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子_分卷阅读_107

  总体来说,虽然这孩子来路不明,但皇城诸司无疑又多了一项谈资,又可打发不少无聊时光。
  因屋子实在太小,许多人很识趣地喝上两杯酒就走了,只有几个老头子,像模像样在她家吃起饭来。
  许稷令小婢将孩子抱过来,王相公笑眯眯说:“长得真好哪。”李国老瞥一眼:“眉眼说得过去。”
  “国老太违心了吧?分明长得很好,为甚么讲这种很敷衍的话。”
  “样貌确实很普通啊,同国老家那几个后辈比起来的话……”胖尚书捏着酒杯实话实说。
  王相公顿时板起脸,许稷开口缓解气氛:“小儿路上一直吃的牛乳,但吃久恐也不太好,倘若能请到一合适乳母,就再好不过了。”
  王相公立刻应下:“老夫会替你留意的。”而实际乳母早已寻妥当,这种可能安插眼线的事,怎可能留空子给旁人。
  王相公自觉对孩子表现得太亲昵了,于是将阿樨交给小婢,又道:“听说你一路勘察了漕运水道,可有收获?”
  “淮河、洛水、汴河运粮水道都亟需修缮,大船太少,转运路程太长,效率太低。”许稷言简意赅,一句话就将现行的转运方式进行了大规模否定,然这却是实话。
  江淮乃帝国财脉,也是粮食供给大头,每次从江淮运送粮食至长安,运一次就大半年,且长途转运,路途中很容易出意外,或粮食减损,或人员伤亡。
  “下官认为,可支取部分盐利,用以修水道造船场,将单程长途转运改为分段短途转运,每段各设粮仓,处理转运事宜。如此一来,安全和效率上来说都可大幅提高,倘若再多增些大船,则可以更快。”她短促地停了一下,“倘若将来有战事,粮草输送也不至于会跟不上。”
  “你这是在期待打仗?”胖尚书睨她一眼。
  “不,下官痛恨战争。”可她并不乐观,“但下官一路走来,从东南到关中,所见却令人忧虑。”
  浙东起义,或许不会是终结。
  屋子里瞬时没了声音,只有几只孤雀落在门口叽叽喳喳叫。
  阿樨忽然哭了起来。
  ☆、第92章【九二】判对策
  “从嘉啊,还是要慎言哪。”王相公意味深长地说,“孩子哭得太凶了,你去哄一哄吧。”
  尽管诸人都知眼下局势不太好,但许稷这样明着讲出来,被人抓住话柄大做文章就不好了。
  许稷遂起身将阿樨带出去,只留几个紫袍老头在堂中继续吃酒。
  有胆大的栗毛雀从门口跳进来,丝毫不惧人。
  胖尚书开口道:“要修早修了,哪还会拖到今天?都当是扬州开新河那么容易哪。”七里港的工事倘若要朝廷出钱哪还会这样顺利?他许稷想修漕运水道造船场,钱从哪来?用盐利?怎么可能够用……
  光神策军在外打一年仗,度支供军支用就蹭蹭蹭飞涨,加上其他乱七八糟的额外开支,许稷回来正该是为支用愁得焦头烂额的时候,可他竟还有闲心在这小宅里奶孩子。
  胖尚书闷闷饮了一盅酒,借口有事就先走了,李国老紧随其后,王相公则特意去与许稷道了个别,又看了看孩子这才出门。
  他出门没多久,却见李国老的马车停在务本坊门口东侧角落里。眯眼一瞧,见礼部某个小吏正踮脚贴着那马车窗户说话。
  那小吏絮絮叨叨说了几句,李国老姿态神色皆不变,淡淡交代:“回去就将那策文换了。”
  小吏得令就跑了,王相公也放下了帘子。
  正是旬休,整座长安城都沉浸在懒散的氛围中,太阳也一样懒,一直挂在天上,就是不想往西边挪。前来讨酒喝的人仍不少,许稷翻了翻名录,发觉除了一些交情不太深的,还有一位熟人没来——练绘。
  许稷打算换身衣裳去一趟度支时,练宅的小仆却到了。那小仆送来一只小锦盒:“是中丞与夫人的一点心意,请侍郎收下。”
  打开锦盒是一只小银锁,不算贵重,但许稷记得这是千缨在淄青集市上所购。那会儿她说“真是小巧可爱,太合眼缘了”就出手买了下来,原本是打算回京送给许稷的侄子,后来出了那些糟心事,一时忘了就没送出去。
  她看着那银锁有些感慨,却到底将对千缨的挂念埋进了心底,收下那锦盒,并让小仆将谢意带到,牵过马出了务本坊。
  逢假,安上门就有几分冷清。她递上鱼符核验门籍,侍卫认出她来“侍郎好久不来了,听说去了扬州?扬州好吗?”,“挺好的。”她照例寒暄完,进门即直奔度支。
  度支仅剩几人留直,许稷悄无声息进去时诸人毫无反应,直到她往里面公房走,才有个书吏跳起来:“是谁!”许稷转头,书吏“啊”了一声,认出她来。
  诸人闻声,纷纷起身作揖。许稷示意他们坐下,喊了员外郎调去年支用账。
  许稷看账时,员外郎同怨妇似的在一旁不住抱怨度支入不敷出,又说延资库欺人太甚强行索要度支积欠,再将太府寺的敷衍和隔壁盐铁司的恶劣行径痛陈一遍,最后说得口舌都干了,许稷却仍然不声不响地看簿子。
  员外郎说来说去,其实都只是为一件事——钱不够用。
  这个问题从许稷接手度支之前就一直存在,本来都已经有所改善,可钱荒如今却愈演愈烈,度支就差跪地哭穷“对不起,剥皮卖肉都掏不出钱来了”,加上今夏关中又遇蝗灾,前路实在不乐观。
  许稷在公房待到天黑,听承天门的鼓声一下一下响起来,回过神正要走,员外郎却将制科支用的公文递了过来。
  “要开制科?”
  “是。”
  这个节骨眼上多买支蜡烛都是浪费,铨考、进士科都照例举行的背景下,突然心血来潮地开制科,不仅额外多出一笔支用,且有些奇怪。
  许稷心事重重地处理完,走出度支时,礼部一小吏从南院狂奔出门,冲到街上,差点与她撞上。那小吏看到她惊了一惊,却什么话也没说,拔腿就往政事堂跑。
  许稷将目光收回,却看到几个内侍从礼部出来,往景风门去。
  内侍出现在礼部并不奇怪,或许是为制科筹备事宜也说不定。但方才那小吏的反常表现,却令许稷隐隐有些不安。
  此时政事堂内除留直宰相,还有李国老等人。赵相公摆好了棋盘,同李国老对弈,意有所指地说:“国老这样护着一个初出茅庐的晚辈,倒是不寻常。”
  “敢想敢做一片赤诚,好犊子为什么不护。”李国老端起茶盅饮了一口,正要落子时,却遥遥听得外面梆梆梆一阵敲门声。
  那敲门声很快被阻止,庶仆领着敲门小吏进了里间,还未及禀报,门就被抢先拉开。那小吏火急火燎,上气不接下气,李国老见状眸色便沉了一沉。
  他深吸一口气,李国老却抢在那之前开了口:“没来得及换掉?”
  “没、没来得及。”小吏深喘口气,“许侍郎的策文被内侍省拿走了。”
  李国老抿了下唇,旁边赵相公亦倏地抬眸,视线从棋盘上移开。赵相公立刻嘱咐庶仆:“让练绘过来。”
  练绘正在推鞠院,闻得赵相公此时喊他过去,便知没什么好事。
  一进政事堂,只见李国老与赵相公都在,棋盘上无一棋子,只有厚厚一份抄卷。
  “许稷当年直谏科的策文是你看着礼部封的,还有印象吗?”赵相公问他。
  练绘瞳仁骤缩,再看那份长抄卷,不由揣测:“策文可是被翻了出来?”
  “当年就几个人看过的策文,阉党为什么觉得其中有鬼要翻出来?你平日里可是说漏了什么?”
  “下官绝——”练绘倏地止住话头,抬眸忽道:“是孟老。”
  他口中孟老,即是刚刚致仕的中书舍人。当年正是这位孟老,力挺直谏科中脱颖而出的许稷,甚至不惜与其他考策官争执。
  “孟老离京那日,下官前去相送,孟老与下官论及许侍郎时,曾言‘那后生策文论及商贾、军兵、吏治、僧道、税法,之后所为也当真循着策文来,只是可惜真如那策文所陈弊端一般,终究是受困于臃赘的宰辅和干政的阉党,掀不出什么大浪来’,此言许是被有心之人拾得了。”
  “就是这个吗?”李国老翻着面前这份当年誊录下来的策文,眼角微动。
  练绘上前看了一眼:“正是。”
  真是有骨气,一纸策文同时得罪一众宰辅和阉党,劝谏行文相当冒进,当时要被捅出来,估计仕途也就完蛋了。
  “真是个执着的蠢货啊。”李国老声音寡淡地说完,将誊抄的策文丢进了火盆里。
  “但没有这份策文,他当时也出不了头。”赵相公看着那腾起来的火焰,不紧不慢接着道:“阉党想在这上头做文章可真是挑准了时机,度支盐铁现在这个入不敷出的鬼样子,踢走他太容易了。”他顿了顿:“还有先前魏王之事,杨中尉都能因此而死,他能避得过?”
  李国老将手中一颗棋子稳稳地翻了个面,听得练绘道:“下官斗胆认为,此事与杨中尉一事,并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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