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小酒吧与死者五号(3)
他听见吉儿的每个字句,十分清楚,也无比专注。但那些字串从他耳里溜过,没半点停驻的打算。里头有太多资讯尚待釐清,让他一时间不明白吉儿的意思。
她说,布兰登原来不叫布兰登柯尔克拉夫,而是文森特戴维斯。并且他并非无业游民,而是受过专业训练的合格警员,甚至曾经佩带过黄铜警徽及红白方格纹袖套[14]?
好吧,艾伦得承认,他空乏的脑袋尚且无法想像布兰登穿戴高筒盔、骑着马匹的样子。因为他更坚信,在戴上那顶可爱的帽子前,布兰登会先把发号施令的蠢傢伙大卸八块!
想至此,艾伦倒偏信这是布兰登编予吉儿的床边故事了。毕竟谁都可能相信耶诞老人的传说,若单纯的吉儿会因此受骗,也实属正常。
所以,他决定先暂且搁置此事,晚点再向布兰登求证。这时,艾伦注意到吉儿放至膝上的书,那是一本外观崭新的《新月集》,泰戈尔的另一着作。
敏锐的吉儿很快察觉艾伦的目光。「啊,这是上週皮尔森老师给我的,他知道我喜欢《漂鸟集》。」她焦急的将书往旁一摆,似乎想声明自己的「漂鸟派」铁桿立场。
艾伦倒是忍不住笑了。「嘿,别紧张。多看书是好事。」他安抚道,让她把书本放回来。看着那本书,艾伦随即又想到一件事。
「对了,吉儿,你刚拆氧气罩的消息应该还不多人知晓吧?也许我们该先知会西蒙与妮可,他们铁定会非常开心!」他微笑着说。他知道那俩人同样在意吉儿的状况,若能得知吉儿已经明确好转,他们也必定感到同等喜悦。
但正当此时,房门处突然传来「咚!」的突兀一响。
门外处站着布兰登,他正错愕地望着艾伦看,僵直的模样如同一尊巨大冷峻的石膏像。一滩水自他脚边漫开来,上头瘫倒了一只本盛装热水的水壶。
也不管濡湿皮鞋的可能性,布兰登就这么踏着水洼,向艾伦快步走近。他猛地扯过艾伦的臂膀,无论吉儿如何叫喊,逕往廊道快步行去。
直至走到廊道最底处,一个吉儿听不见声响的地方,布兰登才终于止住步伐。
「告诉我,你昨晚吃了什么。」他放开艾伦的手,闷着声问。
看着布兰登肃穆的脸,艾伦有些结巴:「呃,两汤匙的青菜,半颗马铃薯,一颗蛋,两块鸡胸肉……如果要算上饮料,也许还有苹果汁吧,有什么问题吗?」
他不明白布兰登的突然作为,彷彿他犯了什么过错,必须遭此质问。偏偏质问的内容又如此无厘头。
布兰登并没有正面应答,而就像执行讯问那般,继续拋下个问题。「除此之外,你还记得餐盘是什么顏色么?」他问,并向艾伦走近一步。艾伦顿时被笼罩在阴影里,逼仄的压迫感瞬间向他袭来。
「顏色?每天都不同。昨晚是紫色,早上是黄的,今早也是紫色。哦!布兰登,若你只想测验我是否失智,我能明确告诉你,他们前晚甚至忘了给叉子!」艾伦推开眼前人,没好气的说。他对布兰登的行为摸不着头绪。难道是饭菜有问题?他臆测到。他向来跟不上布兰登的跳跃性思维,只晓得布兰登现在的态度让他无比恼火。
「那么,你还记得平安夜那晚的事么?」布兰登还是不正面回答。「还有,你最后一次见到西蒙皮尔森是什么时候?」虽然不在意艾伦推开他的事,但随着问题增多,布兰登的脸色也愈加冷肃。
「就在平安夜那晚!我的天,你不也去了么?打从你莫名其妙不见踪影后,我就待在会场跟西蒙聊半会天。喝了杯酒,就醉了,只好循着暗巷独自回家……啊!那时还碰上一起无比惊险的抢案!幸好没事!」他高声说道。那次经验实在万分危急,即便此时復述,仍让他感到阵阵心惊。
但布兰登却突然打断他的话。「不,你记岔了艾伦,那分明是我们第一次见面的事!」他深吸一口气,低声自语道:「这太古怪了,你分明记得近期种种的无聊细节,却忘了……好吧,最后一个问题,你还记得你为何住院么?」
艾伦看着他。「呃,不就是……遇刺?」
但这时他也愣住了。确实,如果遇见布兰登是数週前的事、此时他的身体也没别的外伤,那三天前他又是遭遇什么导致住院呢?难道这期间他遗忘了什么事,又或是因由某些原因,他的记忆產生错乱或者重组?
这时,他又突然想起罗恩警官。不是艾伦想质疑彼得前来探望的诚意,他自认为跟彼得没有进一步交情,更别说让他牺牲自己的休息时光。所以也许,彼得就跟布兰登同样,只是想从自己这儿套问出有用的资讯也说不定。
但又是什么样的资讯呢?
想至此,艾伦的思绪突然陷入一片空白,他不晓得自己捲入什么糟糕的事件。突然间,他的脑袋开始刺疼,且状况比任何一次更要猛烈。「我的天……」他蹲低身子抱住头,闷哼道。头皮的每一寸都像有千万根针狠狠扎着,他感觉自己即将在下一秒死去!
布兰登垂着眉眼看他,沉默地站了一会。那双垂摆在他身侧的手张了又握,彷彿正压抑着什么浓烈情绪。半晌后,他才弯下身子拥住艾伦的肩。
「算了,我们回去再说吧。」空阔廊道里,布兰登拍拍艾伦的后背,低声说。
虽说「回去再谈」。但回去之后,布兰登却也没再深追问,而是返回他,又或曾属于艾伦的房间。这几天来就这么静静待着。
即便那道门没有真正落锁,但艾伦知道,那就象徵布兰登所筑起的心防,它屏蔽对外界沟通,更拒绝一切交谈。所以整天下来,除了短短用餐时间以外,俩人并无交集。
又过几日之后,连同隔壁西蒙家的白色封锁线也撤了。一时间,彷彿这阵子的紊乱生活又回归正轨。为时三週的耶诞假期同样延续,外头阳光也依然明媚,艾伦与布兰登的关係,也似乎退返以往的相处模式。
但艾伦心里知晓,某些事物,终究在这日月推移间悄悄变质了,所以他无法永远缄口莫言。譬如许久未见的西蒙,他始终不知他的去向,但潜意识告诉他,他的失踪与自己住院有非凡的关联。
所以偶尔,艾伦会攀在窗口,望向西蒙的家,且一望就是小半天。他总思索着自己究竟失落了哪些记忆片段,但那些片段就像凭空消失似的,不管他如何推想,也坚持不露半点行跡。
终于,在耶诞假期的第十二天,艾伦还是忍不住开口了。他想问清西蒙的行踪。所以端上餐点后,他也跟着在餐桌另一侧落座。「所以,戴维斯才是你的姓么?」他咬着麵包,装作不经意地问。这是他们这几天来的首次交谈,也是首次同桌。
布兰登拿叉子的手微顿。「嗯。」他回应道,头始终低着,浓密眼睫像是两副扇子在他脸颊晕出阴影。巨大的手捏着相对小巧的餐具,大口地往嘴里送马铃薯条,直至塞进最后一口,他才鼓着两颊艰难嚼动。似乎想尽快结束这次用餐。
艾伦察觉出他的用心,也有些无奈。他实在害怕布兰登会因此噎死,于是体贴地替他斟了杯热茶。随后,他看向布兰登的耳鬓,静静地等待他的下文。
从他的视角,能清楚看见布兰登的耳际有根根黑发直竖,与它们他下頷未完全根除的鬍青相连,显然与自己柔软的发丝大不相同,就如同它的主人那般,坚韧刚硬、不易曲折。
但等了半晌,眼见布兰登即将清完盘中食物,还是没半点交谈的意愿,艾伦只好深吸一口气,主动出击道:「好吧,文森特戴维斯先生,你现在方便告诉我,为何你当初要隐瞒姓名了么?」他说,一边慢条斯理地解决自己眼下的食物。他用馀光观察对方的表情,试图从那双海蓝色眼眸里,看见一分闪动的神色。
其实真说起来,艾伦并不确定今天的自己为何特别咄咄逼人。毕竟他向来明白,尊重彼此隐私才是经营友谊的根本。他实在不该像个该死的怨妇般,追逐着每个字句严刑逼供。
但他实在不喜欢被蒙在鼓里的感觉,又或说,他已经受够近日过分压抑的气氛,那使他的脑袋一团糟,几乎喘不过气。彷彿所有人都清楚事件脉络,唯有他被瞒在鼓里,就像被关在《楚门的世界》的屏幕,所有惊吓反应都是场可笑演出。
布兰登放下刀叉。「我那时就是随口一说。艾伦,别告诉我你真以为会有人取这么愚蠢的姓?柯尔克拉夫,像唸咒语似的,我可不是巫师。」他拾过旁边的纸巾擦了擦嘴,而后朝着艾伦咧嘴一笑:「虽然不晓得这事是谁告诉你的,但我能准确告诉你,『布兰登』并非假名,而是我的中间名。顺道一提,我吃饱了。谢谢招待。」他站起身,也没接过桌面的茶,预备转身回房。
但艾伦却一把拉住他。「这就是你的解释?」他说:「你的名字是我仅知的一切,你欺瞒了我,你就打算这样一语带过?戴维斯先生,我对你几乎一无所知,甚至前些日子才意外得知你是个警察!一名市警厅的警察!」艾伦仰头看着他,咬牙切齿地说。
他实在受够对方哄骗孩子的态度,那样疏离冷漠,充满不信任。这个月以来,他们分明住在同一栋楼房,共同享用自己准备的食物,但布兰登却始终像个陌生的局外人,划明界线,坚持不透露更多资讯或温暖。让反復付出关怀的自己像个傻瓜。
想当初,他是感念布兰登的救命之恩,才半推半就地让他长居自己屋簷下,久而久之,倒也习惯家里有个大龄儿童需要照应,每一分付出都无比诚挚。
而近期有这么多死亡案件,它们在艾伦週遭频繁发生。当所有人对布兰登的存在提出质疑时,艾伦从未兴起一分怀疑,哪管布兰登愈加扑朔迷离的身分,也坚持着为他辩白。但是,直至今天,布兰登居然告诉他,原来连姓名这种东西,从头至尾都只是「随口一说」?
艾伦实在无法再忍受这些了,他必须将话说清。「听着,先生。我从没收过你的房租,也不是你的房东。我以为我们起码能算朋友,然而你却连姓名都欺瞒了我……布兰登,请告诉我,你到底还有什么是值得我信任的?」他问,用力捉住布兰登的手,彷彿能将自己挣扎透过温度传递予他。
其实要将话说这么白,这实在太伤艾伦的感情。他一向不喜欢拿情份要挟人,彷彿所有情感都是能被量化的数字。但眼前这男人实在怀藏太多祕密了,就像笼罩于佛格镇上空的浓雾那般。当你侥倖地紧握自以为看穿的唯一真相时,才惊觉一切仅是对方虚构的假象,唯有自己仍傻傻的深信不疑。这种一摔就碎的信任,可远比被量化的情感要伤人得多。
听见艾伦后段半自问的对话,布兰登原本绷紧的肌肉这才逐渐松懈下来。他睁着那双坦桑石色的眼,里头映着艾伦真挚的眼神。他努力分析对方的一切情绪,同时感受握在自己手腕的热度。它如此的灼热,不容质疑,就像艾伦给人的感觉般,总努力往旁人身上投注所有的爱。无论自己再如何躲避、故意视而不见,也无法真正拒之在外。
所以,布兰登才始终不敢置信,前几日彼得所提供的资讯……那些来自近期死亡案件的眾多罪证中,竟暗指着艾伦沃尔顿,即是最大疑犯的骇人信息!
[14]这是伦敦员警较他区不同的特徵。其他地区仅使用黑白格纹与银色警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