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树晚风 第50节
毛三也跟着去送别了, 但是他只能将他们送到村口, 再往后的路只能骑马了。
一行人从宋熙临家离开后,先步行去了村口, 在村口分别时, 最难过的两个人莫过于周唯月和毛三了。
要么人们总说小孩子的内心单纯感情真挚呢, 才短短几天的时间,毛三和周唯月这两位“小朋友”之间的友谊可谓是飞速发展,到了分别之时,两人都已经要成为密不可分的挚友了,更何况他们俩还在结了冰的湖面上共患难了一场,又在得救后一起挨了一顿严肃严厉又严格的批评教育——共同被奖励不一定能让人情比金坚,但共同挨罚一定可以。
为了能让周唯月和毛三好好地道别,顾与堤和宋熙临先骑着两匹马将厅响和闻铃送到了山口外的汽车站,然后再原路返回,继续来村口接裴星铭和周唯月。
周唯月和毛三一直手拉着手,都哭得泪流满脸,鼻涕直冒泡。正式分别时,周唯月坐在高高的马背上,不断地朝着站在地面上的毛三挥手,呜呜咽咽地千叮咛万嘱咐:“你一定要记得我,我一定也会记得你的。”越说,哭得越难过。
毛三的仰着脑袋,小小脸蛋上也是布满了千万道泪痕,一边抽泣一边说:“我肯定会记得你的,等我长大了,赚钱了,我就去东辅找你,我们永远都是最好的朋友。”
“嗯,我们永远都是最好的朋友!”周唯月伤心又认真地说,“你一定要记好我的手机号,我不会换手机的,我肯定也会回来看你的!”
毛三用力点头:“嗯,我等着你来!”又说,“说不定等你下次来了,我就长大啦,可以带着你骑马啦!”
周唯月用手背擦了擦还在不断外流的眼泪:“好,等你去东辅了,我就请你吃麦当劳和肯德基,真的很好吃!”
毛三再度点头:“好!”
眼瞧着这俩“小孩儿”一直哭哭啼啼地说个没完没了,裴星铭无奈地催促了一声:“快点吧,再晚一点就赶不上最后一班公交车了。”
司徒朝暮满眼鄙夷地瞟了裴星铭一眼,倒不是因为他说的是谎话,反而他说的是实打实的真话——村县公交一天就那么两三趟,错过了就要等明天再走——但是裴星铭的语气实在是不中听,不仅显得不耐烦,还没有一点点体贴和共情。
他只在乎着自己要赶不上公交车了,根本没有代入周唯月的感情世界。
他也不认可周唯月和毛三之间的珍贵友谊,他觉得反正只是萍水相逢而已,说不定等周唯月回东辅之后过不了几天就忘了,所以没必要这么唧唧歪歪地浪费时间。
他还没把毛三放在眼里,觉得周唯月就必须听他的,觉得自己比毛三重要的多。可是他真的能够像是毛三一样不带任何世俗偏见地把周唯月当成和他一样有着正常智商的人看待么?
他不能。
裴星铭虽然在乎周唯月这个人,但更在乎她残缺的智商。
司徒朝暮不禁长叹了一口气……
哎,还是那句话,她这个哥,就是一个超级无敌大渣男,惯是会玩“不主动、不拒绝、不负责”这一套!
周唯月却向来很听裴星铭的话后,虽然万般不舍得毛三,但还是朝着他挥了挥手,痛哭流涕着说:“毛三,再见啦。”
毛三的眼泪也越发的汹涌了,一只小手擦眼泪一只小手挥别:“再见,我一定会永远记住你的。”
这一次也是真的要再见了。
顾与堤和宋熙临陆续催动马鞭,载着裴星铭和周唯月扬长而去,村口就只剩下了司徒朝暮和毛三。
毛三一直在哭,小小的身体不断颤抖着,显然是难过极了。
司徒朝暮也完全能够理解毛三为什么会这么难过,因为碧屿村的人烟在不断地凋零,伴随着老一代的去世和新一代的外迁,如今村子里就只剩下了毛三这么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子,他平时不仅没有朋友,还要照顾年迈的外婆、承担家务,根本体会不到童年该有的快乐。周唯月的短暂出现,才让他真真正正地当了一次开心快乐、无忧无虑的小朋友。
司徒朝暮心疼地叹了口气,先把沉甸甸的书包放在了地上,然后蹲在了矮矮小小的毛三面前,摸了摸他的小脑袋,温声安慰道:“你知道嘛?其实离别是为了更好的重逢,现在的难过也是都为了重逢那一刻的欢喜。”
毛三一边揉着湿漉漉的眼睛一边呜咽着说:“可是以后我可能再也见不到周唯月了。”
司徒朝暮:“怎么会呢?你才多大?以后的日子还有好长好长呢,只要你想见她,就一定可以见到她。”
毛三吸了吸鼻子,悲痛不已:“我的外婆可能要死了,等她死了之后,我就没有家人了,我只是一个小孩子,不能去县城赚钱,没有钱就没办法吃饭,说不定我会饿死,死掉之后就长不大了……”
司徒朝暮怔住了……毛三虽然年纪小,但是他什么都懂。
他的悲伤也不知是来源于和唯一的好朋友的分离,还有因为别离之情而勾起的内心恐惧:对外婆身体的担忧以及对自己未来的不安。
司徒朝暮的眼眶猛然一热,难受的想哭,但还是坚强地忍下了眼泪,字句笃定又坚决地对毛三说:“你不会饿死的,这村子里面关心你的人有很多呀,就像是陈老四,还有顾阿姨,他们都不会让你饿死地的!”
毛三却哭得更伤心了,哽咽不止地说:“陈老四的儿子在县城买了房子,他可能马上就要搬到县城住了,他年纪都那么大了,我还这么小,我也害怕他会老死掉,这样的话我以后也见不到他了。”
看来陈老四那个老泼皮平时真的对毛三不错,不然毛三也不会这么舍不得他。
但生老病死是人之常情,她又能怎么劝呢?
司徒朝暮只好又说:“那顾阿姨呢?不是还有顾阿姨么?顾阿姨还给你买了新衣服呢!”
毛三吸了吸鼻子,掉着眼泪说:“阿姨有病,人家都说顾阿姨得了绝症,活不了多久了……小风哥哥可能也要没有妈妈了……我会和小风哥哥一样再也见不到顾阿姨了……”说完这句话后,他的内心防线好像彻底崩塌了,再也压抑不住内心的恐惧和悲伤,彻底放声大哭了出来,一张稚嫩瘦弱的小脸上遍布泪痕,通红发光。
司徒朝暮的眼泪也有些止不住了,她真的很想继续去安慰毛三,但却束手无策无计可施,因为毛三的悲伤和担忧并不是空穴来风,而是血淋淋的现实。
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人都没办法空口无凭地改变现实,小小的毛三注定了要经历一次又一次别离,所有天花乱坠的安慰都是虚伪的谎言,不能起到丝毫安抚镇定的作用,反而会让他在真正地经历离别时更加痛苦。
无论悲喜,人都要踩在现实的独木桥上走。
司徒朝暮在焦急中思索好久,突然想到了什么,立即拉开了自己书包,匆忙翻找了起来。
书包的最底部装满了真空包装的腊肉条,一些零零碎碎的小物件被挤落在了包底的缝隙里,司徒朝暮不断地用右手在包底努力摸找着什么,先摸到了一个圆滚滚的木头小人,但是这个小哭包木人并不是她的目标,于是迅速松开了手,继续翻找。
又足足翻找了半分钟后,她才好不容易从包底找出来了一串钥匙链,上面挂着两把银色的钥匙,一枚蓝色的门禁卡,一颗橘黄色的小柿子挂件,还有一枚米白色的花生挂件。
柿子和花生,寓意着好事发生。
柿子和花生是挂在同一个圈环上的。
司徒朝暮迅速地将“好柿发生”的钥匙扣取了下来,又拿出纸笔写下了自己的联系方式,一起递给了毛三:“别担心了,还有我呢,我肯定不会死!这个钥匙扣你拿好,我就住在东辅,只要你去东辅找我,凭借着这个钥匙扣,我就能保证你饿不死!”
毛三用自己的小手紧紧地攥着柿子和花生,泪眼汪汪地看着司徒朝暮,半信半疑地说:“真的么?”
司徒朝暮用力点头:“当然是真的!”毕竟,我可是东辅小富婆呀,虽然大钱没有,但接济一两个朋友还是够的!
而且若是真心想帮人,简单的口头安慰也绝对是不够的。她也相信自己的父母绝对不会对一个年仅七岁的孤儿置之不理,他们一定比自己更能有能力和办法去帮助小小的毛三。
更何况,现在她的身上还穿着毛三妈妈生前留下来的皮衣御寒。
毛三把这件珍贵的皮衣送给她了,她也愿意还他一份温暖。
“可是我该怎么去东辅找你呢?”毛三问司徒朝暮,小眉毛困扰地拧在了一起,“我没有钱,不能坐车,我可以走路去,但是我不知道东辅在哪里。”
司徒朝暮哭笑不得:“还是别走路了,走路太远了,能把你累死。”
“那我该怎么去呢?我也不会骑马。”
司徒朝暮笑着说:“你不是还有小风哥哥么?只要你对小风哥哥说一声带我去东辅吧,小风哥哥就一定会带你去东辅的,即便不去东辅,他也绝对不会不管你。”
毛三眨了眨湿漉漉的眼睛,还是很担忧:“要是小风哥哥不愿意带我去东辅怎么办呢?”
“那你就给我打电话呀,我和我爸妈一起来接你,但是吧,”司徒朝暮抱着自己的膝盖,笃定又认真地对毛三说:“我觉得他肯定不会不愿意的。”
“为什么呢?”
“因为他是小风哥哥呀。”
如长风一般强大又干净的小风哥哥,外冷内热,情深意重。
其实毛三没太明白这句话,但又切切实实地被这句话说服到了,内心深处积攒的恐惧与不安顿时消散了不少,像是被抛到高空之后终于找到了安全落地的方式。
毛三立即擦了擦眼泪,超级感动又感激地说:“谢谢你,司徒姐姐!”
司徒朝暮:“不客气的!”
毛三又信誓旦旦地说:“等我长大了,一定会报答你的!”
司徒朝暮又笑了:“哎呀不用那么客气,我现在还没帮到你呢,等我以后真正地帮助到你了,你再想着报答我的事情吧!”
毛三用力地点了点头:“嗯!”
差不多二十分钟过后,宋熙临和顾与堤一同骑着马回来了。
其实司徒朝暮对于他们母子俩的同时出现是有些意外的,因为现在需要被送到公交站的人就只剩下了她一人,宋熙临完全可以不回来,只需要让他妈把他的马带回来就行,然后再由他妈单独把她送到公交站,这样宋熙临就完全避免了再来回一次的折腾。
但宋熙临又不是笨蛋,既然选择了折腾,就必定有他必须折腾的理由,就像是他铁了心地必须要在寒假期间回家过年一样。
所以,司徒朝暮很快就理解了宋熙临的用意:他只想在临走之前单独和母亲道个别。
在顾与堤骑着她的那匹黑马送毛三回家的时候,司徒朝暮也坐上了宋熙临的赤海。
赤海的身形也随了主,高大挺拔身姿矫捷,绝对属于马群中的佼佼者,所以司徒朝暮的小短腿依旧踩不到马镫——虽然也没有多余出来的马镫供她踩——从而就导致了她的双脚完全是悬空的状态,根本没有着力点去保持平衡,只能紧紧地抓牢马鞍前方的扶手来稳固身体。
赤海奔跑起来的脚步也很稳健,但毕竟是骑马,有上上下下起起伏伏的颠簸感也实属正常。
虽说这种颠簸感对于常年骑马的人来说并不算是什么,甚至可以忽略不计,但对与司徒朝暮这种新手小白来说,那真是一项考验心理素质和平衡感的巨大挑战。
从赤海蹦腾起四蹄的那一刻起,司徒朝暮浑身上下的肌肉就统统紧绷了起来,时时刻刻都在担心害怕自己会从马背上摔下去,并对接下来的几公里山路感到深深的担忧和畏惧:山道那么崎岖,马跑起来岂不是更颠?
然而谁曾想宋熙临竟然没有带着她往村外走,反而朝着村子里面奔驰而去了。
司徒朝暮不禁一愣:“去哪呀现在?”
宋熙临言简意赅:“回家,换摩托车。”
不用再骑马了?
司徒朝暮有点儿激动,却又有些不解:“为什么呀?”
宋熙临垂眸,瞧着她的头顶,本是想直接回一句“怕你吓死”,但是在薄唇张开的那一刻,他忽然意识到如果自己真的实话实说了,她百分百会生气。
欲言又止了一番,宋熙临还是向着内心深处的某种感情妥协了,清清冷冷地回了声:“摩托车快一点。”
“哦,原来是这样呀。”司徒朝暮的语气听起来相当淡定,但是眼角眉梢和唇畔边都已经流露出了小庆幸和小窃喜:太好了,可真是太好了。
又因为是背对着宋熙临的,所以司徒朝暮压根儿就没打算控制面部表情,反正他也看不到,还假惺惺地说了句:“哎呀,真遗憾呀,本来还行体验一下在山间策马奔腾的感受呢。”
然而谁知道,宋熙临竟然回了她一句:“真想体验?现在掉头?”
他的语调淡淡的、冷冷的,还带着些许漫不经心。
也不知道是把她的话当真了还是故意这么说的。
司徒朝暮生怕他当真,头皮一紧,连忙说道:“呃、那个,也不用啦,还是骑摩托吧,节约时间。”
宋熙临:“不是遗憾么?”
司徒朝暮不假思索:“留点儿遗憾也好,没有遗憾的人生不完整。”
宋熙临却说:“离家还远,用不着留遗憾。”说完,就扬高了手臂,作势要去挥鞭催马。
司徒朝暮大惊失色,尖叫着大喊:“别!别!我不想骑马!我害怕!”
“哦?”宋熙临缓缓落下了手臂,慢悠悠地启唇,“你竟然害怕?”
司徒朝暮:“……”
好,好好好!
从现在开始我不会再和你说一句话!
我也有权利保持缄默,不然我说出口的每一句话都会成为你以后调侃我的呈堂证供。
为了保全面子,司徒朝暮说沉默还真就沉默了,像是压根儿没有听到宋熙临那句话似的安静如鸡,但是红透了的耳根早已出卖了她内心的羞耻和愤怒。
气得她都有点儿不害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