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烘焙坊与死者三号(1)

  意识迷糊中,艾伦感觉自己头疼欲裂。
  他用手臂夹着头,勉强地侧过身子,而后用指尖抵住太阳穴——大概是久病成医,当宿醉成为一种习惯时,艾伦知道能用这种方法减缓鑽心疼痛。
  但意外的,此刻摸到头颅,艾伦感受到的并非肌肤或头发的触感,而是纱质的质地……
  他惊醒似的猛地睁开眼。
  视野迷濛间,他注意到自己正身处一间狭小的卧室。房里没有点灯,四周昏暗,光线从掩紧的落地窗帘下缘透出来。
  被黑暗笼罩的房间里只有简单的家具,并且摆设陌生。角落孤零零地佇立一只白色塑料衣橱,小而老旧的木製床柜则摆置在床旁,以及最后一件家具:他正坐着的老式弹簧床,带着一股根深蒂固的浓重霉味。
  整体来说,房间并不大。从墙壁剥落的绿色墙纸来判断,屋龄已经不年轻了。于微弱光线照射下,每样家具都斑驳的像是古文物。
  所以很显然,这不是他的教师宿舍。
  艾伦支着身体坐了起身,坐在床缘。他张望四周,虽然房间拾掇的很乾净,但空气里总飘着一股化不开的灰尘味道。他打了个喷嚏。看来这里大约已有许久没人居住。
  但他怎么睡在这呢?艾伦摀着头,艰难地思索着。虽然他的脑已经被包扎处理过,但收拾得了外伤,却治不了他糨糊一般的脑。艾伦现在的心情有些紊乱,想起最近的行为,简直出格的连自己都难以接受。这令向来节制的他有些忧闷。脱序的剧本令人不快,而脑袋隐约传来的钝痛,偏又不断提醒他的愚蠢。
  还好,脚下磁砖地板的冰冷触感使他清醒不少,脑筋一活络,他也逐渐想起昨日的经过。将片段记忆稍作拼凑,艾伦推敲自己应当是在走出酒吧、预备回学校的路上,碰上一起倒楣的持刀抢案,而后又恰好幸运地被路人所救。
  印象中,那是个带着些许酒味与菸草味的男人。艾伦猜测:那应当就是昨日酒吧里除自己以外的唯一顾客。毕竟,那家酒吧地处偏僻,不该是半夜还有人行经的地方。所以,按这剧情走向,这里应该就是那善心人士的家了。
  思至此,艾伦不由得有些庆幸,毕竟对于任何一个e国人来说,自扫门前雪已成国情,见义勇为只是童话书里的美好词汇。而对方不仅让一个陌生人暂居自己的家,甚至还主动收拾艾伦头上的伤势,这等伟大情操,简直都能领上一座荣誉市民奖座了!
  正当艾伦这么想着时,门恰好应声开啟。
  门口处站着一个男人,高挑个子如同一座小山,几乎要撞上两米高的门框。这迫使他必须稍微弯下腰身,才得以过门。连廊道光线都仅能鑽着缝隙略略照进。
  朦胧间,艾伦能看见对方拥有一头黑发以及健硕的体态。他一手空着,一手则拿着不知装载何物的纸提袋。
  那双被墨绿羊毛衫包裹的臂膀看来肌理结实,并且极具爆发力。加上外头闪烁的廊灯,使男人看来像是一抹镶着金丝的黑影,或是一隻善于蛰伏的巨兽——而艾伦深信,这傢伙绝对能以单手,轻易将脆弱的人类颈椎捏个粉碎。
  不过当然,这一切只是艾伦自身的想像。男人什么都没摧毁,仅是用空出的那隻手,轻轻地拨开门边的开关。
  啪嗒一声,老旧灯具一阵闪烁。瞬间灯火通明。
  「哦,你醒了。」男人说,语调平缓而听不出情绪。「你的恢復能力着实比我想像要好得多。否则依你的小鸟身板,要睡上三天两夜我也不意外。」他不着调地说着,声音似笑非笑。他迈开长腿走至艾伦身旁,弯腰查探他的伤势。
  俩人距离突然缩得极近,这让艾伦有些尷尬。可由于瞬间的强光,使他有些微恍神,继而忘记要闪躲,只好后知后觉地瞇起了眼。一阵扑鼻而来的菸草味将他笼罩,陌生气息使他感到神经紧绷。
  但出于礼貌,他仍是耐住情绪,没有退缩。
  随着视野恢復澄明之后,艾伦也开始观察对方。意外的,男人的年龄并不大,大约仅二十出头,有着一张尚算稚嫩的脸,比艾伦更要年轻。
  从艾伦仰视的角度,可以清楚看见对方抿紧的唇,以及下頷修剪过的淡淡鬍青。下頷以及脖子的肌肉线条也相当漂亮。尤其是那微翘的嘴型,使他看起来总是笑着,带有几分天真烂漫,却又玩世不恭的大男孩气质。
  「呃,你好。」艾伦不自然地招道,「谢谢你的搭救,请问……你是医生吗?」他问,毕竟对方包扎的手法看来挺专业。至少,他不认为一个大学毕业不久的孩子能有如此这么好的家务本事。在艾伦眼里,包扎这种麻烦事,就跟邪恶的针线活脱离不了干係。
  听艾伦这么问,男人也蹙着眉头把视线慢慢对准艾伦的眼。那是一双海蓝色的眸,色泽如坦桑石般柔美且醇净,象徵着冷静与优雅。
  但此时,那双眼里只装载着惊诧错愕等情绪。
  「你说,我是医生?」男人看着艾伦,不可置信地复述。时过半晌,他才在艾伦怪异的目光下笑了起来:「哦,小甜心。假使我是医生,我会选择去大城市偷肾卖钱,而不是待在这穷酸地方,回答一个笨蛋伤患同等愚蠢的问题。」
  没等艾伦回答,他又从手边的袋子拿出一罐啤酒,拋给了艾伦。「所以别说这些废话了。你应该渴了吧,恰好酒精能杀菌,多喝两罐什么病都好了。」他煞有其事地说。但搭配那张含笑的俊俏脸蛋,其实没什么说服力。这下艾伦也终于相信,能讲出这种话的货色,绝对不是什么正经医生。
  但他还是礼貌地道了谢。「谢谢你,尊敬的先生。我必须对你致上最高谢意。无论是此刻的照应,还是昨晚的事……」艾伦诚挚地说。冰凉的啤酒被他握在手里,由于两次被酒精误事的糟糕体验,他没将拉环打开。
  眼见男人正将半身埋进衣柜翻找东西,似乎没想回话的意思,艾伦只好继续找话题道:「对了,我是艾伦沃尔顿,请问先生怎么称呼呢?」他客气地问。
  「布兰登。」男人不耐地答。不过正好,男人从杂乱如山的衣柜里摸出一个黑色瓶状物。一瓶威士忌。于是他开心的笑了,用力地吻了一口瓶身,像在大学联赛里替学校争得一只奖盃那般喜悦。
  「哦,如果你想,你也可以称呼我布兰。」他转过头对艾伦咧嘴笑着,如施恩赦地说。然后他单手捏开软木栓,也没找杯子,直接就着瓶口咕嚕嚕地喝起来。
  艾伦没在酒鬼布兰登的家待太长时间。理由有三。
  第一,他实在受不了满屋子菸与酒精的气味;第二,他毕竟是个在职教师,若不想被炒魷鱼,还得尽快回返工作岗位。以及最后,也最重要的一点:屋主布兰登根本没打算让他长待。
  是的,虽然布兰登从头至尾都没把逐客令说明,但通晓人性的艾伦,却可以明显感知到对方的肢体语言。
  「当然,如果你想,你当然可以继续躺着。」记得当时,布兰登是如此抱着酒瓶,语气大方地说的。但艾伦却认为,这话的前提也许是得建立在:若布兰登没有边脱去上身衣物,然后一个扑腾跳至床上的话。
  毕竟同张床上,还有另一个承载者:艾伦本身。
  果然,布兰登又接续道:「但你也晓得,我刚喝了威士忌。要是喝了酒的人干了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想必也算无可厚非。」他侧过身子,以手支头深情地看着艾伦说。潮红的脸上带着隐晦的笑意,声音轻得近乎呢喃。
  所以在这双深蓝双眸的注视下,本来就没打算多留的艾伦,自然是当机立断地走为上策了。
  回到学校后的第一时间,艾伦首先来到学校医务室。
  现在时间是一点多,离两点的课还有些空档。在这座缺乏资源的小镇里,即便妮可看起来不像个称职医生,至少还领有牌照。艾伦想让她为自己做个基础检查,或者开点药之类的,以确认昨天新磕的伤没有落下后遗症。
  而在拆开纱布时,妮可也对布兰登的包扎手法讚誉有嘉。「用酒精消毒,聪明的办法。哦,我甚至能闻出这是extra等级的白兰地,这真是天大的浪费!」拆开纱布时,妮可一脸惋惜地说。
  也不知是否跟以什么酒精消毒有关,艾伦总觉得后续妮可的包扎手法有些没轻没重。
  重新上好药后,妮可又为他做了简单的检查。好在,伤势本身并不严重,手臂脱臼已被矫正好了,大约是布兰登趁艾伦昏睡时顺手处理了。所以现在馀存的只有轻微脑震盪的问题。但问题不算大,妮可替艾伦排程两天后再做观察。
  此外,妮可还约了艾伦稍晚一同共用晚餐,或是喝个茶也行。据她说法,她是对昨日的抢劫事件,替好友的安危感到无比忧心。不过艾伦认为这对八卦有非凡求知欲的女孩,只是想听听他与陌生人共度良宵的片段罢了。尤其,那还是一位英俊而年轻的陌生人。
  所幸,这天艾伦只有下午一堂课,那是一年级的基础数学。而由于昨日事件,他现在依旧精神疲顿,所以不喜欢、也没馀力应付隐私被窥探或惹来无谓谣言等等麻烦状况,于是他选择戴上一顶尺寸过大的黑毛帽,以此遮掩头上怵目惊心的纱布。
  不过,他向来不是会戴这些配件的人。所以他很清楚,这样的小伎俩也许能骗过其他漫不经心的学生,却独独敷衍不过心思细腻的吉儿。
  但令他意外的,这天吉儿并没有来学校。
  「她昨天下午就提早回家了。」下课时间,座位上。珊卓蹙着眉头说。自从乔安娜死后,她便过着安分守己的生活,再也不对吉儿抱有偏见与敌意。面对艾伦的提问,自然是知无不言。「听说是家里有事吧,我想。不过,我认为她的状况不大好,昨天我依稀看见她脸上有些新伤,譬如瘀青或是嘴边破口之类的……」
  看着艾伦的阴沉神色,珊卓又赶紧澄清:「不过我能保证,这次绝不是我干的。尊敬的沃尔顿先生。」她睁着圆眼,态度讨好地看着艾伦。
  「嗯,这我晓得。」艾伦也回报一个勉强的笑:「好吧,不要紧,我过会儿就去探访她。说来这回还真是谢谢你了,辛蒂。」他说,努力表现得像个「尊敬的沃尔顿先生」,才提着公事包匆匆离去。
  而还留在原地的珊卓,却立即拉下脸来:「嘖,说几次了,我是珊卓!这没记性的臭老男人……」她看着艾伦离去的背影,小声呢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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