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木新花年年发、捌壹
京城外的山里有座水鹿寺,寺中长老曾入京为贵人们讲过佛法,传说是替其驱逐妖鬼,水鹿寺也有一些神灵传说,因此这寺庙因其神秘而令人敬畏,有一定的香火供奉。岑凛幼年时也曾被云熠忻带来这里参拜过,此次邀朋友同行也算是旧地重游。
水鹿寺虽说不是太远,出了京城入山也要走上大半天,因此云熠忻和雷巖他们决定次日再啟程。雷巖和江槐琭骑着马来到翠樾馆会合,云熠忻和岑凛已经张罗一桌早饭招待他们。
云熠忻说:「朝食清淡了些,不知合不合你们的胃口。」虽然不是他做的,却是他亲自跟厨房点的菜色。
岑凛这会儿坐在江槐琭一旁殷勤介绍道:「舅舅虽然这么讲,但他昨天回来还特地去挑拣食材,问过菜色,不过这里用的食材本来就很好,二位不必客气,多吃点。」
雷巖一脸愉快的瀏览菜色说:「这些小菜每一样看起来都不错,一时不知该先吃什么了。」
云熠忻说:「那你尝尝这个竹笋肉包,我们翠樾馆出名的包子。」
岑凛也拿了一个包子要吃,发觉江槐琭盯着自己瞧,迟疑的往桌上那笼包子伸手问:「要我帮你也拿一个么?」
江槐琭彷彿还没睡醒,用有些慵懒的语气说:「我想要你手里那颗。」
雷巖自从听江老弟说对岑凛一见钟情,就觉得江老弟很反常,屡屡出现他不曾见过的那一面,他生怕江槐琭对岑凛失礼,就对这对舅甥解释:「我看他是还没睡醒,怎么拿人家手里的包子吃呢。」
「没关係。」岑凛把手里的包子递给江槐琭,打开蒸笼要再拿一颗,结果江槐琭替他先拿了。
「给你。」江槐琭说不清楚自己是怎么了,也许是想逗弄这少年,也许只是想和对方交换点什么东西。
岑凛虽然有些莫名其妙,但也不讨厌江槐琭这样,他赧笑接过肉包咬了一口,细嚼慢嚥的,馀光不时和江槐琭的目光相触,他知道江槐琭也在看自己,只是不晓得对方的关注是因为顾虑他的出身,还是有别的缘故?
吃完东西后,他们四人打算骑马上山,云熠忻说翠樾馆外就有驴马铺,雷巖却说:「熠忻若不嫌弃,不如与我共乘一骑吧。你外甥就由我这江老弟一路护着,这样万一途中遇上歹人或意外也不怎么担心了。」
云熠忻瞧出雷巖有意亲近自己,却不打算遂其心意,刻意说道:「我当然不会嫌弃巖哥,可我不习惯与人共乘,本想去那铺子要匹马带上阿凛,不过既然江大侠能照顾阿凛,那我就把阿凛暂时交给你了。至于我还是自己骑一匹马就好。」
雷巖陪云熠忻走去外面的铺子牵马,有些可惜的小声嘀咕:「习惯靠养成啊。一来二往不就习惯了么?」
云熠忻耳力不差,自然是听见雷巖这话,他牵了一匹枣红色的骏马,故意对雷巖说:「一会儿出了城,我们看谁先到水鹿寺吧。」
雷巖挑眉:「熠忻认为我常驻于海上,不擅骑术?」
「也没有,好玩而已。」云熠忻抿唇一笑,斜睞雷巖,那眼光之中彷彿拋出许多无形的细软倒勾,全落在雷巖的心上,扎得不疼,却有点刺痒。
雷巖默默将对方拋来的饵咬得一个不剩,微瞇眼浅笑答应:「好,在下奉陪。」
于是他们一行出了城关后,两个年长的男子就骑着马绝尘远去。江槐琭让岑凛坐在身前,不紧不慢的上路,很快就被那两人拋在后头。
岑凛问:「江大哥,舅舅跟将军跑不见啦。我们不快一点么?」
江槐琭说:「一路走马看花也不错,我认得路,你不必担心。」
岑凛看着江槐琭拉韁绳的手是精实有力的,连手上的浮筋都这么好看,不经意联想到他在一些间书里看过的某些曖昧情状,脸皮剎时烫红。
此时的江槐琭也分神留意岑凛,察觉少年一双耳朵红得像两朵小珊瑚,连后颈好像也渐渐晕染緋红,心尖微悸。少年把发髻挽得一丝不茍,后颈的发际和白皙的颈肤乾净漂亮,令江槐琭的目光在那儿多停留了一瞬,随即挪开眼要自己静心、拋开杂念。
江槐琭的耳尖也有些红,他暗自庆幸,还好岑凛没瞧见他这般失态。
岑凛说:「水鹿寺那儿的花草说不定更美,我们还是快点追上舅舅他们吧?」
「这么一来路上难免颠簸,为了不让你摔出去……我就失礼了。」江槐琭一臂环住身前的少年,将人箍牢后快马追赶那二人,岑凛发出细微的惊呼声,也把他那手按牢,好像怕他会松手,又似乎对他相当依赖。江槐琭心中生出隐密的快乐,渴望少年能再多依赖、亲近自己。
岑凛一双黑眸被山风颳出水光,不过天气正好,风也不是太冷,他们在林荫下奔驰着,无数光斑掠过,他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好像很久以前他们也这样同乘一骑出游。春风吹得他有些恍惚,他多希望这一刻的美好能再久一点。
三匹马陆续抵达深山中的水鹿寺,山躑躅还不是最盛开的时期,但满山遍野的花丛也已经开了七、八成,这些山躑躅有许多顏色,红、粉、白、黄交错丛生,繽纷宛如织毯,尚未开满整丛的花树也是绿叶繁茂,山嵐薄雾轻笼,彷彿一会儿就要从这满山野的花间走出一位仙人。
雷巖刻意跑慢了些,因为这样才能望着云熠忻的身影,等云熠忻快到山门时才追过去,两者几乎同时停下来。
「好像是我比较快?」云熠忻衝着雷巖笑了下,唇红齿白又眨着一双凤眼,既像这里的俊秀花仙又像殊丽惑人的妖精。
雷巖被云熠忻的笑容晃了眼,定了定神才回说:「是你赢了。」
云熠忻一脸可惜:「机会难得,忘了先跟你打赌。」
「想赌什么?」雷巖好笑看他。
「一时没想到,以后再说吧。」云熠忻这话不知是有意无意的,给往后留了馀地。
两人把马栓好就先进庙里去了,一进去就听见长老唤一名年轻女子为师叔,并让弟子带那位师叔去禪房歇下。长老转身招呼雷巖他们,合手唱喏后说:「不知雷将军与云东家今日会一同前来,委实难得。不如先到茶堂用茶吧?」
云熠忻和雷巖也合掌回礼,前者道:「长老客气了,其实我外甥还有一位江大侠也和我们一起,应该很快就到了。我们先在这里等着,也想在贵寺停留两日赏花踏青,这般临时起意来叨扰,不知贵寺是否方便?」
长老亲切微笑,脸上皱纹也深了些:「无妨,无妨,此时香客不算多,你们来了,寺里也多了生气,甚好。」
等江槐琭跟岑凛到了以后,四人一起在主殿拜拜,添完香油钱,长老就请他们到茶堂稍作休息。这茶堂古朴清幽,没有多馀摆设,有一扇圆窗能赏景,往外一望可以见到许多山躑躅花丛,而且不像来时路上见到满山的奼紫嫣红,窗外所见几乎都是清雅的白花。
长老询问:「敝寺房间皆为通铺,稍远的屋舍有三间厢房,不过今日已经有位女施主住了一间,不知四位施主能否将就?」
云熠忻和岑凛互看一眼,云熠忻正要开口叫外甥,雷巖就说:「不要紧,我们只是来打扰两日,有劳长老了。我和熠忻还有许多话想聊,不如我俩住一间吧。」
云熠忻有些为难:「可是我睡相差,阿凛也是。阿凛,你不是睡不好么?」
岑凛偷瞄一眼江槐琭说:「我只是容易做梦,很快就能睡着了,也不浅眠,睡相也没舅舅你糟啊。」
雷巖闻言笑了笑:「我不担心这些,在军中什么样的睡相没见识过?熠忻就和我一起吧。我瞧江老弟对你外甥也是一见……如故,就让他们自己一间。」
岑凛立刻对着江槐琭微笑,江槐琭也回以笑容,长老这就去让人收拾房间了。
四人坐下来喝茶,茶香令人心静,室里一时静謐和谐。
片刻后岑凛问:「方才那长老说这里有女施主住进来,怎么会有女施主啊?」
江槐琭揣测道:「也许是江湖人,多少也有些一言难尽的江湖事吧。」
雷巖点头:「若非如此,女子跑到深山里,还住进寺庙,怎么说也古怪,应该当真是遇上什么困难,长老慈悲为怀,所以予人方便。」
云熠忻看着雷巖说:「该不会就是我们方才进来时见到的女子?不过,我听长老称那女子为师叔,但那是位妙龄女子,长老已经是年过花甲的老者了。」
雷巖也有些疑惑:「我也听见了,应该不是我们听错。」
岑凛此时已经不太关心别人的事,默默喝着茶,透过茶汤的裊裊热气偷看江槐琭,江槐琭转眼和他目光相对,他装作若无其事搁下茶碗,拿起桌上的小糖糕吃。
雷巖像是为了让云熠忻安心,跟他说:「听江老弟说你家阿凛身子不太好,我这老弟也懂得医术,这两日有他看顾你外甥,你就不必太过担心了。」
云熠忻看了下江槐琭,带着笑意说:「对啊,我一时都忘了,你师父是萧秉星,也是精通医毒的天才,你既是他弟子,医术应当是不差。阿凛,你一会儿把药给江哥哥看,顺便让他帮你诊治。」
岑凛低头訥訥道:「唉呀,我这也不是什么大毛病,就不要麻烦江大哥啦。」
江槐琭一手轻覆到岑凛搁在椅面的小手上说:「不麻烦,一会儿我帮你看看。」
「喔,那多谢江大哥了。」岑凛慢慢把手抽回来,抿嘴掩饰笑意。他明明也不是好哄骗的小孩子了,但江槐琭关心他一句就让他差点克制不住露出傻笑。
云熠忻坐在外甥对面,相处这么多年他是很熟悉岑凛的,虽然岑凛脸上没有太多表情,不是喝茶就是抿着小嘴摆出无辜的模样,但他知道岑凛那抿嘴的怪模样是在忍笑,这小子不过是被江槐琭碰了下手就心花怒放了,看得他无奈又好笑。
茶堂外传来喧闹争执的声音,听起来就在主殿那儿,雷巖他们面面相覷,一同起身过去察看。主殿里有位衣着贵气的男人带了十多名家丁在嚷嚷,寺里的僧人也都来护着长老,角落还躲着一些小沙弥偷看。
带头的男人难掩激动向长老喊话:「我知道楚孚叶就在你们寺里,这山中只有你们寺里能留人,没别的地方了,她一介女流总不会夜宿荒野。你们最好将她交出来,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长老本来祥和的脸变得严肃许多,他站出来说道:「若是诸位来捣乱,敝寺也只好有所应对了。」
段铭麟指着长老说:「当年我带你师叔走的时候,你还是个什么也不懂的沙弥,如今我与她有误会,你不帮忙调解也罢,竟还帮着她拦我?我与她可是有宿世姻缘的,你拆散良缘不是造孽么?」
长老摇头叹道:「缘起终有缘灭时,楚姑娘已然梦醒,段施主又何苦执着累世情缘?再者,你已有妻妾,再来寻她做什么?何不各自安好?」
云熠忻听到累世姻缘等说法就看向外甥岑凛,岑凛也眨了眨温润乌黑的桃花眼回看他。云熠忻展开折扇轻搧,压低声音说:「什么宿世姻缘,当真有意思啊?我瞧那人有些眼熟。」
岑凛说:「舅舅你忘啦?那位是邻城富户的大少爷,以前也和我们有过生意往来。」
云熠忻了然点头:「这么一说就有印象了。那时当家的是段家的老爷,与那位大公子没什么交集,你倒是记得人家。」
「因为我记性强,当时舅舅你气那富户话语轻薄,后来便不和他们往来了。」
雷巖听到云熠忻曾遭人轻薄,心中不悦,冷哼道:「没听说过什么段家富户,不过教出这样冒失的长子,看来那家风也不过尔尔。」
他们几人围观说话间,段铭麟已经叫家丁搜寺,家丁们因而和僧人们拉扯争执起来,段铭麟还想去抓长老逼问楚孚叶何在。方才一直沉默的江槐琭隔空点了段铭麟的穴,令其手麻腿软的跪在长老面前。
「大少爷!」家丁们看见自家主人跪了长老纷纷茫然错乱,段铭麟被家丁搀扶起来,其他想对僧人动手的人也陆续被江槐琭点了穴道,不是痠麻使不上力就是自己摔倒、跌坐在地上。
段铭麟察觉是江槐琭他们一伙人在暗中动手便怒道:「是你们搞的鬼?」
云熠忻哼笑:「笑话,你哪隻眼睛看到我们搞鬼?」
雷巖往前站出来,双手抱胸说:「在下雷巖,今日来寺里参拜,见到这位公子带人来闹,此事要是报给京城官府知道,任你家大业大也未必能了。我恰好就认识一位千户,你们再不走,我这就抓你们报官。」
雷巖没听过什么段家富户,反正这些根本不足以动摇他的官职地位。但段铭麟听过雷巖的大名,自然知晓此人万万不能招惹,当下也只能愤然带家丁撤离。
长老和其他僧人过来向雷巖他们道谢,长老说:「多谢你们相救,不然今日大概也很难善了。唉。」
云熠忻问:「长老怎么肯定是我们出手的?」
长老看向江槐琭笑语:「这位江大侠小时候来过敝寺,虽然那时还是个孩子,但相貌不凡,老衲应该没认错人吧?」
江槐琭点头承认:「正是在下。」
岑凛勾起一抹笑容说:「看来这水鹿寺也是块宝地,这么多因缘际会都在这里发生啊。」
长老笑了笑跟他们讲:「四位的房间已经收拾乾净,一会儿准备好斋菜再让徒儿去请你们用膳。」
他们一行谢过长老就先去房里暂歇,那几间屋舍相邻却不相连,之间有竹丛灌木隔着,雷巖他们入住的屋舍间还搭了座棚架,藤树枝条攀爬蔓延,掛着的藤花花穗随风摇曳,惹人怜爱,馥郁醉人的花香令吸引来不少蜂蝶。
「一会儿见。」岑凛和舅舅他们说完就进室里,搁下包袱坐在床缘开始揉眼打呵欠,江槐琭坐到他身旁关心道:「累了么?瞧你好像有些睏?」
岑凛赧笑道:「太期待这次出游,所以前一晚有点睡不着。」
江槐琭指了下少年的心口说:「晚睡对这里不好,一会儿吃饱就早点歇下吧。在此之前,先让我看你平常服的药?」
岑凛的药都是随身收在身上的,他从药袋里取出小瓶子递给江槐琭:「这些是舅舅找名医帮我调配的养心丹。」
江槐琭闻了下药丸,说了几味用到的药材,岑凛佩服得拍手:「好厉害啊,全都说中了,比狗还厉害。」
江槐琭挑眉:「拿我跟狗比?」
岑凛乾笑:「唉呀,我说错了,你莫怪啊。」
江槐琭没有真的计较这些,跟他说:「这药配得不错,平常就这么吃吧。有空我再替你针灸,或教你一些按摩穴位的法子。」
「针灸就不必了吧……」
江槐琭瞧他一脸害怕,也不再追问什么,温声答应:「好,那就不针灸。慢慢调养总会好起来的,你的心疾不是太严重,平日确实也能习武强身。」
岑凛闻言开心得握住江槐琭的手问:「那你教我剑术吧?我想学剑,可舅舅总说危险,不让我练呢。」
江槐琭垂眼看了下少年的举止,趁着对方抽手前握住那双小手答应:「好啊,我教你。只要你想学,我什么都能教你。」
岑凛讶异睁大眼看人:「真的么?你没骗我?那我是不是得拜你为师啊?」
江槐琭浅笑了声,摇头说:「不必拜师,我不收弟子。」
岑凛听了开心拍手,旋又落寞道:「可是你再过不久就要离京了啊,那也没什么空间教我了。你不能待久一点?要不你有空来琳霄天闕找我们?我跟舅舅这次入京也只是来巡视生意跟收帐的。」
江槐琭点头答应:「可以啊。我再去找你吧,久闻琳霄天闕是个人间仙境,我也好奇。其实我这次上京的目的也和你们一样,从前长辈们留了些產业下来,我每年都会到这些铺子待一阵子,收个店租、房租什么的。生意上的事我也不算精通,所以还雇了专门的人替我管帐,不过再怎么说也还是有不少事得亲自处理。」
岑凛说:「原来是这样,我就说嘛,行走江湖再怎样还是得要有点钱财。不过你这么奔波,又要管江湖事、又要管生意的,一个人好忙啊。我舅舅也有许多事得亲自出面,好在他有我,还有几位帐房大叔、大姐在帮他,他的朋友和帮手也多,所以就有空间照顾我。」
江槐琭又不着痕跡握着岑凛的一手说:「看得出你舅舅非常疼爱你,连你的身份都尽量保密,应该是担心引来不必要的麻烦,比起九狱教那伙恶徒,那些緋闻也不算什么了吧。」
岑凛好笑道:「你说的緋闻是指我是云熠忻收的臠宠?」虽然他早已成年,但在别人看来大概还像个孩子。
江槐琭微蹙眉心,垂眼低语:「对不起,我不该提这些……」
岑凛无所谓的摆手:「没事,我知道你是无心的,也没有恶意。再说,我向来都不关心别人所想所言,随他们说去。只要你没有这么乱想我就好啦。」
江槐琭和岑凛相视,他望着那双漂亮的眼眸问:「我和别人不一样么?」
「当然不一样,我不在乎其他陌生人,但我……我们很要好不是?所以我当然在乎你啦。」岑凛的心怦怦跳,额际、手心都好像要冒汗,他几乎要告诉江槐琭自己的心意,却又临时把话嚥回去。他从前都是有什么讲什么,也不怕得罪人,现在却这么小心翼翼、患得患失,就怕被江槐琭厌恶疏远,他还不知道对方喜欢的是男是女,万一搞砸可就不妙了。
江槐琭听了微微一笑,抬手轻碰岑凛的面颊关心道:「你不舒服?手心冒汗,脸还这么热,是不是方才一路吹着山风,着凉了?」
「喔、我没事,可能屋里有些闷,开扇窗就没事了!」岑凛慌忙起身去开窗,也想吹个风冷静一下。窗子一打开就看到舅舅也把对面窗子打开来,虽然隔着紫藤花棚和其他树丛,但舅甥俩这么相望还是颇为尷尬。
云熠忻隔空喊话:「你那边如何?」
岑凛回喊:「很好。你们呢?」
「也很好。一会儿食堂见。」云熠忻说完就把窗子又关上了。
岑凛望着那扇窗若有所思,方才他觉得舅舅的脸好像有点红啊?他正要转身,一股脑儿就撞进江槐琭怀里,这人不知何时走来他身后。
江槐琭轻轻抓着岑凛的肩膀问:「好些了么?我看看。」
岑凛的手腕被握着,他听江槐琭说:「心跳得真快,是被之前那些闹事的人吓着了?」
「我没有这么胆小啦。」岑凛抽身躲开了些,按着心口轻喘。
江槐琭替岑凛取了养心丹,倒了水过来给少年说:「吃吧。」
「多谢。」岑凛觉得自己还不必吃药,不过这药有时多吃一、两颗也无碍,他的确是有些不适,所以乖乖服药。
「小凛,你过来。」
岑凛把窗子虚掩着,踱回江槐琭那儿,江槐琭拉着他双手说:「到床上来。」
「做什么啊?」
「我替你理顺经脉。」
「喔。」
岑凛这回镇定不少,还暗自庆幸自己没有误会什么,态度大方的脱鞋到床上盘坐着,江槐琭握着他双手度气过来,教他如何吐吶运气。其实这些基本功夫他舅舅都教过,也不是很难,不过多了对方一缕真气引导确实大有效益,行完大小周天,浑身也感觉舒畅许多。
做完这些,岑凛和江槐琭静静的相视良久,岑凛忽然间问说:「来寺里闹事的段家公子,听说是和一位女子有宿世情缘,这种玄之又玄的事,你是怎么想的?」
江槐琭反问:「你觉得这会是真的么?」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我相信是有的。若只是一人心生妄念、醉生梦死,那独自疯着也就罢了,可两个人都深陷其中,多半是真的吧?要不然他们也不会闹成这样了。」
「我也是这么想的,倘若两人同做一场梦,又未必不是真实?只不过他们有一者踏上不同的道路罢了。」
岑凛抿嘴道:「就是同床异梦吧?虽然不认识他们,但愿他们都能各自安好。虽然段家那位还放不下的样子。」
岑凛讲完看江槐琭半垂首,有些欲言又止的样子,凑近他问:「你在想什么?」
江槐琭凝视他一会儿,啟唇道:「其实自我们相识之初,我就一直有件事想告诉你,却又怕吓坏了你,因此迟迟没有开口。」
「是什么事会吓到我啊?」岑凛被勾起好奇心,带着笑意迎视他。
江槐琭深深吐吶后,凝眸看向岑凛,唇间道出几个名字:「木风,兰虹月,曲永韶,金霞綰,黎睦月……原若雩,宸煌,丁寒墨,严穹渊……」
岑凛本来还觉得这些名字好像在哪里听过,随着对方每念一个名字,他心头就生出越多异样的情绪和悸动,甚至接着讲出他从未听过的名字:「元……飞昴……」
江槐琭眼神骤变,握紧岑凛的双手,用轻颤的话音问:「你记起来了?」
岑凛摇头又点头,然后一脸恍惚的再次摇头喃喃:「我也不晓得怎么回事,你念的那些名字我好像在哪里听过,可我这辈子又确实不曾听过。」
江槐琭眼神复杂的看着岑凛,沉默下来像在思忖该如何诉说,他难得紧张得握着岑凛双手说:「倘若我说,你我之间也有着几世情缘,你相信么?」
岑凛半垂眼看着江槐琭搓着他的手,很不安的样子,他反过来握住对方那双大手,话音低柔回应:「我信你。小时候我就时常梦见许多奇异的人事物,梦里的我有时是精怪,有时是妓馆里的伎生,不管变成什么样子或身份、生在何处,我总会遇见一个人,和那个人……变得很亲近。」
江槐琭一听又更激动了,他一手轻轻端起岑凛的下頷问:「你梦里的那人是我?」
岑凛靦腆的抿笑默认,也问他说:「你方才念的那些名字是你和我啊?」
「是。」
「你也和我一样老是做梦?」
江槐琭摇头:「不是梦。我从小就记得,虽然还有许多记忆很模糊,不过我记得我和你的名字,记得你每一世都不敢吃辣,每一世都是差不多的性情,对自己人能豁出一切,但对陌生人就漠不关心,好奇心重,有点顽皮贪玩,还有……都比我娇小。」
岑凛听他讲这些,心头越来越温暖,也感觉有趣的笑了起来,江槐琭驀地将他抱住,他几乎陷落在对方怀中,听到江槐琭念念有词说着:「终于寻到你了。你不知我寻你寻得多苦。太好了。」
岑凛说:「可我如今只是岑凛,而你是江槐琭。我虽然是因为那些梦对你有好感,但我们毕竟初识不久,还得再多相处些时日吧?」
江槐琭连忙松开双臂,有些尷尬道:「你说得对,是我太唐突了。但是我自那一夜见到你就很喜欢你,只是想告诉你这些,你不必害怕,我不会勉强你做什么。」说完又小声喃喃:「不过要是你也能喜欢我就好了。」
岑凛听完这番话反而没有之前那样不安慌乱,反而脸上都是温柔笑意,他说:「原来你这一世也不喜欢女子啊?」
江槐琭说:「我不知道,只知道有记忆以来就记得你的事,想的也都是你,再没心思想什么别人,男子或女子对我来说都一样。我只喜欢你。」
岑凛蹙眉失笑,低头嘟噥:「忽然就讲得如此露骨,这还真是……」
江槐琭瞧出岑凛在害臊,拉着他一手轻轻拢握住:「要不,你和我试着交往?」
岑凛认真思索后感到有些烦恼:「但我是魔头的孩子啊,身子也不好,仔细一想好像真的高攀不上江大哥。」
「你就是你,我们没有谁高攀或低就。小凛,你千万别这么想。」
岑凛点头,抬眼对着眼前俊美无儔的男人含蓄微笑,像这样彼此沉默时,他又容易变得害羞。
江槐琭瞧出岑凛羞赧,心里喜爱得不得了,就连气息也有些乱了,他摸摸鼻子小声问:「我能不能再抱你一会儿?」
岑凛轻轻点头,没想到江槐琭的抱不是双臂环过来,而是把他整个人都抱到腿上坐着,他被这人的气息彻底笼罩,嗅到若有似无的药草香,自己也贪恋的往对方怀里倚偎,小脸漾着甜蜜的笑容。
「江大哥。」
「喊我槐琭吧。」
「槐琭。」
「嗯?」江槐琭听见自己这一声答应里的愉悦笑意,也听出对方是一样的。
岑凛说:「我也喜欢你,可是舅舅很担心我,所以我不想吓着他。」
「明白。」
岑凛仰起脸往江槐琭的下頷轻嘬了一口,江槐琭讶异瞅他,他不自觉露出鬼灵精怪的表情说:「我们暂时就这么悄悄亲近,便不会吓着他啦,对不对?」
江槐琭失笑,心想这一世的少年还是没变多少,但不管变得怎样,他都爱得不得了,才会惦念了这么久、这么久,久到其他的一切都褪色、模糊不清,唯有关于怀中这个灵魂的一切,对他而言依旧如此鲜明。
岑凛笑嘻嘻的又亲了下江槐琭的脸颊后说:「槐琭,我在梦里见过你当神明的样子,穿戴得华美耀眼,很厉害呢。」
江槐琭莞尔一笑,又一副慎重的样子轻吻岑凛的眉心,话音沉柔回应道:「是么?我一直都觉得你才是我的神明,我的信仰,我的五脏六腑、七情六慾都归你管了。」
岑凛有些懵懂的望着江槐琭说:「你说得好严重啊。我哪有这样厉害,我自己都管不好自己了。」讲完苦笑了下,默默按着心口,只盼此生自己不要拖累了这个人。
江槐琭说完也一阵苦恼,生怕自己说得太沉重,吓着岑凛,但这些话都不足以表达他万分之一的心意。
室里气氛虽然安静却也有些曖昧甜蜜,不过江槐琭和岑凛都听见外面有奇怪的动静,过没多久就听到有男人一声声喊着楚孚叶这名字。
「去看看?」岑凛有些好奇。
江槐琭心想自己护着少年,应该不会有事,两人刚开门察看就听到云熠忻和雷巖分别在劝架一男一女。
女的执剑指着一名激动的男子,她神情淡漠道:「我已经与你一刀两断,你别再来纠缠我了。」
被剑指着的男子正是悄悄潜入寺里的段铭麟,他被雷巖拉开来,仍朝女子喊道:「我和你有几世的情缘,难道就这么割捨了?你捨得?楚孚叶,你还怀着我的孩子不是?」
楚孚叶不带喜怒起伏的回他说:「已经打掉了。你若是为了孩子才来挽回,现在也可以断念离开吧,莫要再来寺里闹。」
段铭麟像是气急攻心,喘了几口气也讲不出话,却哇的吐出一口血来。雷巖怕弄脏衣服,改而拎着段铭麟的后领,江槐琭过去探段铭麟的脉说:「不严重,吐出来好一些。」
「你,你们……」段铭麟只说了几个无意义的字就晕厥,寺中僧人们也陆续赶来,眾人都不知该拿段少爷如何是好,长老也看向女子说:「师叔打算如何处置他?」
楚孚叶轻叹:「想来他那些家丁就在寺外不远处等候,通知他们来把自家主人带走吧。留在寺里没有好事,早点打发了也好。我明日就走,若他再找来,你们就这么告诉他,他应该就不会再来闹了。」
「阿弥陀佛。」
楚孚叶交代完此事,朝江槐琭他们一行人点头致歉,那神态看来有些疲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