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节

  “转世再续前缘?别开玩笑了。”
  卫霄说:“我不记得什么前世,不认识秦箫是谁,江南没去过,箫也不会吹——你每次和我在一起,到底是看我,还是透过我看他?”
  短短几句话,字字烙在心口上,灼热生痛。
  一瞬间,虞知画不敢去看他的眼睛。
  “我知道,你觉得我修邪术,比不上秦箫。”
  卫霄嗤道:“你从来不说,眼睛里,意思明白得很。”
  虞知画:“不是……”
  她想反驳,话到嘴边,狼狈得说不出口。
  她只是不愿让卫霄误入歧途。
  可她无法否认,每每见到卫霄,总情不自禁用他和秦箫作比较。
  “‘阿霄’,‘阿箫’,叫得很勤,哪知道你在叫谁?”
  卫霄语调更冷:“还有卫灵。你唤她‘小妹’,也是为了找回当年的感觉吧?你觉得这样公平吗?”
  他因重伤喉音沙哑,噙出讥诮的冷笑,仿佛要趁此机会,把累积多时的不忿一并说出。
  虞知画到底记挂着谁,答案再明显不过。
  哪怕在画境里,阎清欢扮演卫霄,拿到的台词是“别怕”“雕虫小技”和“我保护你”。
  无一例外,全是四十年前身处鬼打墙时,秦箫安慰她所说的话语。
  何其讽刺。
  被镇厄司抓捕,卫霄和虞知画都明白,这是彼此的最后一面。
  与虞知画相处的日子里,他顺理成章对她心生好感,听虞知画声称两人前世有缘,的确有过短暂的惊喜。
  渐渐地,听她倾吐前尘种种,卫霄后知后觉,感到莫名的别扭。
  提及“秦箫”,她的目光太温柔,眼尾不由自主勾出笑,是满心爱慕的神情。
  卫霄想,可他与秦箫根本不同。
  他生于长安,爹娘从商,身上有富家子弟的坏脾气,哪怕拥有同样的魂魄,他就是他,不是别人。
  而虞知画试图通过他,回忆另一个人。
  这个认知让他无比厌恶,又毛骨悚然。
  前世今生,转世续缘,说得好听,实则和找个一模一样的替身有什么区别。
  因为这个念头,卫霄消沉了一柱香的时间。
  一柱香后,他变得心安理得。
  虞知画把他看作秦箫,用以寻求慰藉——
  他对虞知画真心不多,借由她,能更好地修习术法。
  各取所需,刚刚好。
  她方才看他的眼神,怅然、疲倦、痛苦,夹杂显而易见的失望,让他只觉可笑。
  虞知画有什么资格对他失望?因为他玷污了她心里的秦箫?
  “……对不起。”
  心绪如惊涛骇浪,虞知画说不出别的言语,一遍遍低喃:“对不起。”
  残破的内丹不堪重负,她喉间腥甜,咳出一口炽烫的血。
  施黛明白,她快死了。
  濒死之际,虞知画仍旧神色平静,脸上仅有一丝因为卫霄话语滋生的茫然。
  看着她,施黛忽然想,或许从很早之前,虞知画就在求死。
  她在正堂被镇厄司团团包围,怎会不知实力悬殊,拿出本命画,是为了逼他们开打。
  卧房窗牖半敞,白烟萦绕窗前。
  忽而轻烟飘散,被破窗而入的气流卷挟其中。
  虞知画略微侧目,喃喃低语:“起风了。”
  是深冬罕见的南风天。
  “今日有劳诸位大人。”
  她说罢一笑,任由日光勾出白皙的侧脸,停顿须臾,定声道:“我认罪。”
  声音很轻,落下的瞬间,施黛感知到四溢的汹汹灵气。
  ——没留给他们反应的时机,虞知画彻底震碎了自己的内丹。
  宛如浓墨入水,近在咫尺的人形消散溶解,化作袅袅墨烟。
  白裙失去支撑,坠落在地,从袖口的位置,飘出一张泛黄的祈愿笺。
  不远处,卧躺在床的卫霄目色沉沉,面无表情,只眼角轻轻一抽。
  “虞知画的本命画里,是山水和月亮。”
  对这个结果有所预料,柳如棠抬眸,轻叹一声:“本命画啊……”
  她说着,看了看身旁沉默不语的施黛:“还好吗?”
  柳如棠在镇厄司当差已久,见惯生离死别,施黛作为初出茅庐的新人,大概从未经历过这种案子。
  眼睫簌簌一颤,施黛点头:“还好。”
  她有基本的善恶观。
  虞知画陪伴卫霄这么久,追逐的或许早已不是某个人,而是心底未尽的执念,几近偏执。
  画中仙的一生固然可怜可叹,死在她和卫霄手里的平民百姓,才是真正的受害者。
  “只是忽然想到——”
  思绪莫名,施黛攥了攥指尖,轻声说:“虞知画是没有来世的。”
  柳如棠低低应声,没再开口。
  案件终了,尘埃落定。最后一滴墨渍悄然落下,晕在那张老旧的祈愿笺上头。
  南风悠悠,掠过窗边,不知去往谁人的梦。
  第67章
  在寒冬的江水里长时间浸泡, 不出所料,结案后的第二天,施黛迟迟醒来, 觉得脑子里有无数个小人在打架。
  她两眼放空盯了好一会儿床顶, 才后知后觉, 自己这是发烧。
  冬泳害人。
  哦对, 她出水后还追了虞知画好几座山, 堪比马拉松式的铁人三项。
  得知施黛感染风寒, 一大家子前来探望, 多亏卧房够大, 不至于拥挤。
  “还好不是太烫。”
  把手覆在自家闺女额头,孟轲探了再探:“除了热病, 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施黛坐在床上,挺直身板摇头:“没事,我好着呢。你们不用担心。”
  放在她以前,这只是场微不足道的小感冒,吃两顿药再睡上一觉,第二天照样生龙活虎。
  被这么多人围着,施黛反而有点儿不好意思了。
  “小病不上心,往后恐成大病。”
  施敬承道:“今日天寒,你在房中好好歇息, 其余的事莫要操心。”
  他一边说, 一边抬手伸出食指, 凌空勾绘。
  施黛认出,那是一张符箓的形状。
  施敬承习刀, 对符法和阵法亦有钻研。
  像他这类身处战力巅峰的人物,哪怕不用符纸和朱砂, 也能操纵灵气,虚空驱使符术。
  施黛称之为降维打击。
  几点白芒朦胧显形,顷刻间消散不见。
  施黛迷迷糊糊的脑袋一瞬清明,周身难以忍受的热意也减退许多。
  这是一张清身符。
  “谢谢爹爹娘亲。”
  施黛揉了把微烫的脸颊,展颜一笑:“江公子呢?还好吗?”
  落水后,江白砚和她一起来着。
  江白砚话少,站在床脚旁的位置,照旧一身白,亭匀颀长,像道漂亮的剪影。
  他闻言颔首:“并无不适。多谢施小姐。”
  鲛人大概不怎么畏凉。
  施黛设身处地想了想,没见哪只鱼在冬天的江水里游到着凉的。
  “好了。”
  沈流霜端一碗药汤,轻挑眉梢:“喝药吧。”
  站在她身旁的施云声一声不吭,眼珠轻转。
  果然,和想象中一模一样,听见“喝药”两个字,他姐姐面色微滞,嘴角颤颤,脸上的笑意没了大半。
  孟轲也瞟见施黛的表情,忍着唇边一道上翘的弧,温声哄道:“乖,这药不算很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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