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寧静的校园,和风徐徐吹过树梢,炎炎夏日的午后,让课堂里的学生昏昏欲睡。但在以升学率第一的这座学校里,位于最后面栋的教学楼三楼那一整排的教室,里头坐满高三的学生。在他们人生最重要的这个阶段,是不允许他们浑浑噩噩度日的。
在三楼贴着楼梯道的教室里,五十三个学生,正趴在桌上,对着考卷振笔疾书。对他们而言,每天写上三、四张考卷,都算是稀松平常的事。所谓的好成绩,不过是填鸭之下的成果。同样的题目做过十次之后,就算题目只看一半都能写出正确答案。但对于大部份的人而言,在考上十次之前,对于一夜得准备三、四个科目,显得有些措手不及的。
因此,作弊的艺术就在这样的校园里萌芽。
如果坐在台上的监考老师仔细观察,就会看到第四排第五个座位的学生手里的笔不停地敲着桌面,以笔尾规律地敲着,或长或短,节奏从一到四下都有,声音不大,但在有心人耳里却是清晰无比,尤其是坐在第四个座位的学生正往后靠着,一方面掩护敲桌子的动作,一方面缩短两人之间的距离。
夏季的天气诡譎多变,前一刻还晴空万里,下一秒却乌云密佈,紧接着便是倾盆大雨。雨水喷溅进教室里,坐在窗边的学生纷纷站起来关闭窗户,只关下面的窗户不够,还得站上椅子关上面的气窗。一阵兵荒马乱的骚动,遮蔽了暗号规律的节奏声。
如果这是在漫画里头,那么第四排第四个座位的学生的周围应该会被画上无数条黑线,而坐在她后头的同学,则会在额头上出现几滴冷汗。
鐘声响起,监考老师大喊着,「把笔放下。收考卷。」
下午四点二十分。第七堂的下课,是学生们的打扫时间。如果算上早课,这是他们今天的第八堂课。但打扫完之后,还有一堂课要上。住得远点的学生,冬天里是天未亮就得出门上学,就算住得近的,也是天刚亮就出门。在这个学校里的学生,和同学相处的时间比和家人相处的时间更长。如果是住校生,那就是像家人一般的整天和同学待在一起了。
打扫时间是一天当中最长的一节下课时间,所有的学生不是匆匆忙忙地把工作做好跑去打球,就是一边打扫一边和同学打闹。对高三生而言,这是他们在漫长而苦闷的学校生活里,仅存最能放肆玩乐的半小时。即使是上完九堂课,吃饱饭之后还有晚自习在等着他们。
在楼梯旁的走廊,两个女孩靠在栏杆旁,望着学校旁的稻田,这个时候的稻田还不见稻,只是绿油油的一片。天气好的时候,在一排排整齐的秧苗之间可看到波光粼粼,如果站的位子风水很好,便会很荣幸地让水面反射的阳光刺得睁不开眼。在气候炎热的南部,老天爷从不吝嗇给予子民这样的荣幸。
「喂。你刚刚才给了十一题的答案,后面的咧?」较矮的女孩拉起较高的女孩的手,绕过自己的身体,让自己置身在她的怀抱之中。说完之后,还忿忿不平地抓起她的手咬了一口。
吃痛的高个子女孩疼得轻喊一声,皱着眉头举起被咬的手,手背上两排清晰的齿痕。这个人下手一向都是这么狠,从来不留情面。「我有什么办法?这是意外事件啊。关窗的声音,又不是我能控制的。我又不知道你听到第几题,万一顺序错了,老师绝对会看出作弊的痕跡。」
身材娇小的女孩虽然觉得这理由也算情有可原,但还是觉得不解气,抓起女孩的手,张开嘴又是留下两排齿痕。
「我想到了。」高挑女孩一手摀着被咬的手臂,似乎忘了疼痛地说,「下次我用左脚敲题号,每五题敲一次。这样就不会错了。」
「你真聪明。」赏罚分明的娇小女孩转身捧着高挑女孩的脸,踮着脚在她的脸颊上亲了一口。虽然,她很想附送咬一口,但因为齿痕留在脸上太明显,等下次有机会再咬好了。不知道为什么,只要看到这个人,就会想狠狠地咬她几口。
「我真想发明出比摩斯密码更厉害的暗号,这样作弊就会更有效率了。」女孩发下毫无道德感的弘愿。
「现在这样,我已经很满足了。你已经够厉害了。」女孩转头捏着另一个女孩的脸颊,毫不吝嗇地给予夸奖。
两人说说笑笑的,三十分鐘就过了。进教室之前,高个子女孩拉着身材娇小的女孩说,「等一下。你刚才是不是没打扫?」
「你现在才想到啊?」女孩翻了个白眼,「这有什么关係?你是卫生股长,你说我有擦窗户,我就有擦。怕什么?」
「算了算了。」女孩摆摆手,莫可奈何地说,「幸好你负责的是里面的那排窗户,平时不会有人注意到那里。一天不擦也没关係。」
走进教室坐定之后,女孩转头对后面的女孩说,「明天帮我带厚片吐司,给我当早餐。」
「干嘛要我带?不顺路啦。」
「明明就在你上学的路上,哪不顺路了?不管啦。」
「我不要。最近老是睡不饱,每天早上我妈喊我起床,喊得快抓狂。我哪有力气提早出门去早餐店人挤人啊?你们住校生不是都打电话叫老闆送过来吗?」
「最近不太方便啦。教官抓得很严,经常在围墙边巡视。」
「以你家的背景,就算被抓到也无所谓吧?他们又不敢动你。」
「你别说了。自从上次我爸没选上议员之后,那些人的眼睛就长回头顶去了,谁还理我啊?」
「这样啊……」坐在后头的高个子女孩一时语塞。
所谓的人情冷暖,对他们这年纪的孩子而言,不过是小说里的情节,儘管可以理解,当发生在自己周遭时,却不懂得如何排解。
外头的雨停了,空气里瀰漫着泥土与青草的气味,这是夏日阵雨过后的味道。老师站上讲台,开始在黑板上写下一条条的数学方程式,学生们不知道这些方程式和外头的世界有什么关係,只知道这是可能会出现在考卷上的题目,而考试,就是他们生活的世界。
女孩双手抱胸,宛如看戏般地欣赏老师在黑板上龙飞凤舞地讲解着方程式的解法。黑板上二维座标系统里左上角与右下角,分别有一条未交叠的曲线,在女孩的眼中,那就像一幅世界名画般的美妙。
突然她的桌上出现一张纸条,是前面的女孩拋过来的,她打开纸条,上面写着,「我们不能一起上大学了。我爸要我出国。」
女孩再抬起头时,发现黑板成了白茫茫的一片,什么方程式,什么曲线,什么x轴y轴,都不见了。这是她第一次看不见未来,因为未来已不再是她想像中的未来。她的未来崩塌了。
质朴的乡村,处处可见一畦畦错落有致的稻田。不过,所谓的稻田已没有了稻子,只剩下乾涸的泥块,以及农夫踩过的坑洞。
姜成瑄一脚支着地,一脚放在脚踏车的踏板上,双眼直视着前面这片已收割完的稻田,深吸一口气,脚用力一蹬,脚踏车被骑上田埂。只见她左摇右晃的,骑不到一半的距离,便失去重心地往左边倒下。她身手矫健地跳下车,但因为田里的地并不平坦,有着一个又一个相邻的凹洞,而逃不过摔在地上的命运。
「干。班长,这是哪招啊?特技表演吗?」田埂上站着一个粗壮的男孩,黝黑的皮肤,一看就是乡下小孩的模样。
姜成瑄站起来,拍去身上的灰土,「许同学,国小都毕业七年了,不要再喊我班长了。」
「这怎么可以?一日为班长,终身为班长。」
「你打算去当兵的时候,也这样拍你们班长的马屁吗?」姜成瑄牵起脚踏车往田边的小路走去。
男孩过来拉了她的车子一把。「干。我没揍扁他就不错了,还想我拍他马屁。」
「听起来很猛的样子。回来再跟我报告被关了几次禁闭吧。」姜成瑄和男孩站在田边,望着远处的铁道,一列电联车正快速通过。
「我已经打算把禁闭室当成寝室了。」男孩看着姜成瑄重新坐上脚踏车,车头正对着刚才那条田埂,「班长,你不会还想再骑一次吧?」
「从这片田还是绿油油的时候,我就想着这个问题了。」姜成瑄认真地说,「虽然,我还没骑就知道会摔,但就是想试试看,看能不能有出乎我意料之外的结果发生。」
「一件事情想三个月?你们这些读书人的脑袋真的跟我不一样,都想这些有的没有的。对了。你怎么还在这里?那个阿强去年就去上土鸡大学了,你不是也应该在上大学吗?」
「许同学,这年头已经没有拿土鸡换文凭这种事了,不要再说人家是土鸡大学。」
「好吧。三流大学。」
男孩说完之后,姜成瑄哈哈大笑了几声,便下了脚踏车,决定放弃。她想了想,这次一定又和刚才一样。算了。不想试了。有种决心,一旦过了那时机就会冷却,而且再也找不回来
「许富华。」姜成瑄忽然大声地喊了个名字。
只见男孩很快地举起手喊,「右。」
姜成瑄拍拍许富华的肩膀,笑着说,「很好。去当兵记得也要这样,要是被操死了,不要回来找我,我怕鬼。」
「干。班长,你这样太不厚道了。我还没去就咒我死。」
「我不是咒你死,我只是提醒你要注意安全。」姜成瑄将脚踏车靠在路旁的电线杆上,转头拍了下许富华的头,「你每次跟我讲话都对着我骂干,我也没说你对我不尊重啊。」
「那是习惯,我从小就骂到大,不会改了。」
「我知道。这里有很多人就是这样从小骂到大的,你当然不会是那个例外。」姜成瑄笑着说。
「可是,你就是个例外。」
姜成瑄转头对他意味深远地咧嘴笑了下。
许富华恍然大悟地拍了下手说,「对了。你小时候骂过一次。」
「记得就好。不要把我想像得太异于常人。」姜成瑄转身牵起脚踏车,「好了。无事退朝。」
「喂。班长。」许富华喊住姜成瑄,「我去当兵,你会不会来跟我面会啊?」
姜成瑄歪着头想了一下,「不会。我讨厌出远门。」
「干。」许富华爽朗地笑着在姜成瑄起步时,把她的脚踏车往前推了一段距离才松手。
在这个乡下地方,「干」和「再见」是同义词,「干」和「你好」也是同义词,但也有可能只是个发语词。当然,「干」和「你去死」绝对会是同义词,只不过一个是阳刚版,一个是娘炮版。一个字,在这里有多种解释,只有住在这里的人才能理解。
姜成瑄一边骑着车,一边思考着。「干」到底总共能有多少解释呢?改天应该整理一下,说不定可以写成一本书。
想这些无关痛痒的事情,可以让姜成瑄很投入。但一想到……自己为什么在这里,而不是在大学唸书?姜成瑄甩甩头,将它扔进路旁的水沟,这种事情多想无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