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秘的陌生人-1
《1995年》,台北、木栅。
天下着雨。在售票亭买了一包新乐园,欧阳鹏开始抽起烟来,时间还早,车站上等车的只有他一个人,宽宽的柏油路面在雨水中闪着光,天空是一片迷迷离离的白色。
换了一隻脚站着,他把身子倚在停车牌的桿子上,看了看手錶,六点五十分!再有十分鐘,他该来了,一定没错。
雨不大不小的下着,露在雨衣外面的裤管已湿了一截,帽沿上有水滴下来,肩膀上的雨衣已被湿透了。但,烟蒂上的火光却自管自的燃着,那一缕上升的烟雾裊裊娜娜的升腾着,有一种遗世独立的味儿。
不用回头看,欧阳鹏知道他正走了来,皮鞋厚跟踩着雨水的声音,清晰而单调。然后,他停在他旁边了,地上多了一个壮硕的影子。
欧阳鹏从帽沿下向他窥探,没错,那件深蓝色的雨衣正裹着他,风把雨衣的下摆掀了起来,露出里面的西装裤和一双大皮鞋。
大大的雨帽下是他四方型的国字脸,黑大的眼睛,高挺的鼻樑,丰润嘴唇,和一张俊帅的脸,宽前额,两颊落腮鬍。噢!这不就是一张俊男的脸,这张脸俊得有点假,但是冷漠的表情,却削弱了先前诸项优点,看久了也没有什么特别吸引人的地方。
他是那样静静的望着前方。不,事实上,他没有望任何地方,欧阳鹏相信,他是什么都没看见的。只有这对眼睛使欧阳鹏注意吗?似乎并不这么简单,这张脸上还有一些什么?使得欧阳鹏不能不注意!
是一种情绪,是一种寥落肃穆的感觉,还是一种孤高的、目空一切的神情....反正有点什么说不出来的玩意吸引了欧阳鹏。尤其,当你长期和同一个人一起等车,你总会不由自主要去注意他的,何况他又是一隻熊!
他并不很年轻,大概在三十八岁到四十岁之间。他身材壮硕高壮,欧阳鹏熟悉那雨衣里的身躯,很高壮,很结实。夏天,那露在短袖外的壮硕胳膊,浓而密的汗毛,会给人有种依靠的感觉。
车子来了,欧阳鹏拋掉了手里的烟蒂,烟蒂在雨水中发出嗤的一声轻响,立即熄灭了。欧阳鹏跨上了车,能感到他那壮硕的身子也在他身后攀上了车厢。
车厢很空,只疏疏落落的坐着几个人,欧阳鹏坐定后,对车厢中自然而然的扫了一眼,他已坐在对面的椅子上,眼睛渺渺茫茫的注视着车窗外面,有两滴雨珠停在他宽而黑黝的额上,晶莹而透明。
车子一站一站的走过去,那人继续注视着窗外,身子一点都不移动。这些,对欧阳鹏来说都是极熟悉的动作。
然后,到站了,欧阳鹏和他又是同一站下车。欧阳鹏站起身来,习惯性的让他先下车,望着他从容不迫的跨下车子,竖起雨帽,他有种想向他打招呼的衝动,但,终于,他没有跟他打招呼。
目送他壮硕的身躯,在迷濛的雨雾里,走进博物馆的大楼,他觉得他正像雨一般的寥落,雾一般的迷离。
他不像一般的上班族,或者,他只是个公务员。但,对欧阳鹏而言,他的存在是奇妙的。不止一百次,他幻想能和他结识,他曾经假设过各种认识他的方式,例如,对方下车时,正好另一部车子衝来,他能一把拉住他。或者,对方和车掌起了争执,他来排解。
要不然,对方忘了带雨衣,他可以把自己的雨衣让给他....但,这些机会都没有来到,儘管他们一起等车已经三个多月了,他仍然是那个他,好像全世界都与他无关似的。
欧阳鹏甚至于猜想,对方恐怕始终没发现,会有一个男人每天和他一起等车,而且注意了他三个多月之久。
带着几分说不出来的失望,欧阳鹏向自己的办公室走去。有两滴雨点滑进他的脖子里,凉冰冰的。他又感到那份落寞的情绪,最近,每当对方的影子一消失,这情绪就像毒蛇似的侵进他的心中来,使他无法自处,也无法自解。
欧阳鹏懊恼自己没有找一个机会和对方说话,但也庆幸自己没有盲动,如果他冒冒失失的找他说话,对方会对他有什么评价呢?
「总有一天,我会找到机会的!」欧阳鹏在心中自语着,一面推开公司的活动门。他已经开始在期待明天早晨的那个神奇的、等车的时间了。
那一天终于来了,一点也不像欧阳鹏所预测的那么不凡,这次是极平常的。当他下车的时候,他的衣服勾在车门上了,出于本能,后下车的欧阳鹏帮他解了下来。他站在那儿,大眼睛对欧阳鹏脸上似注意又似不注意的看了一眼,轻轻的说了一句:「谢谢你。」
欧阳鹏怔了一下,这才领悟这机会竟这样轻松的到临了,一剎那间,他竟无法开口说话,只愣愣的看着眼前这个神秘的大熊。
对方说完话,转过身子,就向博物馆大楼走去,欧阳鹏才猛悟的轻声说了句:
「哦,不客气。」
他不知道对方听见没有,因为对方已经走上了博物馆大楼的台阶,他回身向公司走,心中有一个小声音在欢乐的唱着歌。
第二天,当欧阳鹏看到大熊慢慢的走过来,他不能抑制自己的心跳。对方望了他一眼,点了点头,他也点点头,他们并立着等车。
他迫切的想找出几句话来和大熊谈谈。但脑子里是一片混乱,他无法整理自己的思绪,于是,车来了,他们上了车,大毛熊又习惯性的注视着车窗外面,眼神仍然是那么空空洞洞、迷迷茫茫的。
一直到下车,他们才交换了一瞥和点一下头,大毛熊又隐进大楼里面去了。
第三天,他终于说话了,他们彷彿谈了些关于天气、雨、和太阳的话。
第四天,他看到了大熊的微笑,他们谈起彼此的工作,大熊笑的时候像一朵盛开的向日葵。
第五天,他们似乎很熟了,但也很生疏,他谈起他的家庭、父母、和弟妹。大熊什么都没说,嘴角有个难解的、飘忽的微笑。
第六天,大熊说了一些话,谈起他自己读大学的故事,他发现他们都学了相同的东西,西洋文学。
第七天,他们讨论起『咆哮山庄』和『傲慢与偏见』两书,意见不同,但没有争执。他觉得大熊在避免深谈,他为大熊迷茫的眼睛和飘忽的微笑发狂。
第八天,他终于知道他的名字叫....『上官雄』人如其名,果然是大雄,只不过此『雄』非彼『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