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木新花年年发、肆拾

  元夕时节人人都忙碌,有人礼佛祭神,有人趁此机会向心上人传递情意,小孩子则忙着玩。银华国的上元节一般是五日,但在风月坊有整整十天都在过上元节,因此从初八就开始点灯。
  风月坊和其他街坊一样也有灯会,舞龙庆贺之外也有杂耍、猜灯谜,但这些远比不上各教坊的花草会更引人关注,因为花草会上有艺者们表演,已出道的艺者们在新搭建好的舞台上公开演出,而出道的新人则是在教坊内表演给贵宾欣赏。
  金霞綰也拉着哥哥们去看百戏散乐,回教坊时学了几招逗江东云开心,江东云虽然在笑,但眉眼仍有愁绪。金霞綰拉着江东云的手说:「师父别担心,我都和严叔叔说好了,他一定会出席收我的簪子。」
  江东云说:「我相信他会守信,不过我也给荣亲王府递了帖子。」
  这下轮到金霞綰忧心了,江东云拍拍他的手安抚道:「他不一定会收你簪子,也许之前只是随口一问。不过你也该收心了,到时的演出也关乎花晨院的名声。」
  金霞綰訥訥回应:「徒儿明白。」
  由于江东云这般提醒,金霞綰也不敢再贪玩,但他也晓得江东云这几天尤其忙碌,得应酬许多贵人,又为了不让他分心,所以出外时也不带上他,而是另外找其他哥哥。他很快振作起来,抱古琴去找严穹渊讨教。
  严穹渊在草地上铺了块白布,坐在那儿打坐冥想,听见彷彿雀鸟飞进院里的动静就看向来者。
  金霞綰抱琴从一侧矮墙翩然飞落,衝着高大男子咧嘴灿笑:「严叔叔,你能不能再教教我啊?」金霞綰个子不高,抱琴的样子就是谁家的琴僮,秀气温顺一副惹人怜的模样。
  严穹渊觉得有些晃眼,收回目光问:「你是来问琴艺,还是来问武艺?」
  「都有。」
  「你不是弹琵琶?」
  「我都学啊。可师父要我在花草会上弹琴,然后舞剑。你帮我看看好么?」
  「好。」
  严穹渊有心收金霞綰为徒,虽然金霞綰拒绝,江东云也绝对不答应,但他对收徒一事也并不执着,只是单纯惜才而已。所以金霞綰自己跑来找他求教,他也二话不说就答应了。
  两人练琴练了一天,有大半天都是在研究琴谱、指法,严穹渊跟他说基本功虽然练得不错,但还是差了一些,因为金霞綰过于贪心,什么都想学,这才什么都差了点。
  严穹渊把一首流水弹了又弹,让金霞綰看着学,再换金霞綰坐下来练,严穹渊盯着少年的手势看,出手指点:「化物为龙,非池可容,头角崢嶸,变化无穷。你悟性佳,意境入心识,运用自如,但也因为太容易自恃聪明,不够沉稳。」
  金霞綰被念了好几遍,若是几日前他肯定要和姓严的打起来,但现在他有更要紧的事得应付,所以硬生生压下脾气乖乖练习,态度也好了不少:「是,我再练一练,严叔叔你帮我看看。这样呢?」他试着再练一遍右手指法,严穹渊握他的手找了下感觉,反倒令他有些分神。严穹渊的手好宽大,能轻易包住他的手,而且那隻手也挺好看,修长匀净,蕴含力量,手上的薄茧擦过他皮肤时有点痒,。
  「专注,再练。」严穹渊察觉少年无来由的走神,出声提醒,他的语气总是疏离冷淡,可金霞綰如今却觉得听久了也挺温柔,像和风细雨一样,无情似有情?
  几日相处下来,金霞綰渐渐对严穹渊改观,觉得这人并非是老古板或矫情之人,而是谨守原则罢了。古琴的修炼誥一段落,金霞綰又请严穹渊看自己舞剑,院里除了结香花,雪柳也盛开着,枝条上满满的小白花繁茂绽放,从树栏里往外伸展,就像海滨的白浪一样。
  严穹渊拿了一个小鼓配合金霞綰演奏,那把剑是江东云送金霞綰的,剑身也是依其身量打造。少年的身形相较其他哥哥们仍有些单薄,手脚腰身都纤瘦得不盈一握,但这种脆弱只是假象,他虽然不曾被江东云选为暗卫,肉体锻鍊却从没少过,在他的每个动作都能看出纤瘦身躯中蓄着足够的劲道,每分力皆拿捏得宜,完美呈现舞谱所描绘的样子。
  金霞綰舞毕,挽剑归鞘凑上前问:「如何?」
  严穹渊说:「若是纯粹在花草会献艺,这样的表现也是绰绰有馀。」
  少年安心一笑,随即又问:「不过这当然只是在花草会表演,除此之外还能做什么?」
  「你说呢?」
  「刺杀?」金霞綰一脸鬼灵精怪的表情说笑,严穹渊的眉眼也染上淡淡笑意,他收好剑过去坐在严穹渊身旁问:「你这样教我也不藏私么?」
  「何必藏?同一首曲,不同人弹就会有不同的意境,传艺传心,不必藏私。」
  「唔,你对别人也这样?」
  严穹渊喝了口茶回他说:「琉璃天是穷山恶水,没有别人。」
  金霞綰听出这是故意用先前的话在调侃他,笑着拿手肘轻撞对方说:「唉呀。那你就是只对我好囉?因为我是江东云的养子、徒弟?还是因为我是聪明的金霞綰?」
  「因为你是金霞綰。」
  金霞綰没想到他这么坦然的回答,赧笑道:「我以为你会说都有。」
  「只是实话实说,没必要敷衍你。」
  金霞綰问他说:「我这样找你演练,到时花草会上你再看我演出不就没惊喜了么?」
  「你想给我什么惊喜?还是免了吧。」严穹渊蹙眉瞇眼,露出敬而远之的表情,惹得金霞綰哈哈大笑。
  终于来到十七夜的花草会,江东云亲自帮金霞綰收拾仪容,金霞綰换上订做的衣饰,衣袍是槿紫到檀紫色的渐层晕染,衣袖、襟领上的流云花草刺绣是霞光般的红。金霞綰来到表演的会场,那宽敞的厅里佈置了春天的花木,他安静待在帷幕后等待,华丽的屏风前有三位艺者在弹奏琴瑟,也是今年他们教坊出道的人。
  受邀的贵宾陆续收了那些艺者们的簪子,那些客人即使知道金霞綰是压轴,也没有人会去要他的簪子,因为这些艺者们的簪子会由谁来收都是早就有默契的,甚至早在几个月前艺者与熟客就会互相试探,而江东云一方面的应酬也都在为了这些事做准备。唯独金霞綰的簪子会由谁收下无人确知,因为江东云很少让他真正出去应付客人,总是要带在身边,好像金霞綰就是块宝贝,恨不得能藏起来。
  花草会进行到一半荣亲王就来了,论身份地位自然是由他坐在最好的位置,江东云也会亲自上前招呼他这位贵客。陆永观盯着江东云给自己斟酒的手,握住后轻轻抚摸其手背问:「你家霞綰是压轴?」
  江东云像是早料到他这么问,微笑答道:「是。」他应对自然,但是听到陆永观问及金霞綰,身子还是有些僵。
  陆永观握着江东云的手也感觉出对方细微的反应,轻笑道:「你别担心,我永远都是你夫婿。」
  江东云颇意外这男子竟会讲这种话来哄自己,心中却更是慌乱了,他猜想陆永观八成就是来讨金霞綰的簪子,才会刻意这样安抚他,他虽然俊容含笑,心中却焦虑得不得了,不由自主朝严穹渊看过去。
  严穹渊虽然也是贵宾,不过坐的位置离陆永观有些远,所以江东云的视线很快被陆永观察觉,陆永观问:「那就是琉璃天的仙人?都说琉璃天住着一仙人,能追星逐月,事实上应该是位武林高手。长公主也认识他。」
  江东云没想到陆永观消息这样灵通,但那些公主、王府、大官们的府第藏有一些别人的眼线也是很自然的事,有时就算察觉了也不见得会立刻将那些眼线摘除。他应道:「是,他是住琉璃天,不过并非那位仙人,那仙人是位隐士,但已经故去了。」
  「他是你朋友不是么?这阵子都住这里。」
  「只是小时候曾经玩在一块儿罢了。多年未见已经生疏,不过长公主那里不便招呼江湖人士,所以才让他客寓敝院。」
  「嗯。」陆永观沉吟了声,没再继续问下去,有些心不在焉的吃东西喝酒,儼然是在等压轴上场。
  已经收艺者簪子的贵客可以离场,不过他们也都好奇压轴而留下来。终于到了金霞綰出场的时刻,金霞綰原先是很紧张的,不过一走出来瞥到严穹渊也在席间,一颗慌乱的心渐渐稳住。
  严穹渊本来只是静静品酒,也没吃什么东西,由于他一脸冷漠,难以亲近的样子,所以也没和其他宾客交谈,他看金霞綰神情认真的弹琴,也半闔眼享受。其他人因之前歌舞而高昂的情绪也随着琴音逐渐沉淀下来。夜渐深,花草会即将尾声,金霞綰的琴曲让人感到平静却不寂寥,琴音将这厅里和外面园子都变成另一个境域,月色宛如流水,垂柳犹如碧泉,花香和着酒香将欲念织入美梦里,谁也不会记得这里是个销金窟。
  弹完一曲,金霞綰拔剑起舞,他不是今次花草会唯一独舞的艺者,跳的舞谱也并非独一无二,而是花晨院里收藏的舞谱,其他人也都能练的,但就如严穹渊所言,同一首曲由不同人演绎会有各自的意境,同一首舞亦然。
  这剑舞刚柔并济,金霞綰穿着一身紫色衣装,转身时就像一轮盛开的花,他容貌清雅,却比其他人还平淡,甚至淡到让人不会再初见时多瞧一眼,可是只要目光稍有停留,就会不知不觉上心。
  他的舞和琴又不同,是意兴张扬,生气勃勃的,淡雅平凡的他平日像影子,此刻却把周围的繽纷色彩都吸引过来,花香和酒香也在他旋身时融在一起,他成了许多人的一场梦。
  金霞綰舞得专注,是因为他把心思放在一个人身上,他必须如此,才能不慌不乱的面对这些,他告诉自己今晚是为了这一人献艺,所以他的乐舞只为了这人,在颯爽而华丽的转身剎那,他带着笑意朝那人眨了单眼。
  只为这一记眼波流转,严穹渊前所未有的乱了心神,好像被勾起久远的记忆,有个人为了他歌唱,为他翩然起舞,而他的心也从此为之鼓动。
  「好!」压轴的表演结束,陆永观鼓掌叫好,也将其看客从美梦中惊醒。他起身走向金霞綰,引来在场所有人的注目。
  严穹渊也同时起身,江东云跟着走到一旁盯紧他们的举动,一旦有两人要跟金霞綰讨簪子,他就必须负责让那两人挑选兵器比斗。
  陆永观对金霞綰说:「你真是令本王大开眼界,没想到以前那个老是黏在东云脚边、像个小豆子似的孩童,如今也是这般灵秀的妙人了。」
  金霞綰不安得掌心微微发汗,馀光见严穹渊也起身走来才逼自己镇定下来:「王爷谬讚了。都是师父教得好,霞綰跟其他哥哥们比还差得远。」
  陆永观笑道:「名师出高徒啊。」他回头欣赏江东云有些不自然的笑脸,满意道:「可惜本王一直珍惜东云的簪子,不然今晚也要收下你的。你的簪子,要交给那位严兄弟是么?」
  严穹渊刚好走来,他和金霞綰互看一眼,再朝陆永观行礼道:「草民见过荣亲王。」
  陆永观扬笑道:「来这里是要放松的,不必拘谨。好啦,你们聊,我也想和东云先走了。」他走回江东云那儿,其他宾客看荣亲王这样也没有再停留,纷纷散场。
  「霞綰,你是否愿意把簪子给我?」严穹渊刚要伸手讨簪子,话音未落,少年就赶紧把簪子塞到他手里,还把他手指凹起来包好簪子。
  「给你、给你。」金霞綰急切的样子,好像很怕簪子会被其他人抢了似的,看得严穹渊失笑。
  被陆永观揽着肩膀带离的江东云瞥见那一幕,眉间微结,心中有些沉闷,但陆永观看了过来,问他怎么了,他立刻微笑摇头说没什么,只盼今夜落灯后不要再出什么风波才好。
  ***
  金霞綰来到严穹渊的住处,本来都是夫婿前往艺人的住处,但严穹渊住的地方是花晨院最好的院落之一,而且能避开其他人,金霞綰的住院离江东云太近,所以还是来这里比较好。
  一路上两人没有交谈,金霞綰馀光数着廊道上点的地灯,严穹渊回屋就把灯笼收好,点亮室里的灯火后回头问:「虽然现在问有些晚了,你有没有要喝水或是吃点什么?」
  金霞綰摇摇头:「我不渴也不饿,你呢?」
  「一样。那就休息吧?」
  「喔。」金霞綰认定严穹渊是个老实人,听对方说要休息也不紧张,跟着走进寝室里,他看严穹渊走到暖阁旁指着床跟他讲:「你睡床吧。今晚我睡这里。」严穹渊说完逕自在暖阁躺下。
  金霞綰走到床边看床被铺得整齐,朝严穹渊喊:「床够大,你要不要过来一起睡啊?」
  严穹渊闭眼回应:「不必,你睡吧。我习惯一个人了。」
  金霞綰说:「你怕什么呢?都是男子,又不会躺在一块儿就怀上了。」
  「胡说八道什么,早点歇着。」严穹渊语气还是很平淡,也听不出慍恼的情绪。
  金霞綰撇撇嘴有些无趣的爬上床就寝,放下床帷后就睏了,意识矇矓间想着严穹渊收了他的簪子,也没仗着这点戏弄他,真是个不错的人啊。他其实不认床,在哪里都好睡,但一想到这床是严穹渊睡了一阵子的,心里有点害羞,也觉得新鲜。
  他睡眠一向较浅,这一晚特别明亮的月辉透进窗纸照入室里,深夜时分他醒了过来,下床走到暖阁看严穹渊。这男人半张睡顏被月色照亮,眉眼柔和俊美,宛如仙人,他看着有些心动,揉了揉心口告诉自己不要乱想,把对方落到一旁的毡毯拿过来替人盖好。
  严穹渊一把捉住金霞綰的手腕,然后睁眼一瞧,望着那张清雅藏艳的小脸才想起自己在花晨院,嗓音微哑道:「是你啊,做什么?」
  「你毯子掉了,我帮你盖好啊。」
  严穹渊看他一脸无辜,松手坐起来问:「睡不好么?」
  「不是,我睡得浅,有时半夜会醒来。」
  「哦……睡得好才长得高。」
  金霞綰垮下脸,哼声走开:「要你管啊!」
  两人各自躺回去,片刻后金霞綰忍不住出声轻喊:「你睡了么?」
  「怎么了?」
  「聊一聊吧?」他对严穹渊充满好奇,虽然对方没答应,但也没拒绝,于是他自顾自的聊起来:「你一直都住在琉璃天么?听说那里大山大水,不过什么人烟都没有,深山茂林间还常有瘴气,你一个人怎么过啊?」
  严穹渊说:「我说故事给你听,你听完就睡吧。」
  「我又不三岁小儿,用得着你哄我?」
  男人逕自说起久远前的事:「很久以前琉璃天是锦山国的一个偏远部落,只不过后来被邻近的云岐灭了。那部落的一些人往外逃逸,其中一人和锦山国的将军变成莫逆之交,后来锦山国和云岐国有纠纷,将军把琉璃天收復回来,可部落已经不在了。
  那将军当时正和锦山国的公主相恋,公主也和那部落遗民成为挚友,挚友选择回琉璃天生活,将军跟公主没有强留。后来锦山国的国君、贵族沉迷于修仙炼药,荒废政务,听信奸佞,导致民不聊生,最终被银华国併吞。将军战死了,公主被掳,银华国天子强收公主入后宫,封为贵妃,那时贵妃肚子里已经有将军的遗腹子,而且若强行堕胎有性命之危,最后她还是把孩子生下来,但她害怕孩子被杀,只好拜託和自己有交情的长公主把孩子送出宫,藏到民间。
  琉璃天的友人略懂一些卜算之术,算出公主有难,到了人间才发现一切都变了,他打听到贵妃与孩子的事,受贵妃所託去找到孩子,将他教养成人。」
  金霞綰听到这里,说:「你就是那孩子吧?这么听来,你和我师父也挺有缘,师父要不是太惦记长公主的话,说不定真的会跟你们一起去琉璃天。」
  「嗯。我也不是一直都在琉璃天,偶尔会到外面走走。」
  「那你认识很多江湖朋友么?」
  「也没有很多。」
  金霞綰笑了声:「我就说嘛,你一定是都不笑,冷冰冰的,这样很难交朋友的。不过行走江湖,自由自在的很好吧?」
  「看你怎么想了。每个地方都有自己的一套规矩,不熟悉别人的规矩容易惹麻烦,所以说入境随俗,才能自在行走,若以为自由自在是可以不管不顾他人,那便是大错特错。」
  金霞綰皱了下鼻子:「又在说教。」
  「事实如此,你不爱听就算了。反正再过两日我就走了。」
  听到这事,金霞綰彻底没了睡意讶道:「你这么快就要走了?」
  严穹渊半开玩笑应他:「嗯,捨不得我?」
  金霞綰逞强道:「怎么可能捨不得。我只是没听说过这事,有点意外,你去悼念过贵妃了?依你的修为不是能潜入皇宫偷瞧?」
  「能,但是不能。」
  金霞綰听懂他的意思,能潜入,却选择不这么做,这是因为严穹渊有自己一套行事准则。
  严穹渊说:「见过送葬行列,远远的看了。」
  「节哀……」
  严穹渊知道这少年心性不坏,还会想要安慰自己,他说:「我没事。其实我一出世就和她分开了,没有相处过,也不曾知晓她是怎样的人,有些事只是听师父告诉我的,就算心里悵然,那也都是因为自己的想像。我跟你相处过,对你还比对她熟悉。」
  金霞綰捏着自己的手指,一面听对方讲,他想了想说:「可是,就是因为这样才悲哀难过啊。」他说出口就后悔了,严穹渊说不定根本不需要他安慰,气氛好像变得尷尬。
  「霞綰。」严穹渊忽然轻唤。
  「嗯?」少年觉得那有些沉礪的嗓音,磨得他心尖微痒、发酥,说不上来是怎样奇异的感受,好像会想更亲近对方,想更瞭解一些什么。
  「你有没有想过自己要怎么活?」
  金霞綰说:「我现在这样就很好啊,自由自在的,师父也是这么希望的。你不也说外面每个地方规矩不同,那行走江湖也未必逍遥吧?」
  「找到自己的道,认清方向,心中清明就是逍遥。茫茫然不知所谓,才会误以为能为所欲为是逍遥自在。」
  「你能不能别再说教啦?」金霞綰一时受不了他讲的那一套,烦躁回嘴。
  严穹渊问:「一直关在风月坊、花晨院里,是自由自在?」
  金霞綰一时答不上话,严穹渊也没再说什么,但那句问话让他陷入迷惘。由于江东云的疼爱和庇护,使他在花晨院里是特别的存在,既不像其他人需要在欢场陪酒卖笑,也不必事事操心,他只要伺候好江东云就够了,江东云是他师父、养父,但对他做的事更像是豢养宠物?
  只是因为没人敢对江东云的作为有异议,所以他就理所当然这样被教养长大,想到这里,他也觉得自己在花晨院的处境很尷尬。现在他还小,别人不会多说什么,等他年岁渐长以后,江东云还会一直这样宠着他么?他要如何自立?如果他连一般艺者都不算,他在这里是为了什么?
  这一晚两人都没睡好,不过金霞綰眼下青黑得比较明显,他早起打水顺便伺候严穹渊洗脸,只是两人没有交谈有些尷尬,他说要回去找师父,严穹渊只是点头没有挽留,让他心情更差。
  「哼,谁稀罕他。」金霞綰脸色沉鬱回到自己房里更衣,之后再去江东云那儿,看到一名俊秀青年收拾一些衣物走出来,正要送去清洗整理,他上前喊住人:「长寧哥哥,师父在房里休息?」
  唤作长寧的青年摇头:「不在房里,稍早更衣梳洗完去了长公主府。」
  金霞綰满脸疑惑:「咦,昨晚荣亲王不是和师父在一起么?」
  长寧神神秘秘的凑到金霞綰耳边低语:「他们俩昨晚好像闹得不太愉快,天刚亮就不欢而散了。」
  金霞綰一脸狐疑,江东云向来很能哄荣亲王高兴,而荣亲王也很宠着江东云不是?
  ***
  江东云有些不安的坐在长公主府的偏厅里,心绪纷乱,前一晚陆永观说想要带他离开京都,他原以为陆永观一直以来只是拿此事说笑,因此屡屡敷衍,谁知陆永观竟是认真的。他承认自己多少有些动摇,可是他在花晨院生活这么久,岂能轻易说走就走。
  他回应陆永观说:「我在京都,在教坊有太多责任,不可能就这么一走了之,更何况我要以什么身份跟你走?即使我跟了你,也会坏了你的名声。」
  「名声?我从不在意那种虚的东西,花晨院的人都出自你调教,不是都能干得很?你把教坊教给长寧或别人都好,这里没了你也一样歌照唱,舞照跳不是?要是暗卫那些就更不必你费心,你当真以为陆晏是真心为你?她不过是把你当成一颗好用的棋,有哪个正常的娘亲会让孩子一生都活在教坊的?」
  陆永观话说得越发难以入耳,又把江东云的生母说得如此不堪,江东云忍不住动怒回嘴:「你不是她,不知道她的为难之处,她对我不是真心,难道你就是?」
  陆永观被这话一刺激,便对江东云道出了另一个隐瞒已久的秘密:「姑且不说我,你就没怀疑过自己的生父真的死了?就是死了也该有名有姓,可陆晏从没跟你提过不是?因为从来就没有那个侍卫,你的生父根本还在人世,他就是──」
  长公主府第,江东云被外面的动静拉回神,他等了一个时辰多才见到陆晏出现,立即起身问候,并为了临时来访而道歉。
  陆晏坐下后摆手让其他僕人都退出去,门关了起来,但窗子是虚掩着的,要是有人接近也能随时察觉。有别于以往,陆晏这次见到江东云并没有露出特别高兴的样子,她神态慵懒的半闔眼,抚摸自己的尾指指套问:「很难得见你这样冒失,究竟所为何事?」
  「是为了我的身世。」
  陆晏正要端茶喝,听见这话又把茶搁回桌上,神情语气有些冷:「该讲的不是都告诉你了,如今你还要追究什么?」
  江东云本来没勇气直视陆晏,从方才说话时就双手交握,随着内心杂念纠结,手越握越紧,他定了定神抬头看向陆晏问说:「我的生父是谁?」
  陆晏闭眼深深吐吶后,看向江东云的目光变得温和一些,她带着若有似无的叹息说:「不是跟你讲过,他是宫中一名侍卫,当初因为和我私通,被暗地解决了么?你生父他已经不在人世了。」
  江东云定定的看着陆晏,陆晏偏过脸望向窗口露出忧伤的样子,他知道这是陆晏演出来的假象,他接着说:「荣亲王不是这么讲的。」
  陆晏斜睞他一眼,并不急着上鉤,而是反问:「哦,他是怎么讲的?」
  「他说,我的生父是当今天子。」
  陆晏蹙眉笑出声,掩嘴轻喃:「天啊,他可真敢说这种大逆不道的话啊。这么荒谬的事,你觉得有可能么?」
  江东云平静道:「依常理来说,父女乱伦的确不太可能,但是发生在皇宫便什么都有可能。」
  陆晏端起茶喝了一口,两人在偏厅里都不说话,长久的静默后她才放回那杯茶说:「随你怎么想吧,不管怎样,你都是我的孩子,过去我想方设法护着你长大,今后也一样不会让你出事,只要你在京都、在我眼皮子底下,我就会保护你。谁是你的生父,不重要。」
  江东云似乎也在方才想通了什么,点头答应:「我明白。只是从荣亲王那里乍然听到此事,一时有些混乱,这才贸然跑来。」
  陆晏温柔亲切的笑看他:「不怪你。」
  「不过荣亲王那人,你不要轻信他才好。他不可能对你有真心的,唉,事到如今,怕你错信了他我才跟你讲这些,你可曾想过,除了我的手足以外,其他亲王为何都死得剩他一个,那些叔公、伯公全都没了?这都是因为陆永观和我的父亲有私情,陆永观真正爱的是皇位上的那个人,而你又与那人神韵有几分肖似……不过你也不必太伤心,说来说去,对你最好的还是我,毕竟我是你的娘亲。」
  江东云没想到会听到这些事,这番话比陆永观讲的那些更荒谬、更大逆不道,虽然眼下无从查证,但他心中还是受到不小的衝击,已经很久没有像今时今日心绪起伏这么大了。不过他最意外的是,他比自己以为的还要在意陆永观。
  不过面对陆晏,他并没有显露太多情绪,只是低头附和几句,说些让陆晏安心的话:「不必担心,我没有全然信赖他,他不过是花晨院一位熟客而已。花晨院是为了公主您才存在的,我也是……他私下如何、过往又如何,我一点也不关心跟在意。不过这倒是个新的情报,避免我将来误触逆鳞惹他不快,在此谢过公主了。」
  江东云记不清自己是怎么结束这齣闹剧离开长公主府的,恍恍惚惚走在路上,漫无目的的游盪,他暂时还不想回教坊。
  其实他谁也不相信,只信自己。陆晏不可信,陆永观不可信,但凡皇族权贵,没有半个人可信,但风月场所亦然,欢场上无论是伎是客也都是虚情假意的,他这一辈子都活在虚假之中。
  唯独有一人不同,他的徒儿,也是他的养子,金霞綰,那是他无意间发掘到的宝贝,那么纯粹率真的孩子,只属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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