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0节

  杜召又回到宴会场地。
  大多数人都被放走了,还剩十几个,在接受盘问。
  他拉开警戒线,来到作案现场,见铃木社长趴在地上,头和身体扭得不在同一直线上。
  杜兴抱臂站着,斜睨他一眼:“不好好陪你的……舅妈,又回来干什么?”
  “看热闹。”
  杜兴轻笑出声,悄声叹道:“女人不看,跑来看死人。”
  “看多了也腻,偶尔偷一回才香。”
  “你还真是毫不忌讳啊。”
  杜召盯着尸体,语调散漫:“咱们兄弟,有藏着掖着的必要吗?”
  两个日本兵将尸体放到担架上抬走。
  杜召和杜兴立于两侧,随后跟了出去,站到栏杆边,俯视下面被问话的人们,达官显贵都离开了,留下的只有记者、服务员和几个不知名的小人物。
  杜召手抄着兜,语气听着漫不经心:“扭断脖子死的?”
  “嗯。”
  “这么大劲,只有男人了。”
  “是吗?”杜兴胳膊撑在栏杆上,身体前倾,盯着一个瑟瑟发抖的女服务员,“你是没见过军统那些女特工。”
  “共.-党的也不错。”
  杜兴侧眸瞥他:“交过手?”
  “没,听说过。”杜召掏出烟盒,倒出两根递到他面前,“你们一直在抓的麦子不就是个女人吗?”
  杜兴捏出一根烟,放在手里把玩,继续看楼下:“是啊。”
  “有没有眉目?”
  “前段时间探测倒电波,很快就消失了,巢都没摸到。”
  “也不能全吊在一棵树上。”杜召点上火,深吸一口,吐出浓浓的烟,“这一片那一窝,无孔不入。总盯一个,小心最后一无所获。”
  杜兴轻哼一声,将手里的烟掰成两断,轻蔑道:“蝼蚁。”
  杜召低声笑了。
  杜兴闻声看向他漾起的唇角:“笑什么?”
  “笑蝼蚁。”杜召吸口烟,转身对着他,寥寥烟雾弥漫在两人之间,他轻轻一吹,那张令人生厌的脸又逐渐清晰,“不去看看?”说罢,便提步往楼梯去了。
  杜兴随手扔了断烟:“去啊。”
  ……
  因为铃木社长的死,开机仪式延误。
  青会楼重新开门,可邬长筠没法过去,更不能去看看玉生班的人,她一直在家待着,后脚跟被磨破的地方结了痂,也快痊愈。
  难得清闲几日,邬长筠把家里的书全看完了,又让陈修原从借阅室带回来一些,每天要么闷在房里废寝忘食地阅读,要么等田穗晚上回来,给她磨磨戏。
  傍晚,邬长筠想去街上买点菜。
  最近早晚都是陈修原从外面带些馒头包子回来,逢值班,她有时不吃,有时随便煮碗稀饭对付一口,家里已经很久没动油盐了。
  邬长筠戴顶帽子出去,特意没去从前常光顾的那几家摊子,找面生的小贩买了点蔬菜。
  她刚付上钱,想秤半斤肉给陈修原补补,还没到肉摊跟前,一颗鸡蛋砸在了后背。
  邬长筠转身看去,路人各走各路,不见砸自己的人。她不想声张,将帽檐往下压了压,继续前行,谁料又一颗鸡蛋从正面飞来,落在腹部,又坠落在地。
  她垂首看着地上的蛋液,这么好的东西,真浪费。
  一道声音从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传来:“汉奸婆娘——”
  邬长筠早就料想到这种后果,也做好了十足的心理准备,不以为意地往肉摊去:“老板,秤半斤瘦肉。”
  猪肉摊老板提刀割肉,秤了秤递给她:“两角钱。”
  邬长筠掏出钱递过去。
  猪肉摊老板一时没认出人来,看她身上的蛋液,关心道:“姑娘,你得罪什么人了?”
  邬长筠没有回答,提上猪肉便走了。
  家门从里面锁上,有人回来了。
  邬长筠敲敲门,听脚步声,是陈修原。
  他见邬长筠大袋小袋的,帮提了过去:“脚才刚好就乱跑。”
  “没那么娇气,破点皮,你也学杜召。”邬长筠将门锁上,跟他进厨房,“今天怎么这么早回来?”
  “没什么事,就提前下班了。”
  邬长筠打量着他的背影,陈修原背对自己正在整理买回来的菜,看上去并无异常,可那显然是假话,他来沪江医院工作这么长时间,哪曾因这个理由提前回来的:“医院有人找你麻烦?”
  陈修原手顿一下,语气轻松道:“没有。”
  “说好的坦诚相待。”
  陈修原转身面对她:“普通医闹,小事。”
  “因为我。”
  “别多想。”
  “不多想,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就要承担相应后果,只是难为你了,和我一起接受骂名。”
  从刚开门,陈修原就注意到她衣服上的粘液,大抵猜到了这趟出门遭遇了什么,有些事放在心里就好,不必戳破,让她再受一次伤:“长筠,无论你当初是被逼还是自愿,他们既然选定了,就不会轻易放过你,这件事应该我们所有人共同承担,而不是仅仅你一个人的事。”
  邬长筠冷淡地“嗯”了一声,走到厨台边,拿起一只盆,“做饭吧。”
  “一起。”
  ……
  因为要赶在公爵到达之前将电影制作好,只剩下三个多月的时间,必须得赶进程。剧本围读只花了两天时间,举行完开机仪式后,立马便开拍了。
  前几场是在城里拍摄,樱花电影公司先前有搭建专门的摄影棚,布好景,整半天三场都是邬长筠的戏。虽几年没拍电影,但她一直处在表演状态中,人物拿捏起来并不是太生疏,除了最开始因情绪问题错了两条,后面几乎都很顺利地过。
  下午还有一场,先拍冯蔓蔓,邬长筠在片场看了会,听那令人作呕的台词,闷得透不过气,便到外面吹吹风。
  刚出门,鸣海一郎叫她一声。
  邬长筠走过去,坐到他旁边。
  鸣海一郎给她根烟:“抽吗?”
  能抽,但不想。
  邬长筠摇摇头。
  鸣海一郎收回烟,把剧本扔到一边,人往后倒,背靠着墙懒散地叹了一声:“真是个美好的故事,唯一美中不足就是把中国人写得太愚昧。”
  邬长筠没想到他会说出这种话,当下日本人拍的所有电影都会有这样的表现,在他们的影片里,中国人总是弱小、无知又懦弱,而日本人的形象都是光鲜亮丽、文明礼貌的。
  “中华文明几千年,你们的先人是很富有智慧的,我曾在我们的博物馆看到中国的东西,是难以想像的精妙,可惜,过去的繁荣没有延续下来,现在的人们生存才是首要,希望战争早点结束,真的像电影里写的那样,大东亚共荣,大家一起走向繁盛。”
  她看着鸣海一郎的侧颜,沉默几秒才试探道:“可我听说日本军队在战争中屠杀很多中国老百姓。”
  “怎么可能。”鸣海一郎毫不犹豫地否决了,“不会有那种事,一定是谣传,我们的军纪严明,士兵们都非常富有爱心,不会发生那种事情。”
  邬长筠一点都不惊讶听到这样的言论,轻笑了一声:“是吗?”
  “当然。我在东京看报纸上,都是军民和谐相处的报道,我们的军人会照顾中国的老人,还会给孩童分发食物。”
  “那你觉得,会有中国女人爱上日本军人吗?”
  鸣海一郎点点头:“爱情无国界。”
  邬长筠又笑了,还真是不出所料,他们面对自己犯下的恶行只会否认、篡改,利用一切途径粉饰对被侵略者惨无人道的虐杀。
  爱情确实可以无国界,可在当下,中国人和日本人之间永远有一道无法跨越的、用无数鲜血染成的界限。
  鸣海一郎忽而问:“你会吗?”
  “我有爱人了。”
  “啊是啊,差点忘记,你结婚了。”
  没有聊下去的必要了,纵使当下他是被蒙蔽的一员,也终将成为帮凶,与自己为敌,与整个民族为敌。
  “你坐吧,我进去了。”
  ……
  最后一场戏结束,邬长筠便提前离开了。
  刚走出电影公司大门,听到不远处有人唤她一声:“长筠。”
  熟悉的声音,一时想不起是谁,直到看到人脸,邬长筠才匆匆走过去。
  是曾经带自己入行的陈林导演,三年不见,他都长出白头发了,明明还只是二十七八的人。
  邬长筠本要请他吃饭,陈林拒绝了,说讲句话就走。
  两人便到一处僻静的小巷子说话。
  邬长筠大抵能猜到他要说什么,率先问:“一直没在沪江听到你的音讯,这两年在做什么?”
  “拍电影,在重庆,抗日题材。”
  国统区的片子是没法传过来的,大部分都是抗日题材,邬长筠也有所耳闻:“那你来这干什么?”
  “有事情,顺便看看你。”陈林眼里布满红血丝,看上去很疲惫,敛着眉道:“我在报纸上看到,你为日本人拍戏了。”
  “嗯。”
  “为什么?”
  “还能为什么?”邬长筠嘴角漾起一道浅浅的弧度,“名啊,利啊,难不成为了民族大义?”
  陈林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你不是这样的。”
  “我一直是这样,当初不就是为了那点钱才跟你去拍电影的。”邬长筠抱臂,背倚向身后粗糙的墙面,“谢了,伯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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