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道

  「学长,这些都是什么啊?」
  英二趴在桌子前,翻看佐原从最底下一格抽屉清出来的笔记本。纸本里记录着或长或短零散的段落,段落前虽然按照顺序标住了数字,彼此之间看起来却没有多大关联。
  「结尾有加註出处的,是我觉得还不错的文章节录。没有标註的,多半是国中时的心情随笔吧。」佐原一一确认着内容,把本子分成三叠。「也有一些是小说情节、灵感跟设定,还有写给祐里看的故事。我想把他们清理一下,只留还用得上的部分,跟现在使用的设定集放在一起。」
  英二把手上尚未分类的笔记本还给佐原,然后拾起了右侧那叠最上方的一本,读出第一页的开头。
  「我能藉着烛光到那里吗?能,而且去了又回来。能,如果你的脚步轻盈灵敏,你就能藉着烛光到那里。」
  佐原停下手来,回想了一下。
  「是尼尔盖曼的星尘吧。」
  「确实,好厉害啊,居然这么久以前读的东西都记得。」英二讚叹道。
  「也没有,只是这段话特别让人印象深刻而已。它印在封底,我一看到就决定买下来。」
  顺着佐原指示的方向看过去,书墙里果然放着这么一本。英二记起了书名,打算离开时借回家看。在他挪开视线时,忽然注意到在书柜靠墙的边缘,从下数来第四排的位置,被清出了一个狭长的空位,里头斜放着一张熟悉的狐狸面具。
  「你还要看吗?这些我要拿去丢囉。」
  听见佐原的问句,英二连忙回神,伸手挡住桌上的纸本堆。
  「等、等一下,我想都看一下⋯⋯可以吗?」
  佐原露出困惑的神情,彷彿在想这些东西有什么看的价值,最终还是妥协地坐了下来,说:「好吧,但我要用桌子,你拿去旁边看吧。」
  说完,他把其中一叠交给了英二,剩下的本子收回抽屉后,重新拿起笔。
  英二将笔记本搬到矮桌边细看。笔记本的封面都很朴素,除了顏色之外,几乎长得一模一样,也没有任何透漏内容的标示,他只好随便拿起其中一本。
  「⋯⋯唯一拥有这项权力,且一直在行使的,只剩下我自己。我就是我的地狱,我就是负责惩罚自己的恶魔。没有人可以解除这项职务,因为赋予了它的人,也是我自己。」
  翻了几页后,他在其中一篇读到了这段文字。它的笔跡一如往常地内敛,就像一个人在冷静、沉着地讲述一条眾所周知的真理,无喜亦无悲。他不禁想起祐里告诉过他的事情。
  「他陷入了自己造的牢笼。」
  那天在工厂里,祐里是这样说的,现在看来,佐原也是这么想。他在嘴里嚐到苦涩的味道,艰难地尝试理解背后的缘由。
  加害者死了,就代表一个人不应该再为此感到痛苦了吗?如果无法摆脱,就是自己在伤害自己、自己放不过自己⋯⋯?但是,这个地狱难道不是由他的父亲打造,再由那落井下石的哥哥加固的吗?为什么因为罪行的源头消失了,就变成佐原自己想不开的错?
  好像,有哪里很奇怪。
  因为这种理由,把恶魔当作自己,好像有哪里说不过去。
  还是这个行为本身,才是所谓的,他自己造的牢笼?
  英二越想越头痛,不仅想不出个所以然,还感觉把原本理解的事情都搞混了。到底什么指的是什么,哪种行为背后是哪些意义,这些跟他的生活经验相差太远,也没有相关知识能举证。最后,他只能站起身来,摇摇晃晃地到厨房倒了杯水。
  当冰箱的冷气吹拂到脸上时,他又突然觉得,也许他不该想那么多。那毕竟是国中时写的,说不定佐原的想法早就改变了。
  就算没变,难道他还有立场对别人指手画脚吗?
  「不要想太多、不要想太多⋯⋯哇!」他碎念着走出厨房,正要转弯,就跟刚从客厅拐进来的佐原撞了满怀,手上的水有半杯撒在地上。
  「抱歉,你没事吧?我去拿抹布--」
  「没事,别忙了。」佐原从通道的缝隙侧身而过,一条抹布凭空出现。他把英二推到一旁,蹲下身来。长袖衬衫的袖口因为动作的改变而垂到地面,为了不让衣服弄脏,他抬起手,解开袖扣,往上折了两折。
  佐原的动作很快,但在手臂转动到某个角度时,本来要回头去把水杯放下的英二仍然因此停下了脚步。
  在那纤瘦的前臂内侧,布满了错综复杂、细密张狂的伤疤。
  布料和阴影很快就掩盖掉他所看见的东西。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转过身去,假装什么也没看到,儘管这样做让他心底隐隐產生了内疚。
  他不清楚这种事该不该提、该怎么提,但是想到他连一句云淡风轻、无伤大雅的关心都不敢说,就深切地感受到自己的无能为力。
  这时,佐原一边站起身来,一边开口了。
  「你刚刚⋯⋯」
  「啊!什么?刚刚怎么了?」英二吓了一跳,但佐原只是默默地走到水槽旁清洗抹布。他越是不说话,英二就越心慌,最后终于忍受不住这种令人不安的氛围,抢先打破了沉默。
  「刚刚⋯⋯你说得对,我刚刚看到了。对不起,想假装没这回事⋯⋯」
  「什么?」
  「欸?」
  佐原拎着刚拧好的抹布,一时间和半张着嘴的英二各自迷惘。
  「⋯⋯我是在想,你刚刚有没有在冰箱看到蛋。」
  「蛋?」
  「是啊,早上好像忘记买蛋了。」
  说着,他走到冰箱前,打开冷藏库。
  「真的忘记买了,等等要去一趟超市才行,晚餐想吃蕃茄炒蛋呢⋯⋯对了,你刚刚是在说什么?」他把头探到冰箱门外,对还愣在厨房门口的英二问道。没想到,英二忽然气势汹涌地举起剩下的半杯水,一饮而尽。
  「哈哈,没有啦,刚刚看你的冷水壶快没水了,但是没帮你补,真是糟糕啊⋯⋯哈哈哈⋯⋯」
  「冷水壶?」佐原疑惑地把水瓶抽出来,举高看了看。「还有一半啊,没那么夸张吧。」
  但是英二并没有听他的反驳,自顾自地把杯子洗起来,从他手中拿过水瓶,装满水,再交回他的手上,然后迅速地进了浴室,砰地一声关上门。
  对于这串莫名流畅的行为,佐原百思不得其解,但还是把水瓶放好,闔上冰箱门。走出厨房后,他顺势将折起的袖子放下,但在抬起手准备扣上袖扣时,又不禁放慢了动作。
  「⋯⋯还有半小时,生鲜才有打折。」
  唸叨了这样一句后,他放下手来,回到桌子前,给手机订了闹鐘。而浴室里的英二洗了把脸,凝视着镜子里的自己,发出一声失望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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