是假借周怀明的身份在溪源秘境利用你,从路真仪手中抢到了神器,掳走他弟弟路真仪,我猜是他料到周宁姜和路真仪会有一战,到时候路真仪就算侥幸活下来也必定身受重伤。而我出现在拢云城的那一刻起,他就应该知道路真仪受了重伤,所以故意在宗门大比前几日暴露出路自明关押的结界,但凡我有点脑子,就会通知路真仪宗门大比这天趁乱下手
——路真仪会带人来阳华宗救路自明,而他对你十分了解,应当是在宗门大比上给你漏了空子,让你引着那些阳华宗他看不惯的长老去后山,届时路真仪定然以为他弟被绑有阳华宗的手笔,此为其一;”
曲丰羽顿了顿继续道:“周家肯定不会贸然让周宁姜一个圣女来阳华宗这种小破宗门找神器,我现在怀疑他这个‘周怀明’的身份应该是出了份力气,所以周家也将矛头对准了阳华宗,此为其二。”
“其三,他在阳华宗这段时间应当是将各方势力都摸透了,在阳华宗大比的时候果断抽身,故意留下你孤身一人,没了他的庇护,你就是块掉进狼群里的肥肉,阮克己解拂雪那些人知道了如何解你身上的血契,肯定按捺不住要动手,外加上曲清在后,邬和致陨落,阳华宗分崩离析已是必然之局。”
曲丰羽眉头皱得极深,“但我还是想不明白,曲清早就知道如何解你身上的血契,为何迟迟等到如今才选择和阮克己合作?”
卫风陡然想起了之前在卫暝州的云海紫府,江顾强行用卫暝州的元丹给他洗髓锻体一事,那时曲清和青渡原本穷追不舍,但自他用了元丹之后,曲清便不再纠缠,像是……彻底放弃了他。
原来从那个时候江顾便想好如今这步棋了吗?
难道让他用了元丹也是江顾的早有预谋?
卫风心中惊疑不定,却忽然眼睛一亮,“这么说来,师父他并不是真的想同我断绝关系,而是因为要利用我引出那些居心叵测之人,所以不得已为之?”
“你——”曲丰羽恨不得将他的脑子抠出来,咬牙道:“他就是那个最居心叵测的!如今周家、灵龙宗、雀鸢宗都将矛头指向了阳华宗,不管是你那神鸢鲛的身份也好还是那神器的下落也罢,现在统统与他无关,他如今好处都占全已经功成身退,哪还管天下大乱!”
卫风垂下了眼睛,“我不信他真会丢下我。”
“别蠢了,要不是你对他还有用,信不信他能连骨灰都给你扬了?”曲丰羽又气又笑,“这么一看你还真是曲清和卫暝州的儿子,两个情种生出来的惊天动地的大情种。”
“我对师父绝无半分——”卫风连忙否认,但话未说完,曲丰羽就塞给了他一块乌木牌,同他身上那块几乎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