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在往后的几天里,我花了许多时间去认识这两位「同道中人」,我也花了许多时间去认识自己,和认识这个社会。
我走在大街上,左右穿过的一个个叫我感到陌生的人们,口中说着我听不明白的语言。
不知道是改变带走了回忆,还是回忆带来了改变。
看着旅行团来回在穿插在车水马龙的大街上,我彷如自己孤身一人,佇立在不熟悉的战场上。
顿感一丝痛楚,脚被狠狠地踩了一下,有人说:「在繁华的城市生活,你必须习惯被踩的疼痛,假如你没为自己的痛作领悟,那你就已经是繁嚣的一部份。」
我不清楚自己是否对这一下作了领悟,我只清楚这一下快把我的脚趾都踩烂,踩我的人也太重了吧。我猛然把依然把重斤压在我脚上的人一把推开,那大胖子在地上滚了两滚,用我听不明白的语言骂了几句。
也许是从这时候开始,我才有了领悟。既然我不喜欢胖子踩着我的脚,只要把他推开就行了。
「胖子,感谢你让我重燃了一丝希望。」我把手伸手,以笑容示善意。
胖子没需要我扶,他双手在石砖路上用力一按,吃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把自己撑了起来。我也没骂他没礼貌不赏脸,他也没在我友善之手前面做些甚么,转身就走。
「想通了,空气也清新了。」我在不多的空间里伸了伸懒腰。
我展开的双手被猛撞了一下,我差点仆倒,之所以没有真的仆倒,是因为在我想往地上仆去时才发现我双脚已经被两隻来自不同人的脚死死地踩在地上。我前后摆动,以求平衡,好不容易平衡下来,怎么踩在我脚上的力还没离去?
「对了!既然不喜欢那就把他们推开!」我脑海在半秒间闪过这个念头。
当我抬起头想推开他们时,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已经陷入在人海之中。他们每个头戴红色帽子,身披着旅行社派发的一致黄底红字团服。他们正站在我站的位置上,远眺不远处的那座正在拆卸的旧式唐楼。我没时间问他们是不是没看过拆楼,我只顾着自己快要失去感觉的双脚,在大约四十人的人群中无助地不断尝试推开那两名胖子。
我被挤得直叫辛苦,乳沟都快被挤了出来,眼泪也快被挤了出来。我像是大海中的一叶孤舟,双浆被绑住停泊了在海中央,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就在我差点以为自己会死在这群畜牲堆中时,远方一声巨响引起了他们的兴趣,他们像鸭子一样成群走往那边,才让我得以保全。
直到傍晚看了新闻,才知道那声巨响是一宗少年跳楼自杀所发出的。这是我一天里的第二次领悟,而这次也刚好推翻了我的第一次领悟。
取决推与不推的,主因原来并不在自己身上,你的力量,往往并不足以推开一切不想要的。而当你想推开而推不开时,你也就只能活在里头。
不是你不想工作,就可以不工作;不是你不想一个人,就可以不想一个人;不是你不想长大,就可以不长大。原来人生一直都是这样运行着,就算你不想它这样运行,你也得活在这样的轨道上。
我在冷水澡里坐了两个小时,为自己的绝望作一个冷静仪式。从浴室出来后天色已经变黑了,我拿起电话致电文君彦,才想起自杀的那青年可能就是她和阿飞其中一人,没想到我突然重视他们了。
「阿华吗?」
「嗯,死的不是你吗?」
「不是我,也不是飞。」
「那就好。」
「自杀会的成立,就是要我们完成目标后才能寻死,在此之前,谁都不能死。」她认真地说,心里的想法和我一样,想必她也很担心在寻死这条寂寞的路上,我们会彼此失去了伙伴,和失去了一个死去的唯一动力,也就是完全我们的最后梦想。
「我知道,飞呢?」
「在我身旁,他找我们吃饭。」
「好,你楼下等吧。」
「还有一位新成员。」
「喔?」
「待会给你介绍。」
不知道该抱着甚么心态去迎接那位将出现的新成员,是该高兴又有同伴的加入,还是不安怎么那么容易就找到想自杀的年轻人?
我没办法那么容易就调整好心理,去面对这些日子来我生活的变化。一直以来,我都以为是时光辜负了我脆弱的心灵,我更以为我受的伤只有我自己明白。不知道是我不了解这个世界,还是这个世界并不适合我。
我很记得死去的爷爷跟那个还没长大,也就是还没想自杀的我说,轻轻地慢慢地说:「孩子,大人的世界是很复杂的,爷爷也不想你长大。」
那时候的我,当然不知道他这句话的意思,也没兴趣知道。因为我小时候实在太忙了,忙着笑、忙着哭;忙着玩耍、忙着嬉戏;忙着让别人看我快乐,也忙着看大人忙碌。
忙碌的我从没有想像过,人生大部份时间都存在于另一个反面中,更可悲的是,当你看到另一个反面的时候,你再也回不去原来最原始最可爱的那一面了。
爷爷,你早就该让我别那么忙,早点让我明白人生的两面,我就可以早点决定不长大了。
可以吗?
「当然不可以,人生就是这样。」那时候我爸是这样说的。对象是已经成年的我,这时候我明白了长大的灾难,但如他所说,我也没能力阻止自己踏入这个无间地狱之中,我只能默默接受。
可更可悲的是啊,人不但只可以往前走,更加会慢慢忘记走过的路。
我也很想记得,童年的玩具最后被我放在了哪里;我也很想记得,死去的人们他们最亲切的声音是怎样的;我也很想记得,我曾经是怎么让自己继续生存下去的。
遗憾是人生中最叫人清醒的事,教人知错能改;它也最叫人死心的事,因为我们知道错过了,就永远回不来了。
而我不幸的成为了后者,永远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