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天堂口与死者六号(1)
昏黄灯光映照在平铺绣花地毯的漫长回廊上,一双高跟鞋行走其中。
于寧静无人的夜里,它的鲜艳色泽显得尤其妖冶。赭色细长鞋根犹如两根木桩,深刻扎进地底开出血色的花。偏偏步伐又是如此轻缓优雅。它先是经过狭窄回廊,又顺着楼梯拾阶而上,最后拐一个弯,停驻在一道木门前。
看着门上镶刻着「镇长」的金属名牌,米兰达莫妮卡站了许久,稍微理过仪容,才将门咿呀推开。「听闻你找我,迪伦?」她微笑着,带着一丝难得娇媚,向办公桌前的人问候道。虽然风采依旧,但从那略为凌乱的发丝,仍能看出她的风尘朴朴。
事实上,她也确实刚从首都驱车赶来。即便一路车速飞快,仍耗费她将近六个鐘头的车程。由于最近举办的品牌服装周,她特意在耶诞节一早就前往首都,预备享受她的美好假期。谁晓得天有不测风云,昨晚一通急电,竟又将她紧急召回。
电话里,镇长杰森迪伦用词含糊,只说耶诞假期间她的学校出了状况,希望身作最高管理者的她能回返坐镇。而依据他们十多年的交情,米兰达很清楚,镇长不会无故提出这类要求。况且,就算真的不是要紧事,看在最大金援者的难得要求上,她也片刻不容怠慢。于是这日清早,她便挥别那座树林,提前赶回替她的小树灭火了。
为尽快理出头绪,一抵达佛格镇,米兰达便先去警局询问。那时,彼得罗恩恰好在局里整顿资料。神色有些古怪的他告诉米兰达,当她不在的这段期间,先是发生西蒙皮尔森的意外逝世,而后又是莉迪亚布尔的不幸遭遇。
对于西蒙的死,米兰达感到惊诧万分。毕竟共事多年,好歹存些朋友情分。她为他的早逝感到诚挚惋惜。并在询问大致死因后,为他祷告数分鐘。随后才问起莉迪亚的现况。
说起莉迪亚的事件,其间周折之繁复也令彼得不禁摇头。昨日清晨,他们接获居民通报,有个女孩在屋里崩溃惊叫,唯恐遭遇不测。于是警方赶紧前往并现场破门而入,在二楼的晦暗房间里找到莉迪亚。
那时,她正缩在床尾瑟瑟发抖着,四肢皆被绳索綑缚住,头部及衣襟有大量血跡。除此之外,衣衫也破碎凌乱,单薄身躯遍佈着瘀青与吻痕……看见这一幕,大伙心里有数,已有不少人咒骂出声。
随后,他们才注意到不远处的帘幕后,有道狭长黑影兀自摇曳。
查理布尔身着白衣悬吊在窗檯的横桿。瘦削的脸庞因脖颈被绳索紧勒多时,而显得青黑发胀。浑浊而褪色的棕色眼珠突出,有大截肿胀的舌头坦露在外头,乍看就像堵塞一块粉色海绵。
由于玻璃窗没关,随着每次窗帘扬起,他的躯体便会沐风摆动。素色白衫擦过窗帘,发出沙沙声响。就好比一棵枯瘦的杉树,于凛冬季末消磨最后的生气。
将莉迪亚与布尔的遗体送离后,警官们便着手搜罗整栋房子,试图找出布尔自縊的原因。虽然他们偶尔也在白杉酒吧聚聚,但布尔平时阴冷寡言,大伙并不清楚他的为人。可惜搜查整整两个鐘头后,除了那些数不清的酒品珍藏以外,他们一无所获,更别说是遗书等等有用之物。
但只要是稍有思考能力的人都能明白,布尔先生的死,绝不仅是自杀这么简单。虽说当初妻子的死对他打击颇大,但那已是十年前的陈年旧事,无法构成动机。再说,眼见莉迪亚被綑缚住的糟糕状态,便能知晓那狗娘养的傢伙正打算对他的亲生女儿下手,自然没让煮熟鸭子放飞的道理。
其实,米兰达抵达的时间也算赶巧,那会彼得才从医院探访完莉迪亚,对她的状况算是略有瞭解。基本上,莉迪亚身体并无大碍,唯有心理受创得较严重。毕竟,她不仅差点惨遭父亲毒手,还目睹父亲陈尸在自己眼前,且因身体被綑绑无法挪动,被迫与尸体同处数小时。这对任何人都是难以承受之重。
但以这类型案例来说,莉迪亚算是表现极好的了。她原先就认识彼得罗恩,即便他刻意卸下警装,她仍聪颖地猜出他的来意。询问昨日的案发过程。所以她让彼得直问无妨。并在谈话间,提供了些还算有用的线索。譬如,她从小便常遭受酒品不佳的布尔骚扰及恫吓。甚至昨日,也就是布尔遇害当晚,还是她的十八岁生日,而她却差点失身于他。
她说,在那个悲惨的夜里,喝过助兴酒的布尔才坦言:原来早在一年前,他便谋划要在今日夺取她的初夜,继而完成她的「成年礼」。但莉迪亚并不晓得事情怎会演变至此,毕竟她再如何厌恨他,也从未想过她的亲生父亲,竟会这般吊死在自己房间,并且毫无徵兆。
可惜的是,莉迪亚告诉彼得,她实在不清楚案发经过。因为早在企图挣脱布尔时,她便由于头部撞击床脚而不省人事了。后半夜的事她毫无记忆,只晓得不久后醒来时,就见布尔在相距自己八英呎的地方瞪着自己。躯体随风款摆、却再无声息。
听完这些骇人消息,即便是米兰达也十足震惊。从警局前往镇长室的路途中,甚至现在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她仍反覆思索着生命的无常以及脆弱……就如同她曾切身感受的那般。
思至此,她略一屈身,打开了左下方的抽屉。抽屉深处放置一只木盒。它的款式陈旧可做工细緻,上头嵌刻着满满的祝祷经文。她伸出手,轻轻摩挲那木盒表面,以圆润指腹感受上头浮突的纹路。彷彿想藉由此行,将自身的温度与思念,传递予此生最心爱之物。
「许久不见,米兰达。」突然间,有道低沉嗓音在门口处响起。这让浸淫情绪的米兰达被吓得全身一震。「哦,下午好。梅格,艾伦。」赶紧将木盒摆回抽屉后,米兰达微笑着起身。「抱歉了,让你们这么晚过来。这次回来得急,没来得及带伴手礼。」她自嘲着说,并走出桌后,逐一轻搂过梅格杜里斯与艾伦。
「别说礼物了,那本属你的假期,实在不该扫你的兴……是镇长让你回来的吧?为了西蒙与莉迪亚布尔的事?」梅格蹙眉问。她也是昨日才从镇长那儿得知西蒙与莉迪亚的事。
对于西蒙的死,她心里委实不好受。她原本就不真心讨厌那小伙子,此时更夹杂着名为自责的情绪。若是当时她能更坚定地否决那场晚会,或许,西蒙那小子还维持着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与大伙一同开会。而不是像她多年前那不听劝的女儿,就这般永远迷失在失色的夜中。
察觉梅格的低落情绪,米兰达轻轻牵起梅格的手。「没事,梅格。」她安抚道,拍拍梅格的手背。「人总难逃一死。除了神,没有人能阻却谁的生命进程。」米兰达说,希望能给她一些力量。因为就如她所言,天底下唯有神能裁决人的价值与期限。况且米兰达实在害怕梅格会过度自责,她可不希望再失去任何一名工作伙伴。
所以她又拉过梅格的手,并示意艾伦一同来沙发区稍坐。她先替他们各斟上一杯热茶,便开始执行这次的临时会议。米兰达能看出梅格今日状况不佳,也不打算拖延太长时间。简要报备从彼得那儿问来的事件经过后,米兰达便直接向他们徵询意见,关于开学后的流言如何制止,以及教学人员的调度问题。
总会议算来,还不到十五分鐘。桌面的茶还尚有馀温,米兰达便让他们回去歇息了。临辞前,她还特别嘱咐梅格记得仔细休养,并表示自己会承担着处理一切。她非常明白,看似冷面心肠的梅格并不如表现坚强。毕竟玛莉莲曾是她的全部,失去她的当下,便已将她的灵魂掏空。从此千疮百孔的心再经不起一丝打击,再多武装也只是佯装自己不受损伤。
所以,各持烦恼的米兰达与梅格,并没看出艾伦的异样。
原本就习惯旁观的他,这一刻更是愈加沉默。
事实上,他还在思考查理布尔的死亡。它就像之前那些事件同样,是他早已明确预知的事。虽说与布兰登发生关係那晚,他已向布兰登间接承认有梦游的毛病。但他所没说的是,其实那一夜里,他还做了一个梦。
静謐无声的夜里,艾伦梦见自己处于一个陌生且晦暗的环境。有道黑影持刀矗立在房间中央。细巧而尖锐的刀锋反映月光,带着一抹蓝,以及令人毛骨悚然的森森寒意。
那人摇头晃脑地哼着曲子,低头似乎正认真捣鼓着什么。突然间,刀面反映了月光,恰好照在那人脸庞。艾伦总算看清那张脸了:原来那是白杉酒吧的老闆:布尔先生!
此时布尔正手握刀柄,隔着裤管往左大腿刻划。他的神情专注的近乎虔诚,彷彿正执行某种极为神圣的仪式。鲜血不断自他大腿涌出,瞬间染红了白色裤管显得触目惊心。但他却像感觉不着痛似的,嘴边依旧衔带一抹不合时宜的笑。
然后,艾伦看见「自己」走向了他。直到相距仅两英尺远才停下脚步。没来由的,艾伦能感觉「自己」似乎很愉悦。因为「他」的嘴里也哼着歌,曲调与布尔极为类似,但旋律显然明晰许多。
艾伦记得,许久之前总有个女人时常哼着这首曲子,哄他入睡……
但她是谁呢?
而我……又是谁?
正当艾伦思想陷入囹圄时,那方的「表演」也进入高潮。随着「自己」愈渐欢愉的哼唱,布尔也攀上窗檯。他用窗帘绳索一圈圈地缠绕自己的脖颈,狼狈向前一跃。最后就像颗奇异的果实般,歪首垂吊在窗檯边。
从起初挣扎,直至最后死亡,那抹笑容从未自布尔脸上消散。彷彿刻意经营似的,甚至因用力过度而显得齜牙裂嘴,像极了某些做工粗糙的怪诞娃娃。
但无论这副表情多么古怪,今后也得这般僵滞在布尔脸上了。连同祂的性命,也在这个悠悠雪夜里永远冻结。
这幅骇人景象,想当然带给艾伦极大衝击。所以那时直到被布兰登的敲门声吓醒时,艾伦仍冷汗涔涔、惊魂不定。
他拉开门,看着门外的布兰登,脑袋还如同浆糊般混乱。再加上前一夜的温存,种种复杂信息一时间全堵塞在他的小小脑袋,令他陷入短路蓝屏的窘境,继而无法回应布兰登的心意。
其实真要问,艾伦也不确定自己对布兰登的想法。他只晓得此刻的自己,实在受够那些梦。与其说是预知能力,它们更像某种古怪诅咒,并由一宗宗死亡事件强调它们的真实性。
艾伦实在恨透自己的卑渺与无法防范。这让他感觉像个帮兇,无情目击,什么忙也帮不上。所以这些该死事件对他而言,才是真正的当务之急。权衡之下,他只能先歉疚地将布兰登的感情事摆往一旁了。
但说又回来,自己为何会有这个能力呢?艾伦烦躁地思索着。又或者更进一步说,他甚至暗自质疑,一切是否仅是梦境这般简单?
继西蒙的死亡之后,艾伦也逐渐意识到自己的情绪与行为等等,似乎愈发无法掌控。甚至住院期间,他还从护士口中意外得知自己有梦游的习惯。彷彿体内有个陌生灵魂正在甦醒,挟带着亟欲毁灭世界的欲望在他体内狂肆叫嚣。而他除了竭力压制以外,竟也别无他法。
但他其实也清楚,这番努力到头来或许仍是徒劳。就像他始终无法遏止那些扰人幻境一般,只能依随宿命的走向,最终在这场无法挽回的灾厄中分裂成片。
此外,经由这段时间的沉淀与思索,他也发现这些死亡事件似乎有个共通点。祂们不仅都是自己所熟识的人,也是以往偶尔想起这些人时,会兴起「这种人不如死了算了」的想法的对象。
意识到这点,更让艾伦陷入真正的恐慌。因为那些事件终于被隐约描绘了出轮廓,且显然与自己切身相关。无论这个臆测是否得到证实,只要有百分之一的可能性,都让他无比畏惧。彷彿揹着千斤重的秘密,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突然间,艾伦很想找个人谈谈,并且必须是一个能够拯救他、将他拉出深渊的对象。他将倾诉自己的感受,毫无保留地坦诚一切。至于这个人选,有个名字第一时间浮现他的脑中。
毫无疑问的,那即是布兰登戴维斯。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伤处。」离开校长室后,空荡回廊里,梅格忽然说道。此时,他们俩正并肩走在前往教学楼出口的路途上。刚回过神的艾伦只不明就里地偏头看她,等待下文。
梅格也瞥了他一眼。「我知道,你也有自己难以逾越的坎。而我的疮疤想必你也听说了,正是我的女儿,那十七岁便已夭折的可怜孩子。事实上,即便是米兰达也有她无法处理的窘迫困境……我原以为聪颖如她已经熬过那段苦日子。直到方才看见她仍留着『它』时,我才知道,原来她也只是把伤口掩藏着罢了。」
梅格语调缓慢地说,低沉声线像是一台老旧纺纱机。「所有事物皆不会凭空消失,看不见,不代表不存在。许多东西你愈是想压制,它便愈是沉积。等它再次浮出表面时,只会带来无可比拟的毁灭性伤害……」她垂首深思,最后话音近乎低喃。
「『它』?」艾伦出声问道。他想起刚进门时米兰达慌张收起的那件物事。「您指的是什么呢,那只木盒么?」他问。虽说并不真的好奇米兰达的私事,但由于学过心理学,艾伦晓得梅格是想藉着开解自己,继而与她过往不愿承认的「阴影」对话。能跨出这一步,对鲜少与人敞开心胸的梅格是极好的事。艾伦很乐意陪她走过这些过程。
梅格点点头。「是啊,里头装着她的孩子。」她说。陷溺回忆的她,没注意到艾伦忽然失焦的双眼。「那是发生多年一场极为悲惨的意外。但我始终坚信,善良的米兰达总不至于下此毒手……」
听到这里,前夜梦里那首旋律竟又在艾伦脑海乍然浮现,连同布尔那抹黑与蓝构筑的扭曲怪笑齐併回放。它们喧嚣鼓譟着,佔据艾伦的所有思绪。使得他不禁抱着头蹲坐地面,全心抗衡那些幻觉。
但无论艾伦如何抵抗,那道歌声却始终明晰,彷彿「他」就在体内一遍遍低吟哼唱着:「你看不见自己的真正模样,你所见的仅是你的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