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五章 灰空

  第一百零五章灰空
  「燿瞳,这都这么多天了你怎么还没醒呢?」我坐在床榻边,望着床上安详沉睡着的人犹如自言自语般轻轻开口。「本来还想亲口跟你说声『再见』……这次一别,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到面了。不过还是这里安静,你辛苦了这么久,是该好好休息一下,外面的事情就交给我吧。」
  燿瞳仍旧紧闭着双眼,纤长的银色睫毛在眼下投出淡淡的阴影,没有血色的双唇自然地闭合着,看起来并没有太大痛苦,只是睡着了一般。
  「你放心,我会为你报仇的,艾图欠你、欠木兰帮姊妹们、欠我凤凰王朝军士……还有欠禹湮的这些血债,我一定会从他身上讨回来!」
  我顿了顿,抬手替他将被子拉高了些,嘴边勾起一个浅浅的微笑。「如果你醒来后发现我没有回来,也不用替我难过,我……并不孤单的。只是很抱歉,之前说要照顾你、保护你的话,看来是要食言了……
  呵,我跟禹湮简直是『说话不算话夫妻档』,他也说过他会打赢的,结果还不是没回来……这笔帐就先记着吧!倘若下辈子我们还能遇见,到那时你做哥哥,我做妹妹可好?不对不对,这样又是你在照顾我了……那就换我当姊姊,你做弟弟,我一定会好好保护你的!」
  「夫人,出征的时辰到了。」一名士兵在帐外扬着声音通报。
  「知道了。」我侧头淡淡地回了一句,转回头又望着燿瞳看了一会儿,才抱着头盔站起身。「燿瞳,这辈子能来到这个世界结识你,是我的幸运。」
  说完,我深深吐了一口气,不再留恋地转过身去大步走出帐外。
  「所有士兵都已集结完毕了吗?」我边往军队的集合地走去边问着身旁的士兵。
  「月大人和李副将已经点完兵了,我军共计八百人马。」
  「八百吗……」我不由得停下脚步,消化着这对即将领兵出征的我来说无异于死亡宣告的消息。
  我军和赫西特的兵力本就不是一个级别的,而禹湮在绝云坡那仗又几乎倾全力而出,今天这一仗出动的兵力便由当初留守军营的几隻小队和侥倖从绝云坡一役生还而还能拿得起刀剑的士兵所组成。虽然早知道能用的兵力很少,却没想过会这么少。
  八百人,赫西特军仗也不必打,光赶马过来就能把我们全都踏死了。
  我仰起头看向天空,也不知道是不是老天爷在为我们送祭,从早上开始就阴雨绵绵。冰凉的细雨密密地打在脸上,有一点疼,却能让人更加清醒。
  我慢慢收回视线,目光落到了手里那顶已失去的主人的银白色头盔,头盔在雨水的冲刷下又再次恢復了晶亮。
  我用指尖再次细细地抚过头盔上那记录着战争惨烈的刻痕,然后,举起头盔端正地戴到了自己的头上,绑好了系带。
  阿湮,有些事就算注定了会失败,还是要用尽自己最后一丝力气努力过才不会后悔,对吧?
  「走吧!」我握紧腰间的剑,迈着坚定的步伐走向集合地。
  「各位将士们!我是兰漪,是凰湮将军的妻子。」我站在高台上,目光缓缓扫过底下的军士们朗声说道。
  八百军士在这空旷的营地里显得这样的渺小,一眼就能望到底端。或许是因为阴沉的天气,或许是因为还沉浸在上一场战役惨败的伤痛之中,或许是……想到自己即将踏上死路,每个人在雨中都低垂着头,士气十分低落。
  「你们有些人可能知道我是谁,也可能有人不知道,但这都无妨。现在,我要在这里宣佈,我兰漪将作为今日一役的前锋,代夫出征!」
  「今日这一仗,我不只是为了替我夫君报仇,也是为了这凤凰王朝江山,做我所能做的最后一件事!」我顿了顿,目光环视底下的人们,让他们有时间消化我的话之后,才又继续说道:「这一仗很艰辛,你们晓得,我同样也晓得!但是,既然今天命运让我们站在这里,就有我们不管怎样都不能拋下的责任!
  我除了是凰湮将军的妻子,同时,也是一位母亲。我的孩儿还留在王都,相信你们的父母妻小也同样需要你们来守护!我们是能阻止赫西特军前进的最后一道防线,就算粉身碎骨,也定要和他们同归于尽,让他们没办法伤害我们的家人半分!
  这是我们的使命,也是我们的荣耀,凤凰王朝的未来,如今就掌握在各位的手上了!」
  我从腰间「唰」地一声抽出长剑,高举过头扯着嗓子喊道:「取下艾图首级,还我凤凰太平!」
  「取下艾图首级,还我凤凰太平!取下艾图首级,还我凤凰太平……」一把又一把剑被高举在半空中,伴随着是激昂壮烈的口号声整齐地响起。
  在雨中,每个人的脸都变得模糊,看起来却又那样地清晰,因为每位士兵的脸上都有着一样的表情,那叫作「视死如归」。
  听着一阵又一阵震耳欲聋的附和声,心跳忽然变得急促,浑身的血液都沸腾了起来。这一刻,我们看不见死亡,只看见了彼此。
  「取酒来!」我高喊了一声,从士兵手里接过盛着半碗酒水的陶盏,单手举着酒盏敬了底下一圈。
  「凤凰王朝谢过你们每一位,我兰漪谢过你们每一位!喝完这一杯……黄泉路上再相见!」
  我仰头将混着雨水的酒一饮而尽,抬手用手背擦去唇边残留的酒渍后,将手中陶盏以破釜沉舟之势狠狠摔到地上。
  遍地陶片破碎的声响,在雨中组成了一首震慑人心的交响曲,那样地哀凄壮烈却又激昂动人。
  决战的地点定在枫原,那是一片宽广辽阔的平原,作为战场对于兵力和对方相差悬殊的我军来说基本上十分不利,没办法乘着地利之便埋伏游击,也没有能和赫西特军那些在草原中长大的马匹互相抗衡的良驹。
  但若作为一个长眠之地,我想没有比这里更合适的地方。既然没有地方躲藏、没有机会投机取巧,那么我们所能做的就只剩下毫无顾忌地往前衝。
  这是两军实力最为正面直接的一次较量,儘管连「硬碰硬」都称不上,只能算是「鸡蛋碰石头」,但只要这颗鸡蛋燃烧所有精力后能够把石头砸出哪怕只是一个小缺角,那便是死得其所了!
  这次作战,我作为前锋率领从军队中挑出的两百名最精锐骑兵率先衝杀,目标是冲乱敌军的阵型让他们自乱阵脚,而月疏桐和李副将则各率三百军士,在敌军溃散之际分别从左、右翼夹攻。当然,依我们的力量想要将他们全数歼灭简直是天方夜谭,我们唯一能扭转劣势的机会就是拿下艾图的首级,让赫西特军因为失去主心骨而无心恋战撤离战场。
  终于,两军在枫原的两端遥遥相望,我勒住韁绳让马匹停下,同时高举起左手,示意身后的队伍停下脚步。
  隔着一层雨雾放眼望去,对面的赫西特军整齐而气势勃勃地列队而立,一排接着一排似乎望不到尽头。站在最前方的盾牌兵各个肌肉纠结,壮硕地彷彿一头头野牛,在那之后,弓箭手已就定位,一颗颗银色的箭头在雨帘中闪着嗜血的银光。
  而艾图则在队伍的最中央,仍旧是那身精緻的深蓝皮革战甲,肩上一条雪白兽皮,被身穿红色重甲的铁骑兵包围保护着,那就是艾图之前所说的王牌,赫西特最引以为傲的一支队伍──赤鬼军。
  因为距离太远无法看清艾图脸上的表情,但我已能想像此刻他的嘴边一定擒着一抹看人耍猴戏般的嘲讽冷笑。
  一名将领从队伍中驾马上前,到大军的最前方停下,握着韁绳用宏亮的嗓音朝我们这里喊道:「对方主将何人?」
  我瞇了瞇眼睛仔细一看,还真是冤家路窄,这个褐发蓝眼的将领不就是在小树林里下令放箭将燿瞳伤成这样的那个混帐!
  虽然在战场上以他的立场这么做是理所当然的,但一想到燿瞳此时还在鬼门关前徘徊,怎么样都没办法给他好脸色看。
  「哼,要问人家姓名,却不先报上自己的名来,赫西特的礼仪教育水准果真让人不敢恭维!」我扬起下巴冷冷地讥讽道。
  我一说完,对面的赫西特军立刻就无法冷静了,嘈杂的叫骂声此起彼落地响起,响彻云霄,就凭着这股野蛮凶狠的气势就足以让人弃械投降。我回过头瞥了一眼我方军士,每个人的脸上面无表情,丝毫没被这样的气场震慑,依然直挺昂然地列队站好。
  我轻轻点了点头予以鼓励,靠着这份觉悟,至少还能有点机会。
  那褐发蓝眼将领被我这样反讥,却是最冷静的一个。他扬起手让背后的士兵停止叫嚣,静默了片刻后,郑重地一字一句报出姓名。「索格隆!」
  索格隆这个名字我并不陌生,曾经听禹湮提过不少次,只知道是个难缠的角色,却不知道原来这人就是索格隆。
  看来今天真的是一场硬仗,老天爷并没有给我们心存侥倖的机会。
  对方如此庄重地报上名来,我虽记恨于他,但再继续摆着架子就会显得我军很没风度。我清了清嗓子,以同样郑重的语调报上名字:「兰漪,凰湮之妻,今日──代夫出征!」
  索格隆明显怔了怔,还没反应过来,他身后的赫西特军便像摩西过红海一样分成两半,接着那披着雪白兽皮的高大身影驾着马缓缓上前。
  「原来是你。」艾图抬眼饶富兴味地打量着我,像是在看一隻被紧紧捏在手心里却还鍥而不捨想要逃脱的蠢蚱蜢。「本王答应过耀恩,要是成功取下凰湮性命就放你一条小命。费尽千辛万苦才逃了出去,怎么,这会儿又要自己来送死?看来你还真是迫不及待要到黄泉跟你夫君团聚。」
  听他这样于云淡风轻地提起耀恩跟禹湮,心里的恨意和怒火瞬间涌上胸口,血液衝上头顶,有一瞬间的眩晕。
  我握紧拳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才咬着牙尽量平静地说道:「殿下说的没错,我是等不及要去和我夫君团聚,只不过夫君肯定也想念殿下想得紧,不拉着殿下一起去黄泉作伴,我怎么有脸见他呢?」
  「那本王就拭目以待了。」艾图挑了挑眉,转调马头重新回到队伍里。
  我闭上眼睛,让自己因为愤怒而浮躁不稳的情绪慢慢沉淀下来。
  阿湮,你再等等我,等我做完这最后一件事,我就会来找你了。
  感觉自己和背后的士兵们准备好了,我才缓缓睁开双眼,视线穿过雨幕,穿过层层士兵,彷彿一把长枪坚定不移地刺向敌军队伍中央的艾图。
  那是我的终点,我一定要到达那里。
  我右手握上腰间的剑柄,朗声高喝:「全军听我命令!」
  身后传来整齐划一的踏步声,我指尖收紧,一鼓作气抽出长剑指向前方:「杀!」
  响彻云霄的战鼓声响起,我没再犹豫,驾着马像箭矢一般飞射而出。我军首先以「雁阵」进攻,而我就是最前端的雁头,奔驰带起的劲风挟着雨势宛如一把把锋利的刀刃割划着我没有被头盔遮盖的脸部肌肤,连眼睛都快要无法张开。
  我咬紧牙根让自己集中注意力,不去理会脸上的刺痛和迎面而来铺天盖地的杀气,脑中只有一个想法:往前衝,再往前衝。
  终于,两军碰撞。那一瞬间周遭的声音彷彿被抽离,耳朵里只剩下自己的心跳声。我听不见刀剑相交的金属摩擦声,听不见血肉被割开的声响,也听不见人们的哀鸣惨叫,在漫天的血色世界只凭着直觉挥剑,没有迟疑,没有退却。
  原先整齐的「雁形」兵阵在与赫西特的盾牌军碰撞后溃散得七零八落,但儘管如此,还是以极缓慢的速度不断衝撞着对方的阵型。或许是他们没想到我们会用这么直接这么大开大合、毫不顾忌暴露自己弱点、毫不思考防守保命的打法,就算驍勇善战如他们也渐渐乱了阵脚,原本坚固的方阵终于被撕开了一道口子。
  我趁着这时机加紧速度往前衝杀,希望能带领军队更加深入赫西特阵营。双手已经砍到麻木,身上也不晓得掛了多少伤,脑袋昏昏沉沉的,明明想要再衝快一点,可是驾马的速度却一点一点地慢下来。
  也不知道杀了多少人后,眼前终于出现艾图的身影了。视线因为失血和疲惫变得模糊,他的面孔在我眼前如重影般层层叠叠,但就算看不清楚,我也能感受到他噙在嘴角的那抹冷笑──笑我的痴我的傻。
  我咬咬牙,举起剑往自己大腿上用力刺了一刀。剧烈的疼痛让我倒抽了一口气,却也总算让意识集中了些。我双眼紧盯着艾图那双和燿瞳一样的湛蓝眼睛,高声大喊:「艾图!有种出来单挑!」
  「要是你有办法越过这群赤鬼军到本王面前来,本王便陪你玩上一回。」
  艾图说完,包围着他的赤鬼军又变换了个阵型,形成更严密的防护网。
  「赤鬼军」之所以能成为赫西特军的王牌,让艾图如此老神在在,是因为他们的战斗力已非属人类。据说他们能够连续战斗三天三夜而体力无半点耗损,而他们的红色重甲亦是防御极品,普通刀剑根本无法砍入。
  对上这样攻击力和防御力同样惊人的战斗机器,要是我跟他们硬碰硬,那才叫真傻瓜。
  算了算时间,也该差不多了。我转头往月疏桐领军的方向看过去,没想到才一扭过头,立刻就对上他的视线。
  隔着廝杀成一团的混乱战场,满脸血污却无损风骨的他骑在马上定定地凝视着我,彷彿在做最后一次无声的询问。
  我坚定地点了点头,朝他扯出一个浅浅的微笑。
  这个微笑,可能是我给他的最后一次微笑了。很多事情明知艰辛却一定要去做,我懂,我相信他也懂我的。
  他抿着唇,终于也点了头。接着,他从怀里掏出了个哨子用力吹响,一阵刺耳让人极度不适的尖锐哨音响起,四周突然间陷入一股黑暗沉鬱的死亡氛围。
  过没多久,大地忽然產生着一种低沉而不知名的共鸣声,伴随着这股诡异的声响越来越大,原本灰蓝色的天空逐渐被黑暗吞噬──成千上万隻的乌鸦盘旋在空中疾速振着翅膀,这样密集而慑人的壮观画面即便我这早有预料的知情人士看来也不禁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又是一声哨音,那一隻又一隻的乌鸦霎时俯衝而下,宛如卫星导弹设定了定位,直衝向场上最显眼穿着鲜红重甲的赤鬼军,扑上他们罩着铁面罩的脸孔,将唯一没受到保护的眼珠子粗暴地啄了出来。
  此起彼落的凄厉尖叫声顿时在战场上响起,儘管已有无数条人命了结在我手上,看到这样噁心又血腥的场面还是忍不住反胃。
  我用力压了压大腿上刚才被我自己弄出的伤口,剧痛再次袭来重新唤回我的神智。我握紧韁绳,趁着这不可多得的混乱时机衝进赤鬼军已然破碎的防护网,来到艾图前方。
  这样的场面似乎是他始料未及的,一向从容玩弄眾人于手掌心的他脸上难得出现一丝慌乱。我没给他平復的时间,劈手就是一剑朝他的心脏刺去。
  他俯身下腰将背贴在马背上,险险躲过这一剑。他才刚庆幸地吁出一口气,被禹湮伤过的那条腿立刻就中了我一道飞镖,而他身下的战马也被飞镖砍断了马腿跌落在地,将上面的艾图向前摔下。
  「自大狂!记住了,这就叫作『假动作』!」我对滚落马匹、满脸错愕的艾图冷哼了一声,高举起剑瞄准了他的咽喉。
  他想要逃开,可受伤的腿却让他无法动弹,他又伸手试着去捞武器,但武器却都在他无法触手可及的地方。
  何曾看过这样狼狈的艾图?老天爷,谢谢您给了我这个奇蹟,让我走到了这一步。
  我深吸一口气,落下这最后的一剑。
  手上的剑钉进艾图咽喉的同时,一把长枪从我腹中穿刺而过。
  其实我是有注意到的。在我举起剑的时候,眼角馀光就瞄到了索格隆朝我掷出长枪。
  或许我能避开,但同样的,我就丧失了了结艾图性命的唯一机会。
  这是个选择题。但对我来说答案永远只有一个,根本不需要考虑。
  我盯着艾图瞪大暴突的双眼,缓缓地跌落下马……
  「夫人!!!」「兰漪!!!」
  耳朵又重新涌进各式各样的声音了,但却好不真实,像是一首轮唱曲交替拨放着。而眼睛所能看见的顏色却越来越少,从一大片的血红,最后,只剩下无尽的黑……
  好累……是该睡了。
  阿湮,再等一等,我这就来了。
  三年后
  「太后娘娘,要奴婢伺候您起寝了吗?皇上的万寿节庆祝大典辰时就要开始,该是时候梳洗着装了!」
  我张着佈满血丝的乾涩双眼,望着头顶上看了一夜的绣金凤凰帷幔,过了一会儿,才淡淡开口道:「哀家醒了,进来吧。」
  「娘娘,您的眼睛怎么这么红?」喜朱捏起螺黛准备为我描眉时发现我眼底的血丝,一声惊呼后关切地询问道:「昨夜又没有歇好吗?」
  「嗯。」我没什么劲力地点了点头。「喝了太医开的安神方子睡了一、两个时辰,但中间醒来后就没再闔眼过了。」
  「这都持续多久了?要不再请太医来为您看看?」原本在身后为我梳理长发的解语也停下了动作,担忧地问。
  「这也不是喝药挨针就能解决的毛病,不必白费功夫了。」我对着铜镜左右审视自己有些憔悴的面容。「倒是这眼下的乌青,可有方法遮住?」
  「这些奴婢会处理的,娘娘就不必担心了。」喜朱像是为我关注的重点居然只是这个感到哭笑不得,轻叹了一口气。「娘娘趁着梳妆的这会子空档,先闔个眼假寐一下吧!待会儿万寿宴又会是一场硬仗,多少储存些体力应付。」
  我从鼻子里轻轻应了声,听话地闭上双眼小憩。只是明明全身叫嚣着需要睡眠,眼皮也沉重如铅块,可脑子却是异常地清明。许多零碎破散的画面交错着闪过脑海,似乎像是发生在我过往人生里的片段,又像是全然陌生属于别人的故事。
  但奇怪的是,这些画面里都有一个模糊的灰色人影,那人影总是背对着我,我从来没看过他的长相,而每当我努力想要看清那人的模样时,便会头痛欲裂。
  这是最近两个月来才出现的症状,太医说,可能是过于劳累才会產生幻觉,只要不强迫自己去想,让心神放松,多休息一段时日就会慢慢好转了。
  可我还真不知道,如今待在皇宫里如猪一般吃饱睡、睡饱吃的人生到底有什么好劳累的?朝堂上的事平儿管理得很好,加之楮萍悠、孙弘等能臣的辅佐,凤凰王朝被凤廷燁糟蹋的朝政这些年来正慢慢回到轨道上,并不需要我担心。
  而后宫诸事也有皇后在打理,这后宫除了她一人平儿就没再纳过其他妃嬪了,所以也不会发生后宫内斗让我烦心,因此,我还真不晓得我到底可以怎么个「劳累」法。
  我也曾怀疑过,会不会是三年前杀死艾图王子让赫西特军撤出凤凰王朝的那最后一役「枫原之役」时,我中枪跌下马匹时摔到了脑袋,现在是后遗症在发作。可是都过了三年了,连我肚子上那道最严重伤口的疤痕都淡去了许多,现在后遗症才出现会不会太晚了?
  怎么想怎么乱,本来打算照太医所说,乾脆就不理它等时间一久自然会好转,却没想到就算不管它,那些零散的画面却不停地佔据着我的脑袋,让我无法思考其他的事情。
  起先症状还好,不过是偶尔有几个像是一大片粉蓝色的花海、懒洋洋晒着太阳的乌龟群、一支鏤空蝴蝶样式银簪、甚至还有一双奇怪的玫瑰色眼眸等等毫无关联性的单一画面闪过脑海。
  一开始我也不甚在意,只当是做了奇怪的梦还残存着印象,却没想到后来这些画面越来越丰富,有些似乎还能串起来成为一个片段……然后那个灰色人影就出现了。
  那个人影在每个画面里都可以看见,有时只是出现一下子,有时待了好长一段时间。我始终弄不清他到底是谁,我想要搞清他是谁,但每当我试图这样做时头就会像被人用电鑽鑽进太阳穴般剧痛。
  这种感觉就像是……我把什么很重要的东西给忘了。
  「娘娘,皇后娘娘来向您请安了。」通传的宫女在房间外恭谨地喊道。
  她的声音总算暂时将我从混乱的思绪漩涡中解救出来,我睁开眼睛,淡淡地开口:「请她先在前厅等候,哀家换完衣服便出去。」
  「臣妾给母后请安。」皇后见我从房间走出来,起身柔顺地弯身一福。
  「平身吧。」我在解语的搀扶下走到主位坐下,随后立刻有小宫女来上茶。我顺了顺裙襬,抬眼看向坐在下首的皇后。「昨日不是就交代过今天不必过来请安了吗?今日是皇上的大日子,皇后定也花了不少心力筹备,有间暇时间就多歇息歇息,何必又跑来听我这个老婆子废话?」
  「母后说笑了,母后还年轻着呢!哪会是什么『老婆子』?」皇后温婉地笑了笑。「每日来问候母后不只是本分,更是臣妾极乐意做的事,无论如何这礼都不能废的。」
  我点点头,没有再跟她再在这个话题上纠缠。我端起茶盏,掀开盖子轻轻地吹开金黄茶汤上漂浮着的茶叶,缓缓啜了一口。「关于宴会的诸多细节能多确认几次就多确认几次,虽然皇上吩咐不要铺张、简单操办就好,但毕竟还会有外国使节团前来道贺,也不能出错让别人看笑话了去。」
  皇后闻言又站起了身,恭谨地欠了欠身。「臣妾谨遵母后教诲。」
  「坐吧。」我抬手让她坐下。「你做事一向细心,哀家相信你能做好,也别给自己太大压力了。」
  皇后頷首应下,喝了口茶静默了一会儿,似是在心里挣扎了良久,才终于抬头望着我说道:「藉着这次万寿节,臣妾也有件事儿想跟母后商量。」
  「你说吧。」我将茶盏放回桌上,双手交叠在腿上等待她接下去说完。
  「皇上登基也有三年了,至今后宫除了臣妾却再无其他妃嬪。」她顿了顿,垂下眸子有些黯然又有些歉疚地说道:「而臣妾福薄,到如今都还没能为皇上绵延子嗣。登基初期皇上说是国家才刚结束战乱,还在整顿的过程无暇顾及后宫,并没有招纳后宫的必要。但这些年来朝政已稳定许多,朝堂上那边也开始提及子嗣之事了。
  臣妾是想,既然皇上不喜大张旗鼓地举办秀女大选,要不就趁着这次万寿宴全国贵门望族聚集之时,顺便物色几个品貌兼优的小姐进宫伴驾?」
  我没有立刻回答,而是静静地看着皇后的双眼。
  皇后是位各方面都很优秀的女子,虽不能说漂亮到倾国倾城,但温婉端庄、自有一股独到的嫻雅气质。平日请安时总是柔顺体贴、像隻乖巧的小兔子,但像今日描绘上精緻妆容、穿上宫装凤裙的她却也能展现出皇后应有的华贵与大气。
  她虽出身高贵,却也没像传统贵族女子只重视「妇德」,原先也是城里有名的才女;她精明能干,却不会咄咄逼人,后宫在她的管理之下几乎人人服从,感受不到什么怨气。
  她什么都好,唯一让人遗憾的就是……
  她不是「她」。
  「寧雅,我想问你一个问题。」我放柔了语气,没有再用制式的「皇后」称呼叫她,而是直接以她的闺名唤她。「你爱平儿吗?」
  皇后怔了怔,似是没料到我会问出这个问题……应该是说,没料到在所谓的「后宫」之中居然还有人会在意这个问题。
  她也只是愣了片刻,很快就回过神来,垂下眸子带着点娇羞却又仍旧端庄地徐徐开口:「皇上还是清平王的时候,臣妾在闺阁中就已倾慕于皇上,即便皇上和臣妾根本素未谋面。在那样的乱世里,眾人对未来皆已不抱希望,却突然出现了皇上这样的少年英才挺身而出、让凤凰王朝免于继续沉沦,哪家的姑娘能不芳心暗许呢?
  臣妾虽倾心皇上,却是万万没有想过会嫁入皇家,只盼将来许配的郎君能有皇上一半的出色。臣妾知道,皇上会选取臣妾作为皇后,是为了凤凰王朝的社稷安定考量,但儘管如此臣妾也足够满足了。
  臣妾永远记得册封皇后那天,当皇上将臣妾的红盖头掀开时,那是臣妾第一次亲眼见到皇上。只是那一眼,臣妾就知道,这就是臣妾心目中夫郎的样子。
  嫁给皇上为妻,是父亲的安排,也是臣妾心中极乐意的事。能够和皇上结下这段缘份,臣妾此生无悔!」
  「此生无悔吗……」我轻声低吟着,看着皇后眸中闪烁着的羞怯却又坚定的光芒,彷彿又看到了当年决心成为凤湘翊眾多妃子之一的自己。
  当年的我不知道算是幸还是不幸,我的这份心意并没有被辜负,然而他却先我一步离开了。如今平儿虽对皇后关怀呵护、相敬相持,但我知道,他给予皇后的并不是她希望得到的。
  平儿的皇后名唤「陆寧雅」,是兵部尚书陆拓海的三千金。陆家原是凰家旧部,在光復凰家的过程中佔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当年凤廷燁驾崩时,凰家旧部为了拥护凰家仅存的唯一嫡出血脉凰湮重掌朝政,派兵包围当时继任呼声最高的平儿所居住的清平王府,陆家就参与其中。
  那是后来凰湮在绝云坡一役中殉国,没了登基为帝的可能凰家那边才不甘心地收手,毕竟他们已没有能继位的适当人选,而江山大权落到「凤」、「凰」两姓之外的人手上对他们也无好处。当然,收手之前势必和平儿经歷过无数次的协商谈判,其中一项就是这「政策联姻」。
  平儿并不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但在接手朝政后环境与压力迫使他不得不快速成长,他也懂得学着去用最平和、损害最低的方式解决问题。
  如若当时的他有发现自己的心意,或许他就不会为了国家的安定娶一个素未谋面的女人,或许不管得因此绕多远的路他都不会辜负了「她」。
  当初我没有阻止,是因为我以为只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感情这种事强求不得,然而这几年来透过种种跡象我才终于发现事实并非如此。只怕如今平儿还是没发现自己的心意,只是他的潜意识已悄悄透露了些许。
  「你既对平儿有情,难道就甘愿和其他女人一同分享他的爱?」我拉回思绪重新将注意力放回皇后身上,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摩娑着小指上的珍珠护甲一边问道。
  「既决定嫁入皇宫,臣妾自然已做好这个觉悟。」皇后微微一笑,但那笑里却是带着涩意。「说句不中听的,这是臣妾的本分,也是宿命,甘愿或不甘愿……又有何重要呢?」
  我停下动作,静默了一会儿,最后轻叹了一口气。「别人家的后宫是这样,但对我来说,后宫是充盈是空虚一点都没有关係。平儿既然无意徵纳后宫,就算你我硬是塞了人进去,他也未必会召幸那些妃子。」
  皇后睁着一双翦水眸子呆呆地望着我,因为过于震惊甚至忘了回话。
  「人生苦短,什么样的事都可能发生,就别老是拣那些会让自己不痛快的事来做。」我朝她扬起个淡淡的微笑。「子嗣方面,那就看上天怎么安排吧,儿孙自有儿孙福。我不会在这事儿上给你压力的,你自己好好想一想吧。」
  皇后又怔忡了片刻,手中的丝帕被攥紧又放松,良久,她终于站了起来,弯身朝我深深一福:「臣妾明白了,谢母后教诲。」
  我点了点头,脸上恢復了太后应有的威严。「万寿宴就要开始了,皇后想必还有许多事情要忙,这就先回去吧!另外也打发人去皇上那边通知一声,叫他下了朝后不必再过来请安了,万寿宴上就见得到哀家,没必要再多跑一趟。」
  我望着皇后离去的身影,唇边轻轻溢出一声叹息。平儿之所以不纳后宫,并不仅仅是国家根基尚未稳定,无暇顾及后宫,也不只是因为他洁身自好、不贪图女色。
  其中原因,皇后不晓得,平儿恐怕也不晓得。
  不知道今年万寿宴……她是不是依然不会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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