噩梦

  宁萦是宁禹同父异母的亲姐姐,是宁奚的堂姐。宁萦和宁禹的父亲,是宁奚的亲伯父。宁奶奶生了七个孩子,四个女儿,三个儿子,次子早夭,宁平排老四,宁安最小,其余四姐妹,宁吉、宁祥、宁如、宁意。
  二老年事已高之际,四个女儿早就嫁人,两个儿子也都在结婚不久后携妻子搬出了老屋,在村落的另一处修建了新房子。
  宁奚是家中独子,和爸妈住在一起,宁禹小的时候,也和爹妈同住,一家三口其乐融融。
  宁萦么,五岁那年爷爷离世后,便和奶奶住在旧屋里,祖孙俩相依为命,直到她十八岁。
  并非是由于乡下大多重男轻女的缘故,只是——故事有些长了。
  宁萦是宁平年轻时犯的一个错。
  宁平高中学历,在那个年代已经是凤毛麟角。女儿家们,小学读完便辍学回家放牛养猪,男孩子们,则让他们读到初中,没什么前程的,初中毕业后便也收拾行装去外地打工了,只有成绩出类拔萃的,才能考上高中,求到这层文凭。
  他的爹娘停了他上面两个姐姐下面一个小妹的学费(大姐早就辍学),用姐姐妹妹们放牛养猪的钱供他读书,指望着家里出来一个钟灵毓秀的大学生,光耀门楣,圆了他们祖祖代代十几辈人的心愿。
  可宁平却在学校里搞大了别人家姑娘的肚子。
  十七岁时,跟着大肚子的女人跪在宁家祠堂里,文弱纤瘦的脊背被竹棍打得皮开肉绽、血迹斑斑。
  宁萦,就出生在宁平辍学的这一年。她出生时,父亲十七岁,母亲,才十五岁。
  对于十岁便嫁到宁家当童养媳的宁奶奶来说,这并不算悖于人伦。
  宁萦的母亲是那所高中食堂里烧火女人的孩子,那女人早年死了丈夫,传言暗地里被校长逼奸,不得已做了姘头。她的女儿也没得个善果,生下宁萦后,学业自然断送了,但并没有就此为人妻人母,跟着家里十几口人顿顿喝稀粥的宁平好好过日子,而是心灰意冷,离家出走,就此不知去向。
  这在那个年代,这个地方,也不算什么稀罕事,不过搭上一个准大学生,乡镇上还是扼腕叹息,传得风风雨雨。女主角狐狸媚态,美如妖女,淫荡下贱,不知廉耻,至于本人么,谁也没再见过。
  其实宁萦的母亲也没有想留下过这个孽种,怀孕两三个月时,她就托人弄来了一包堕胎药,正准备喝下去,被宁奶奶一把夺下,连汤带药扬进了家门口的池塘里。
  “这是杀生,作孽啊!”老太太双手合十,两眼浑浊,淌着泪苦念阿弥陀佛。
  宁萦就这样降落到这个世界上,懵懂无知的孩提时期,她被爷爷奶奶保护得很好。没有哪个闲得发慌的婆娘,有意无意往她耳朵里扎些神神叨叨的风凉话。也没有哪个邋里邋遢的醉汉,自己生活不如意,跑到姑娘面前发酒疯,指责她恬不知耻地来到这世上,让宁家几代人的心血毁于一旦。
  乡下人嘛,日子总要有些盼头,而美梦破碎时,也依然能活下去。
  宁平也很爱她,至少在结婚生子之前,最最爱她。
  宁奚还是个萝卜头的时候,很爱欺负这位堂姐。其实也算不得欺负,他每每与她交手,从未占过一次上风。但,屡败屡战,愈斗愈勇。
  一个没有母亲管教的野丫头,天生的泼妇,心肠歹毒,竟然把两个奶娃娃往粪坑里扔。
  害他落下后遗症,住在奶奶家时,每每蹲坑总是担心自己会不小心掉下去,一失足成千古恨。
  宁奚的妈妈张茉莉常常叮咛他,“不要去惹你堂姐,她从小就没娘,怪可怜的。”
  宁禹出生后,在爹妈身边长大,四五岁大的时候,村里家家户户的境况都慢慢好了起来,只有他们家还是家徒四壁。宁平狠了狠心,把小儿子也丢给宁奶奶,那时候宁爷爷已经病逝。宁平带着老婆坐火车去长三角打工,只有过年的时候才回来一次。
  宁禹花了很长时间才和脾气不好的姐姐处理好关系,妈妈在的时候,并不太喜欢他跟姐姐在一块儿。
  宁萦是宁奶奶的掌上明珠,小时候每每放假,便轮流去几个姑姑家里小住。每个村里都有她的青梅竹马,日子过得优哉游哉,性子也养得很野,对待他们这些矮冬瓜,总是没什么好脸色。
  宁奚满脸鄙夷,“她一定是讨厌小孩子。”
  奇怪的是,她对大姑姑家表哥表姐的孩子,她的侄子们,又亲之爱之,慈眉善目得仿佛变了一个人。
  宁禹很喜欢偶尔露出温柔那面的姐姐,再加上根本敌不过她平日里的心狠手辣,他放弃了对姐姐的恶作剧,举白旗投降,发誓要和姐姐和平相处。宁萦也既往不咎,日子久了以后,她对她这个同父异母的亲弟弟也没有小时候那样的厌恶与不耐烦了。
  宁萦中考后在家无事可干,她会牵着宁禹的手,送他去学校参加期末考。
  宁奚对这一变化分外失望,他将宁禹堵在三年(1)班门口,“宁禹,你叛变了,你不再是跟我一国的了。”
  宁禹露出迷弟一样的憨笑,在宁奚眼里是屈打成招,“我姐,是大好人啊。”
  “嘁,你是被灌什么迷魂汤了,还是中什么美人计了?”宁奚不齿,不可能是美人计,“她长得这么丑。”
  话毕,惊觉失言,不安地回头看看宁萦离去的背影,还好她没有听到。
  考试结束的时候,宁萦接他们一起回家。
  “别的同学家长都帮忙提书包。”宁奚恨死张茉莉了,为什么只顾着挣钱,连儿子都不管了。
  宁萦飘来一记白眼,“你觉得有这个可能吗?”
  “我可以自己背。”宁禹牵着姐姐的手,心满意足地走在乡间稻田的小路上,捡捡稻穗,踢踢石子,比和宁奚两个人一起回家时更加开心。
  宁奚嘴里叼着一片竹叶,跟在他们身后,一张嘴鼓成小鸡啄米,满眼都是不屑。
  十岁那年,宁奚的父亲宁安赶上时代红利,做互联网发了一大笔财,开了公司,在市里买了房子,便把儿子转到市区的学校读书。张茉莉也接手了宁奚外祖父经营的几家商铺,一边做生意一边带娃。
  自此,宁奚很少在奶奶家里蹭吃蹭喝,也没再和宁禹挤在一张床上睡觉,夜里偷偷跑到另一张床上抢宁萦的被子,被直接扯掉秋裤挨一顿暴打,那些那些,都是很小很小时候的童年影像了。
  宁萦在他的童年记忆里,永远被定格成了母夜叉的形象。大张着嘴巴,长发因怒火倒竖散开成八爪鱼模样,眼睛喷火,挥舞着爪子,每根指甲又长又红,绿色的瞳孔,活脱脱一个女妖怪。
  “宁——奚——”她喊他的时候,声音又粗又哑,带着血淋淋的杀意。
  宁奚在富丽堂皇的新房子里醒来,走到落地窗前,推开窗,眺望着瑰丽繁华的城市夜景。
  不敢相信,自己竟然会梦到乡下那个要把他扔进粪坑里去的女人。
  她在梦里拧断了他的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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