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之令_分卷阅读_5

  “妾不饿……”
  “是么?从前在宫学,卿不是每隔两个时辰就要去御膳中讨小食?”皇帝悠然道。
  徽妍结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就像一个被捉了现行的小贼,耳根隐隐发热。腹中却十分适时地骨碌了一下,似乎在提醒她,皇帝说的一点也没有错。她没说话,看了看盘中,只见那些小食的模样十分诱人,颇有宫中的品相。
  再看看皇帝,只见他倚在凭几上,瞅着自己,唇角带起的弧形有一丝玩味,似乎万事都在他意料之中。
  徽妍终于想起来,他这模样像什么了。
  像一只狐狸。
  ☆、归田
  ?  盛情难却,或者说,被人点破了底细,也实在没有什么好装的了。
  徽妍向皇帝再一礼,道,“多谢陛下赐膳。”说罢,她大方地提箸,低头吃起来。
  皇帝也不闲着,顺手拿起刚才看了一半的奏章,继续翻阅。
  室中只剩下微不可闻的进食声,还有简牍翻动之声。
  这气氛,实在诡异。
  徽妍吃了一会,忍不住抬眼,瞥见皇帝正审阅奏章的侧脸。他很专心,似乎全然没把她当一回事。脸上没什么表情,就像从前徽妍在宫里遇到他的时候一样,木无他人,自带几分冷峻之气。
  她不知道这位陛下是不是时常像现在这样,让臣子在面前用膳,两不相干,毫无规矩。若放在先帝之时,那是想都不敢想。
  正胡思乱想,她瞥见皇帝伸手拿茶杯,连忙垂眸,装作一心一意用膳。
  “回到长安,卿有何打算?”她忽然听皇帝问。
  抬眼,皇帝没看她,仍然翻着简牍,“朕出来之前,宫学中来报,说还缺女史,重入宫学如何?”
  徽妍略一思索,道:“禀陛下,妾未敢擅定。”
  “哦?”
  徽妍道:“妾自离家,至今已八年,父亲去世,手足皆归故土。臣欲返弘农,探望母亲兄妹,日后之事,还须与家人商议。”
  皇帝看了看她,少顷,颔首,“如此。”
  说完之后,皇帝没再多说什么。
  没多久,徽妍吃完了,看皇帝的模样也不像还有什么事。她向皇帝禀了,自请告退。
  皇帝不再留,让她下去。
  徽妍行了礼,转身正要走,却听皇帝将她叫住,“女史。”
  徽妍忙转身。
  皇帝看着她:“王太傅之事,朕甚为痛心。”
  徽妍愣了愣。
  “朕亦曾受王太傅教诲,女史家中若有难处,告知朕便是。”
  徽妍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得低头道,“谢陛下。”说罢再礼,告退而去。
  *********
  使臣们已经觐见过皇帝,不必随行,于是没有在朔方多做停留。
  第二日,他们收拾一番,即动身回长安。徽妍与戴松别过,与李芝和梁妙一道登车。
  送行的人和朔方城的街市房屋被挡在车帏之外,车马辚辚启程,再度踏上归途。
  “陛下不与我等一道回长安么?”
  “要是同行就好了……”
  “陛下还有正事呢,听说要去别处巡边。”
  “带上我等多好,我可不介意……”
  路上,李芝和梁妙仍乐此不疲地说着皇帝,笑嘻嘻的,又问徽妍,“女史,听说昨日陛下召见了你,说了什么?”
  徽妍收回望向窗外的目光,莞尔,“不过问些匈奴之事。”
  “陛下真是辛劳啊,出一趟来还要操心匈奴。”
  “我昨日听宦官说,陛下还未立后,后宫都是空着的,想来在长安也没什么意思。”
  “啊,真的?为何?”
  “我也不知,只知道陛下当皇子时娶过王妃,但那王妃没多久就薨了,许是念旧呢……”
  “啊,那陛下必定十分寂寞,要是准我留在宫中陪他就好了……”
  两人说着,又开始窃窃笑开,脸上尽是小儿女般的快乐。
  徽妍看着她们,却不由地又想起昨日。
  皇帝对她说,他很为她的父亲痛心。徽妍回味着那些话,至今仍说不清滋味。
  父亲确实曾经教导过皇帝,在他当太傅之前,先帝曾经让他到宫学里教课。那时徽妍还没有进宫学,不知道详细如何,不过父亲回到家里,曾经夸赞二皇子聪颖,若肯用心学习,定是诸皇子翘首。
  今日在皇帝面前,徽妍曾受宠若惊。得了他最后说的话,忽而平静下来。皇帝对自己的关怀,是出于对父亲的感念,那么也就无可厚非了。
  徽妍望着夜幕中的星光,心中欷歔。
  世事常常出人意料。父亲教导过几乎所有的皇子,但他也许不知道,最后竟是最顽劣的那个学生做了皇帝。
  他成为皇帝的过程,似乎与徽妍的家族无关。
  徽妍当年离开京城之后不久,太子因忤逆触怒了先帝。王兆身为太子太傅,因为教导太子失职,被皇帝罢官夺爵,徽妍的兄长王述也受了牵连,被免了官职。王兆本就身体抱恙,此事之后,一病不起,没多久就去世了。一家人再也无心留在长安,带着王兆的棺木,一道回了弘农。
  戴松说得对,他们一家人算是因祸得福,避开了后来那场可怕的动乱。
  但也就是动乱发生之后,徽妍才渐渐懂得了当年父亲那番话的玄机。
  皇帝并不喜欢太子,且忌惮董氏,王兆从担任太子太傅那日开始,便已经无可避免地被归入了董党。徽妍了解父亲,知道这并不是他的本意。王兆出身平凡,生平最大的愿望,便是成为三公重臣,光耀家族,荫蔽子孙。太子是嗣君,所以当初在他看来,担任太傅并无不可。等到董氏和李氏争端日显,王兆回过味的时候,已经太晚。他知道先帝对太子不满已久,这些不满,首先会落在自己这个太傅身上,而徽妍若是在那时成为太子妃……至此,徽妍至少已经明白,父亲所谓的凶险,指的是什么。
  “你做女史,是太傅亲自向先帝求的。”最后,还是阏氏告诉了她实情,“先帝虽不满太子,亦早有废太子之意,却因碍着董氏,不会对太子下手,而旁侧之人则必受迁怒。太傅若想抽身避祸,只能向先帝表明无意参与董氏之事。彼时你已选入宫中,退无可退,最好的出路,便是让你做我的女史。徽妍,你细细来想,单于有求于汉庭,便不会亏待你我,你可保性命无虞;而当时女史无人肯做,太傅荐了你来,是功劳一件。同是对太子下手,少师张珣拘死于狱中,而太傅不过革爵去职,为何?先帝还是念了情。”
  ……
  这些事,长久以来,一直压在徽妍的心头。她很想去问父亲,事实是否果真如阏氏所言?但她知道,自己已经错过了机会。当年在长安,父亲送她登车的时候,曾对她叮嘱了好些话,好像要把能说的都说完似的。可徽妍那时满心怨怼,全然不想听。她还记得当车马走起来的时候,她回望,父亲的身影一直留在那里,像石雕一般……
  徽妍闭了闭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
  隐隐发疼的胸口,似乎好受了些。
  “……徽妍……”她还记得,自己哭着去求父亲把自己留在长安的时候,他曾苦笑,“若让为父再选,为父必然不去想什么拜相封侯,就算带着尔等一辈子在乡间守着祖产碌碌无为,也强似长安这污浊是非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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