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阀之上 第149节

  陆昭伏在元澈的臂弯上。其实莫说是豫州和冀州,扬州她的叔父陆明也不可能见自己的儿子困死在阳翟。这种情况下阳翟需要第三方出面, 这个人需要三方都可信, 舞阳侯所出身的冀州秦氏看上去是很不错的人选。
  “我觉得冀州之请和并州之情,眼下不宜答应。”陆昭道,“冀州在东北, 贸然南下,就要越过阳平、广平、顿丘、汲、魏、荥阳五郡,且秦氏之责尚未追究, 理应让其安分自省。并州在正北, 若赵安国南下,则要经过平阳、河东、河内、河南等地。河东薛氏执掌河东门户, 如今势不复初。若有强镇过境,率先插手河东事宜,以后朝廷要再接掌此地,只怕就不会那么容易了。”
  “可以派豫州刺史王襄过去。”陆昭觉得身上有点热,便把双臂从元澈怀里抽了出来,垫到后脑勺下。元澈则顺势就起身子,拿起床头的团扇,替她扇着。陆昭在床榻上说这种严肃的语言,以及双眸上浮现的一丝幽暗,都让元澈有些欲罢不能。
  “阳翟与豫州的繁昌接壤,即便是王襄跨境,也不会涉及太多郡县。这次王叡作乱,陈留王氏也并非没有污点,王安任河南郡守,虽然没有从乱,但仍有失察之罪。借这个机会,让北平亭侯把宗族子弟一道处置了,算是他将功折罪。北面虎视眈眈,他也不敢不严办。司州世族多,难免和陈留王家有些瓜葛,他严办褚氏等世族,也少不得得罪一批人,算是趁机清理掉陈留王氏的一部分枝叶吧。”
  “这个主意好。”元澈的扇子停下了,“既是将功补过,那日后也不必论封赏。并州的赵安国,冀州的秦威,都眼望着司州呢,倒也不怕王襄徇私。不过……”元澈犹豫片刻还是把心中的顾虑说了出来,“王襄树大根深,并非可轻易操纵之人。”
  “倒也不是要怎样。”陆昭微阖着双眼,声音渐渐变得轻而恍惚,仿佛下一刻就要跌入梦境。然而她的心里却无比冷静清明,将王襄等老一辈人人际藤蔓除去,新生的藤蔓自会找到其他攀附。老人给尊贵给待遇但不给权力,新人给权力给机会但不让他继承威望。因此她一向只重用王峤、王谧甚至王谌,而对王谦、王襄这些陈留王氏曾经的实权派都是淡淡的。历史上不乏老皇帝贬抑一些有才华能力的臣子,其实是为了让下一代新君邀买人心,说到底这些都是帝王心术罢了。
  元澈看着陆昭那张清白的不显声色的面孔。特别是日渐熟悉、日渐亲昵后,他渐渐能够发现这张面孔下隐藏的更多表情。清冷近白描般的线条并非无欲无求的表现,在那片冰静皮相的深处,还埋藏着自负、轻佻与傲慢。诚然,幸福与喜悦可以让它覆上一丝甜美,但那太容易脱落。反倒是仇恨、欲望和那一丝好勇斗狠才能刻入那片肌理,使它格外灵动。
  “江恒想在洛阳建立行台,我觉得可行。我想让你去,执掌大行台录尚书事。”元澈道。
  陆昭缓缓睁开眼睛,上扬的凤目中挂着几道血丝。她望着他:“以什么名义呢?”
  “以皇后的名义。”此时元澈望着她微微闪动的目光,在这样灼热的凝视下,既有挑逗,又有挑衅,而他全然享受着被挑战的微妙快感。尽管知道那与帝王的意志截然相反,但此时此刻他更相信彼此对欲望的一片坦诚。
  “以皇后的名义,不是将你拴在我身边,白天拿着我赐予你的金册宝印,晚上掀起你华丽的裙摆。而是请你站在我的身边,执起与我一样锋利的剑……”他的指尖轻轻划过陆昭的咽喉,“沐浴一样温度的鲜血……”他吻着她脖颈处起伏的动脉,“获得一样权力。”
  一滴汗水顺着脖颈流下,所经之处可以看到淡紫色的血管。汗水蹒跚地攀附着每一寸肌肤,那亦是灵魂攀附肉.体的渴望。
  当日晚,元澈与陆昭一同招待楚国使者。陈念川为太中大夫,但仅仅是此次出使的其中一人。然而两国外交,必然不会把所有的信息渠道把持在一人之手,与陈念川一起来的还有一些楚国的大商人和部分世族。
  元澈摆出的规格也极高,三公里除了北海公元丕无法到场外,吴淼、王峤俱列席中,除此之外还有中书令魏钰庭和一些平日很少露面的寒门人士。不过这些人都是身从文职,在边境防御上,对方也就难以打探什么信息。
  前来拜见的商人和世族有两位是元澈和陆昭都听说过的,一个是襄阳蔡氏蔡维庸,另一位则是在江表做生意的大商贾张畚的儿子张懿。蔡维庸与陈念川一样,都是仪表堂堂颇显从容的世族风度,只是蔡维庸的体格更为魁梧一些,似乎颇习武事。而张懿则颇有前朝江左名士之风,傅粉宽衣,身材瘦弱,仿佛不能承罗衫之重。
  元澈曾经在江州住过一段时日,与楚国的张畚其实有过一面之缘,因此在与其他二人略作寒暄后,便对张懿笑语道:“昔年曾于江州得见令尊风采,今日又见张家郎君,果然是江表德泽之地,令人气质脱俗。”
  陆昭本以为这位名士做派的张懿会回应冷淡,然而对方竟然俯首贴地,笑容满面道:“不敢当,魏国皇帝陛下才是明月生辉,光耀德泽,令人敬仰。”
  稍作寒暄后,便有舞姬乐伎开始表演,酒菜肴核也都俱已布好。元澈早已命人将陆昭面前的酒壶换上清水,随后众人饮了一轮酒,也开始谈及正事。
  蔡维庸道:“楚王得与贵国先帝所约,结以秦晋之好,如今逆贼受戮,楚王也心念要得体回应贵国,莫让两国之交徒生嫌隙。听闻贵国司州、雍州多有动荡,因此命我等携荆南楚地各家,不知是否可相约筹措物用,以济生民,而取两国之民相亲之意。”
  蔡维庸生在荆南,前朝衣冠南渡,蔡家也接纳了不少关中世人和流民,乡望着实不低。如此,蔡家也借着人口之利,广募兵马,实力不可小觑。
  此时陆昭出面道:“两州虽需物用,但大江河口,关西关东俱有所取。两国也早已通商贩贸,实不该以国之柄,强掠民资。”
  这个要求其实不过是蔡维庸对魏国的试探,不过在他看来,陆昭的回答不过是一种刻意的掩盖而已。不过既然对方已经打住了这个话题,而且谈及的也只有商贸部分,那么他也不必穷追不舍,可以改日再聊。
  此时,陆昭反倒看向一旁的张懿,道:“当年我在会稽,便见过令尊,不知令尊一向可好?”
  陆昭话音刚落,张懿还没有惊慌失措,元澈那里倒紧张了起来。那时候他也不过是个半大的混小子,也刁难过那些行走江表的商贾。张畚那时候会不会在陆昭面前说起过自己?说的是好话还是坏话?是陆昭自己主动打听的还是张畚自己说的?想着想着,元澈便在不知不觉中饮了两杯酒。
  张懿也听说过前吴的会稽郡主如今在魏国颇为得势,闻言赶忙道:“承蒙关怀,家父身体倒是无恙。只是去岁荆州动荡,流民和盗贼多行于大江,我等实在是苦于谋生啊。”说到此处,张懿的声音忽然转为凄怆,面向元澈道,“皇帝陛下明察,我等商贾之卑实在不敢欺瞒。如今江表不乏贼众,我等贩卖货物为生,近年也是疲于奔命。原本朝觐应携带诸多礼货,现下却仅能拿出这些劣物,今日草民斗胆,恳请陛下能够让南货流入北境,以解生民之难啊……”
  席间陈念川和蔡维庸见到张懿如此摇尾乞怜,只觉羞愤难堪。蔡维庸连忙从席中坐起道:“陛下赎罪,商贾劣子,行状不恭。”说完又呵斥道,“郎君噤声,你家也算颇有名望,不可为此……”
  “为何要噤声?”元澈忽然打断了蔡维庸,“民诉情于君,此乃常理。朕倒愿意听一听张郞家中与江表商贾有何苦楚冤情。”说完示意周恢送张懿归席。
  张懿回到席中,只是低头垂目,不敢看其他人,只将这几年商贾艰难过活之事告诉了皇帝。其实他这么做也有自己的心思。魏国不便示弱,但并不代表需要粮草等军需物资的商贸。他们这些江表商贾多仰蔡维庸这种军阀的鼻息,如果能藉由魏国皇帝的一些威势和允准,那么在商贾获利向地方军队和朝廷缴纳时,就能够增加一些话语权。毕竟战乱时期,商贾也是要被盘剥的。
  如今他用一些卑微的言辞,至少魏国面子上能够好受一些,说不定就能够开口同意。而这种委曲求全的话,那些世族和军阀都不可能说的。因为这些人一旦自我贬低,则意味着给楚王带来屈辱。而他开口乞怜,对于两个国家来说都不失体面,不过是一个蝼蚁祈求对方高抬贵足而已。
  陆昭也颇为欣赏地看着张懿,能够在如此短的时间做出反应,不得不说,商贾之中也有极为出色的人才。
  元澈听罢先将张懿安慰了一番,随后道:“陈西洲这几日游览雍州,想必你也知道雍州勿忧。洛阳之事,朕已尽付陆卿,届时她自会与你们商谈细则,如此你可宽心了?”
  张懿闻言,感激涕零道:“草民谢陛下恩典。”
  元澈继续道:“此次出使复命,只怕要劳烦蔡将军一人了。西洲大夫这里朕也有所托付。魏楚两国通使,长安路远,多有不便。朕准备在司州设立大行台,与楚国的各项事务,便要劳烦西洲大夫作以顾问。”
  “出使一事,非我一人而决之。”蔡维庸道,“只是不知洛阳大行台,陛下准备交付何人?”
  元澈笑了笑,看向陆昭道:“洛阳行台,朕交与未来皇后。”
  第355章 私会
  宴席上的交谈不过是两国通使的第一步, 对于商谈的具体细则则会交给臣僚们时下商讨。在接下来几天的会议中,元澈本人就不再出席了,商谈事宜全权交给尚书台和司徒府。作为皇帝, 元澈要做的是撑住门面、定调子、拍板,还有就是配合宗正和司空筹备手铸金人仪式。
  所谓手铸金人仪式乃是拓跋鲜卑世族选拔皇后传统的选立程序, 金也非真金, 而是将铜汁灌入模具。这一步骤看似简单,但是前前后后整个过程涉及近千余人,一旦一个步骤出了问题, 手铸金人便告失败。其中涉及宗正卿下执掌礼器者数百人,少府监掌管薪火、铜、油等杂物者百人。另外铸造工匠、打造模具、注入铜水的工具好坏, 甚至作为辅助侍奉在侧的内侍和宫女,都不能有一处疏漏。
  不过相比于之前的几任皇后, 陆昭的优势可谓甚大。宗正的元漳、祠部的孔昱都是陆昭亲信,也是元澈在西北行台时期就有过合作的朝臣, 彼此都知道这一次手铸金人的背后意味着怎样的利益布局。因此,这些人都打起了十二分精神, 对自己掌辖的各部做了极为严格的筛选, 务必在人事上没有错漏。
  此外,保证手铸金人仪式能够成功的关键就是多练。晚间的大殿内,七八个模具陈列在与手铸金人仪台高度等同的桌子上。背后则是几十名宫人和内侍, 按照与仪式相同的程序奉上烧好的铜汁和各式各样的工具。陆昭则与几名女史一同练习浇铸,余者负责记录浇铸的结果,烧制铜汁的时间, 等待冷却的时间。
  “冷却时间过长, 则模具拆不开。过短,则铜汁没有完全凝固, 拆开模具铜像就塌了。”周恢总结着宫人们的记录,“按照记录来看,等待半柱香的时间就够了。但是仪式的时间是在三月,天气要暖和许多,到时候照着半柱香的时间再练一练,也就无妨了。”
  元澈揽过陆昭手臂,先扶她坐下,随后翻看这些手铸金人的记录,按照一次次总结来调整步骤,成功率已经很高了。
  洛阳大行台一事确立,陈念川与张懿就免不了要在陆昭的官署多作叨扰。如今两国可以敲定的事仅有两项,魏国将要在江水下游开设部分通商口岸,用以接纳楚国贩卖的粮草等物资。同样魏国也同意为楚国提供一些马匹,具体数额则要看楚国能够提供的粮草斛数。不过魏国的要求却有些霸道,要求进派一些魏国官员在港口设卡,并有令史常驻楚国。毕竟马匹是战略物资,魏国仅有意卖给楚国,不希望流入别的国家。
  蔡维庸首先就不同意,双方便僵持下来。
  晚间,元澈来到陆昭殿中陪伴。他虽不与陆昭同房,但临走之前也要替她看顾一二。孕期体热,陆昭这里晚间已不烧地龙,屋内也不用炭盆,睡前元澈则盯着陆昭喝完一盏牛乳。
  “蔡维庸是楚国军阀,女儿嫁给了楚王世子,许多事情不好通融。”牛乳太烫,陆昭干脆先放在一边,“倒是张懿最好说话,在商言商,陈念川次之。”
  “那这几天就把他们暂时分开谈。你去见张懿和陈念川,蔡维庸就交给我。”元澈一舀一舀地替陆昭吹着牛乳,待不烫了才递给她,看着她喝了。
  “太医算过了,生产日期在十月前后。”元澈用帕子替陆昭揩去了嘴角的牛乳浮沫,“到时候你就安心在洛阳生产,我会去看你。”
  长安不知道还潜伏着多少势力,元澈也是极为担心,这就要提到让陆昭在洛阳建立大行台的另一个好处。首先,陆昭既为皇后,那么所执掌的诏命便具有政治上的合法性。而整个行台的合法性是仰赖皇后的,这笔行台的履历同样会跟随这些人一生。谁也不愿意在自己的这段任期内出现皇后流产亦或是婴孩夭折等恶劣事件。
  如果这一胎是一个男孩,元澈就会毫不犹豫地立为储君。行台安排的所有人,如果想和储君建立什么联系,同时又保证自己的权力合法性,就只能维护陆昭。而现在,元澈将封后和大行台等事也都告诉了楚国使者,其实也是在警告那些与陆昭不和的或是想谋求踩着陆家上位的世族。一旦陆昭出了什么事,即便陆家在后续的政变中败退,那么在国力内耗的情况下,元澈就不得不联合楚国。楚国在魏国的话语权一旦确立,这些世族也不过是为别人作嫁衣裳。
  如今,对于陆昭及其孩子方方面面已保护到位,再加上先前利用魏明帝的故事作了舆论铺垫,立子杀母这个家法,就可以彻底在他手里化解。
  元澈有力地握了握陆昭的手。此时他红光浮面,笑容里略有羞涩,声音却深沉且富有弹性。浓墨一般的眉宇比平日更添了几分威武凛然的气概,这是将为人父的年轻人独有的英姿。
  两日后一个晴朗的天,陆昭则以私人的名义,在京郊的庄园里设宴,邀请陈念川和张懿出席。
  陆昭有孕已经不是秘密,且手铸金人仪式的筹备也大张旗鼓。陈念川和张懿各自带上准备的礼物登门赴宴。宴席散后,陆昭特地将二人多留了片刻,引至庄园后的水榭观景。
  “西洲大夫和张郞都出于荆南,也算是我们南人翘楚。”陆昭旋即招了招手,两名侍女也旋即奉上礼物,“这是造的冰雪笺,北地时流风雅,也是颇好此物。虽然与蜀笺大有不同,但也颇堪赏玩。”
  陈念川与张懿双双接过,只见纸笺莹润无比,乃是加蜡砑光而成。而再往深一层看,则有金色梅花冰裂纹路隐隐潜于一层薄纸之下,几层重复压至,金梅错落,清冶瑰丽。这是造笺术中最为繁琐的重叠烤焙之法,造价与金等同。
  陈、张二人用度并不算奢侈,张懿更是识货的,因此二人连忙躬身感谢陆昭垂青关照,甚至连称呼都直接改成了“皇后”。
  陆昭含着微笑,道:“倒也不必言谢,其实有些话,大家席上不方便说。楚商困苦,我也深知,左卫将军陈霆乃是我故交,他弟弟陈震就在荆北。对于江表乱事,我也是略有耳闻。这世事艰难,所做所为大半都是出于不得已。你们商贾立世不易,在两国间互有交通,都可以理解。行台方面我多少还能做些主,可以私赠你们一些船舰,另并甲具数百。大江有流寇强盗,还需要大家一起维护,局面安定对大家都有好处,西洲大夫说是不是?”
  张懿和陈念川听罢喜出望外。张懿自然感慨自己的放低姿态没有白费,陈念川更多的是看到自己可以从中获得不少好处。
  “不过王命既在长安,行台方面我也不能太过恣意,诸事擅专。”陆昭道,“这是咱们的私下之交,往楚国的明面账目上不可能这么多,你们也要体谅我的难处,不要太过张扬。”
  张懿激动道:“草民卑微之躯,怎敢道于外,必将皇后之善意告知商贾故友。两国相亲,实乃生民之幸啊。”
  陈念川更老道些,知道这位即将执掌大行台的皇后绝对不是什么亲善之辈。自己拿了好处,洛阳行台也要效力,因此道:“我等何幸,得皇后如此关照。请皇后放心,进驻洛阳行台一事,某必会在楚王面前争取,以尽微薄之力。”
  陆昭点了点头,随后又对二人道:“这是长久之利,不过我这里还有个私下请求。我即将远行,又在孕中,实在不希望长安有什么大事。楚国公主,就劳烦二位送回本国吧。”
  陈念川和张懿相互对望了一眼,这件事其实和他们利益牵扯也不大,确切的说,甚至是稍稍有利的。公主不能够嫁给魏国皇帝的好处,就是加大陈念川兄妹在楚王那里的话语权,这个好处同样还会在陈念川作为顾问加入洛阳大行台后,更加明显。对于出身商贾的张懿而言,好处就显而易见了,公主的一大笔嫁妆虽然由楚王来出,但最终回落到他们头上。公主嫁给一国之君和嫁给楚国本地世族,那花销绝对是不一样的。
  “话虽如此……”陈念川还是有些顾虑,“其实这件事也不全取决于我等,蔡将军那里……”
  陆昭闻言也立马会意,笑了笑道:“我知道,蔡将军家族势力颇大,你们多要仰其鼻息。既然如此,此事可以再论,来日方长。”
  陈、张二人看到自己奔波一天,最后竟只得到了这句不咸不淡的回答,又是因为蔡维庸,心里也不是滋味,连连要把礼物退回。陆昭倒是让他们都收下,只说是私交,两人这才稍安,手下礼物,准备回到行驿。
  陈念川和张懿回到居所时已经很晚了,看到蔡维庸的屋子里还亮着灯,知道对方在等着他们。两人不由得苦笑对望了一眼,各自叹了口气,一起迈入了那间屋子的门。
  第356章 冷漠
  蔡维庸受元澈之邀在前, 陆昭处自然也就无暇顾及。不过他也明白,魏国本身权力架构比较复杂,他们身为使团来此, 各方对于他们的态度,或有亲近疏远之别, 但本质上还是希望利用他们的内部矛盾来达成谈判优势。
  时间已经接近子时, 蔡维庸还是坚持在房间内等候,与剩下两人互通消息。
  陈念川与张懿行至议事的别室内,蔡维庸与两人的神色都有些拘禁。三人稍作寒暄后, 便互相凝视着,沉默地揣度着彼此的神色。
  此时, 倒是最年轻的张懿先开口道:“魏国皇后颇有世家风范,席间与我等谈论南国诸多风流人物, 山川名胜,临行前又赠我等礼物。”说完, 张懿便把陆昭赏给自己的冰雪笺拿了出来,躬身奉给蔡维庸, “将军今日虽未莅临, 皇后也有所赠,命我代为转送。”
  张懿在三人之中的地位是最低的,这样的名品自然也不敢擅专。
  蔡维庸望着色泽光亮金彩绚丽的纸笺, 也知道自己并无此雅好,对方的赠送对象未必是自己,应该是张懿对自己的示好。
  因此蔡维庸也缓和了气氛, 微笑地托起张懿双臂:“皇后看重张郞, 亲昵赏识,这是张郞之幸, 也是楚国之幸。皇后既然即将执掌洛阳大行台,张郞也可借此机会,向皇后言明通商之利。楚国缺乏战马兵甲,若能得解此困,张郞便是谋国之功啊。”
  张懿忙道不敢。
  蔡维庸引陈、张二人落座,又开口道:“今日某与魏国皇帝见面,也算能坦诚相言。公主已身在魏乡,时日过长也是不妥。所谓国不可一日无后,陆氏虽得皇帝宠爱,但手铸金人仰赖天成,其未必就能稳居后位。公
  主得以嫁于魏国皇帝,若陆氏手铸金人失败,那公主自可以拾级而上,对国家也是多有裨益。这也是对双方都有利的事。”
  陈念川笑容含蓄地点着头,颇有看破不说破的味道。楚国公主和世子是嫡亲的兄妹,有了这一层关系,世子日后接位掌权也更加顺利。而魏国也可以通过楚国,稀释陆家及其他世家在朝堂中的话语权,从而在执政上占据主动。
  可是若陆氏手铸金人失败,那也就不能执掌洛阳行台,势力也会一落千丈。若如此,朝廷另派的协商人选必然以皇帝的意志为主。如果魏国皇帝再接纳了楚国公主,即便条件上有什么偏向,那也是由蔡维庸一派的人来主导,自己占不到半分便宜。
  显然,蔡维庸并不会站在陈念川的位子上有所考虑,继续道:“若陆氏失势,洛阳大行台或许还会有动荡,这几日,陈君还是不要与陆氏交往过深,以免陷入魏国内部之争啊。”
  张懿也意识到有这方面风险,但他还是希望蔡维庸能够着眼到商贸部分,毕竟如果魏国能够提供马匹、甲具,也是能够即刻落袋的实惠。政治上的优势他不是不在意,只是这些优势通常见效缓慢。而且他觉得若楚国自己尚不够强大,那么政治劣势就是天然而成,不会因楚国公主的出嫁有太大改变。
  因此在本没有插嘴资格的情况下,张懿开口道:“可是若洛阳不建立行台,那么两国商贸部分也会有所拖延……”
  蔡维庸忽然打断道:“张郞。陆氏之所以让陈君前往洛阳大行台,不过是为了在楚国进驻盘查官吏。如此丧权辱国之举,我等怎能同意!”
  他说完,意识到自己情绪过于激动,便深吸一口气,缓和了语气,“两国求和,并非求辱。如今大势,魏国已一统北方,若以大王之女,却求不得魏国一妃妾之位,这让天下何以目视于我等,何以尊崇于大王?我知张郞受陆氏爱重,只是陆氏其人胸藏荆棘,心怀虎狼,身居高位而曲身待下,实则以曲情惑人。还望张郞仔细辨别,心存明镜。”
  “呵,商贾身贱,我亦有自知之明,无论魏楚,俱是如此。”张懿的面容露出了浓浓的自嘲,同时也在讽刺着襄阳本地世家、甚至于整个国家对商人群体的不厚道。
  眼见气氛又变得紧张,陈念川赶忙笑着打圆场:“蔡将军并无此意,郎君何必妄自菲薄。”
  说完,陈念川又对蔡维庸道,“张郞才华横溢,倒也年轻气盛。如此厌声,本应出自我这老雀之口啊。其实将军所虑,我们在路上也略有思得,陆氏如此区别对待,不过是分化我等。不过此次赴宴,我与张郞也不是全无所获。陆氏答应愿意私赠楚国军马甲具数百不等,以示诚意。只是这些军备,陆氏也不愿意流入蜀国,因此也要求在渡口能够派驻吏员,用以监管。”
  “私赠?”蔡维庸有些惊诧。他倒是不怀疑陆氏的能力,毕竟陆家经营西北多年,四五百匹战马、盔甲还是拿得出手的。或许这些东西对于魏国来说不算什么,但对于楚国的提升还是很大的。
  首先,军队的带甲率直接决定一支部队的战力。史书上记载的战争,出兵一万、两万,但其实真正有盔甲装备的可能仅有六分之一,甚至不到,然而这样一支队伍已经堪称精锐,可以立刻投入到战场中。假设陆家可以提供四百甲胄,那无异于帮助楚国形成近三千精锐部队的建制。
  至于战马这个条件也是极为诱人,传统的军马都是骟过的。可是即便如此,魏国也不愿意向楚国兜售军马,甚至在各个关口严查马匹,一旦发现有人走私,当即问斩。今日蔡维庸见魏国皇帝,也谈及此事,然而魏国皇帝却笑问他:“楚地大泽之过,多用舟船,若乐居一隅,安用战马?”
  此问也让蔡维庸口不能言。
  可是陆氏却愿意私赠,那么私下里谈条件完全可以牺牲数量来换去一些可以繁衍的种马。这对于国家开展马政也是极为重要的一环。因为楚国据守荆江,如果日后往北面打,就难以避免平原大规模作战,因此马政越早开始越好。
  陆氏既然敢开这个口,自然也不会食言,毕竟一旦把对方惹急了,捅出去,对陆家也极为不利。如果这笔交易可以达成,楚国方面肯定也不会声张,因为他们也希望能够长期交易下去。因此,国家之间的军备走私,一旦开始了,就很难单方面停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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