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雨歇微凉。
江岸边上绵延十里桃花,惊蛰过后逢时盛绽绝美,粉嫩艳红染缀纷繁花瓣,远观磅礡柔美,近赏则似少女嫣然含笑,花潮若红霞。且见桃叶轻柔躬身,教那怒放之美更为突出夺目,令人目不暇给。
满覆红花之林远眺河山,遥望对处重峦叠嶂,山头古木蔽天,极其雄伟壮丽;再望红雨桃花依傍江水一隅,水波瀲灩,风光旖旎。
桃林之边停放着一叶扁舟,上头却不见半人踪影。此时江水碧波盪漾,其舟悠悠摇摇,如候着命定之人乘上此舟,摆渡于大江之央,享那一碧万顷。
此一江河极东之处,名唤桃锦渡,虽是地偏,却极其有名,为一更为二。人道桃锦渡边水天一色、烟波浩渺,更道桃锦渡上叶临摆渡,身影繾綣。
伴随时间推移,渡口边渐次聚匯人潮,欲争盼一睹雨后落红纷纷,染那十里岸边艳绝。
遑论此刻,春雨已歇,最是佳时。
佇立于桃锦渡边,远有一女子身着浅纁素裳,姿态婀娜,娉婷嫋嫋,纤细身影隐隐绰绰于沁凉春风中、十里桃林下,若有似无,煞是清美。
满首墨丝以发簪挽起,仅留鬓边两短丝缕垂掛,衬着额上瀏海齐眉,水灵双眸似隐含无尽柔婉,润脣如桃花怒放,面容清丽,质气端婉,教人探不清究竟是仙子下凡,抑或让这徐风乱了眸,看不真切。
忽地见她轻柔躬身,尔后葱指捻起地面一抹红瓣,水眸凝视其上,神色似有叹息,「桃也,又能开的了几时?岁月荏苒,韶华应如是。」浅声轻语,她綾履侧转,欲深入桃林再细赏其他,却驀然忆起岸边素雅扁舟让自己搁置未管,半刻间,脚步却是踌躇。
回?抑或不回?
俄顷间,女子步伐暂顿,却驀地听见一嗓音温润如白玉漱石,不轻不淡地自后方传来:「姑娘但去无妨,我可在这替你照看一二。」
她回眸望去,却在清逸身影乍入眼帘之际,略感讶异,随而朱脣轻啟,「公子是?」
只见那人全衣洁白素縞,曳地些许如波央涟漪,素色发带将如墨青丝系起半结,剩馀大把乌墨绕过腻白脖颈顺下背脊,散落如华。其眸清亮若梟,面容细緻如绘,柳眉更似明月勾转。
惟他手中一扇瀟洒,与其周身几不可察的书卷笔墨之气,让她且能臆测其若非文人才子,便是王爷世家。
「一介书生,姑娘唤我月桓便可。」那人应道,态度从容儒雅,「我看姑娘似是欲入桃花林,可又极其留心这素雅扁舟,莫非姑娘便是传闻中的临水咏歌的叶临姑娘?」
闻言,女子扬眉,微一頷首,似对于月桓轻易点出她的名毫无讶然之意,「月公子谬讚了,传闻总是渲染为大,叶临并无这般厉害。」
语毕,不等月桓应话,碧色目光放向浩汤水畔,她续道,「月公子可是身系要事,急需过江?如真是如此,委实不必因我而有所耽搁。这十里桃林,虽是风采醉人,可我天天在这,时时于此,并不急于一刻。」
月桓闻言,遂淡笑不再作声。他敛下墨眸,逕自忆起方才于不远处走来时候,那忽地闯入眸帘的清丽身影……果真是她!当时叶临那俯身捻花之举恰巧让他纳入眸中,月桓登时知晓这传闻弗误,何谓桃锦渡上叶临摆渡,身影繾綣,原能是这般地慑人心魂。
上一瞬刻,他方欲瞧清她的容貌;下一当刻,他便听闻她的慨叹,是以未作多想地出言欲助。
释落笑意,月桓不禁暗忖,自己可当真是心急了。
「月公子?」叶临见月桓驀地不答话,垂落眸子亦让她无从探得神色,她遂朝前趋近一步,登时二人之距不过一尺,「春雨方止,是闷热了些,月公子可是身体有所不适?」
馥郁清香袭入鼻息,月桓回神之馀,便是见着叶临容色写尽探询担忧之意,一双美目瞬亦不瞬地直朝自己而来。
一汪秋水,收星纳月。
便是早阅歷多不胜数的各色女子的他,也未曾见过这般清透的神采流转。
「不打紧……我仅是有些出神,亦无要事在身,劳烦叶姑娘担心了。」不欲让叶临察觉他一瞬的失态,月桓轻挥羽扇,笑意弯似半弦,遂转了话题,「说来这潮州观锦我早有耳闻,却是没想过竟有这桃锦渡如此不俗。我初来此地,也算是开了眼界。」
见那皓月身影身子微转,侧望对处峰峦竞秀,叶临一听,倒是了然于心。自二人初遇时她心底便隐然生出几许不解,这观锦一地乃她自幼生长之处,风俗民情她岂会不諳?可眼前这白衣胜雪的男子,却十足不似此处之人。
温文尔雅,言笑慎稳。
与这观锦一地豪迈不羈、快意人生之男儿,若道差之十里,倒不虚假。
「这般说来,月公子可是外地人了。叶临曾闻,潮州之大下辖九县,各有殊异。月公子又是自何处而来?」不着痕跡地度量起男子之素裳,虽是白縞,远见便知质地极好,非寻常人家能得。叶临且望,心底便知一二,登时想着莫不可与之深交,否则免不了为自己招祸上身。
「皋兰。」二字落定。月桓眉眼淡然,话语不疾不徐,「不瞒叶姑娘,说来此次为我初次离家远游,故而择了这离皋兰最近的观锦欲先饱览一回风光。早些时候听黎暘街上不少人道今日桃锦渡边十里红林花开最盛,这才赶着来亲睹一回繁花似锦。」
他復笑了笑,「……章台新柳,倒是意料之外。」
叶临闻言,倏地一愣,为的是月桓这般直白的夸讚之言,更为他自始至终着实文采斐然的卷墨之息,若有似无,繚而不散。
这偌大潮州辖管九县,以皋兰一县为首,地处中心,四周环以观锦、渠守、魏寧、靖安四县,后尚有四县规模不大,位居五县之下。毋须月桓多做解释,叶临亦知他言色间急急带过之举,是不欲让她介意他自何而来。
君乘车,我戴笠,他日相逢下车揖。君担簦,我跨马,他日相逢为君下。
他这,是知她的顾忌。
「明玉似水,公子当如是。况我叶临,也非经不起玩笑之人。」碧眸一挑,叶临望向月桓的目光里,多了分更真的笑意。如是这般一个人,叶临暗忖,如是这般一个可与她笑谈风月之人,兴许她大可不必顾忌太多。
未有月桓猜测的闭月羞花,叶临的答覆让他意外至极。自他志学迄今已然弱冠,特属女子的千娇百媚他没少见,鶯鶯燕燕,却未有一人如她这般恣意清傲、沉静通透。
这性子如此傲却不肆,不容人欺,月桓不禁笑叹,她当真不负那惟观锦一地,方得佳人临水咏歌之盛名。
「不敢。还请叶姑娘莫介意我的踰矩。」勾起脣边半弧,月桓随后朝湖畔扁舟稍一比去,「我知叶姑娘你不愿欠我人情,可若过了这桃锦渡,便是靖安。我方来观锦没多少时日,倒想再看看此处风光……这十里桃林之美,我亦可晚些时候再来细赏。」
桃锦渡一碧万顷,地处观锦西界之极。浩汤江水之东,便是接壤潮州靖安。
月桓所言,并无虚假。然那话语虽极其轻快,方窜入耳,叶临便被他刻意造作的语词给黯了几分眸色。
「月公子说得可极好听。然这一番谈话过后,我何来方才心思再入桃林了?」微瞇碧眸,叶临目光灼灼,教人探不清所意。
「叶姑娘的意思是……?」月桓闻言,虽这般反问,面上却无半分惑然容色,曜眸骤起偌大涟漪,笑意渐深。花鸟风月,本是随性而览,如是刻意之为,倒失了分纯粹。
她当知他所想……她当知。
月桓胆敢这般冒昧试探,亦不过见叶临为人肆意从容,估量不会同他计较。
天下九州,四海八荒,自皋兰而行逃至这观锦已数月有馀,他所惧所忧,不过这一身分的隔阂,二十流转,他是真憋得慌了。
叶临逕自悠悠盪转思绪,尔后回身瞥向桃锦渡畔那一叶扁舟,浮浮摇摇,再略瞧正身处的花林郁郁,绵延十里。她心中思量半刻,终是淡然一笑,决意不再多想。
萍水相逢自是有缘,珍惜便是。
将目光拋予月桓,直视那白皓身影的清碧水波中不兴涟漪,可叶临的问句间却是极清晰的轻浅笑意,「月公子,玄都初绽,同游?」
月桓一愣,似不敢信,曜眸邃不可探。凝视她良久过后,他末了轻頷首,淡笑之容俊朗秀美,不再迟疑,「月某却之不恭。」
待得叶临率先踏入花树纷繁,緹纁身影端婉併着一抹清傲,竟不突兀。月桓自后方望她步履轻盈,稍一闪神,便如隔重山深梦。清雋面容遂同样转盼这十里武陵,入眸一片粉淡若胭脂,落红飘絮更如雨,含苞之桃娇艷欲滴,再闻花香馥郁浅淡,差异悉数皆因风劲之弱强。
观锦之女子,原都是这般样子么?
月桓反问自己,心底却是清明一片。
初识结友,一见如故。相识满天下,知心能几人?又何况,佳人嫣然轻笑,一倾芳华,亦不枉他此趟之行。
心底再是惦量片刻,半首诗头便于心尖悄然成形。月桓直想道,来日如有机会,定要请她为他摆渡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