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木新花年年发、参柒
雕花窗旁坐着一个少年,支手撑颊在打盹儿,他睡得正香,脑袋一晃就懵懵的醒过来,他看到对面正提着一个白瓷茶壶倒水的男子,男子相貌端正英俊,半边脸上的胎记像水墨所绘的花一般好看,穿着花白纱衣、玄色衣袍,袖摆隐约可见素白的里衬,身上没什么佩饰,发髻一丝不茍的挽着。
「睡得可好?要不要来杯茶?我请你。」
少年愣愣望着男子半晌,回过神来渐渐露出欢喜的表情喊:「桐梦!啊,你是神仙了,我该不该改口喊你桐梦仙君啊?」
桐梦笑应:「那我该你喊兰虹月,还是曲永韶呢?」
「呵,随你啦。不过叫我兰虹月吧,我们认识那会儿我就是这个名字,这名字还是我自己抓来的呢。」兰虹月环顾四周,画屏、香炉、漆器、灯柱、桌椅无一不是精緻的,他问:「这是你的新居么?」
桐梦摇头微笑:「是我暂时修炼的地方,一间茶坊,这是茶坊里的厢房,你是我接待的客人。我刚成仙不久,还得向前辈见习。这茶坊是一位古神的地盘,祂在混沌里存在很久了。虽然我没见过真正的祂,不过在这里我学会很多东西,比如凡事都有代价,说是代价有些太严肃,也可以想成是付出或回响?就像种籽发芽、生物长大都需要有足够的养分,类似这种自然而然,但又并非理所当然的事。」
兰虹月歪头挑眉:「并非理所当然?」
「对,成长、茁壮是自然发生的,却不是理所当然能成的,也有夭折的,像这种意外的情况会发生。而这就是无常。这些有意思的事,一时间也讲不完,还是聊聊你吧。」
兰虹月喝了一口桐梦倒给他的茶,问:「接下来我会去哪里?我要怎么找到他?」
桐梦说:「原本你会在先前的世界里直接去轮回才是,但你来了这里,也就是心中怀有愿望,你想再遇见他,然后呢?」
兰虹月正欲开口就看桐梦在唇间竖起食指,他用气音问:「怎么啦?」
「这不是我的地盘,是传说中能买梦影响现世,促成愿梦的地方。你在这里说出愿望的话,就等于是在这间茶坊交易,要付出相应的代价。所以你必须想仔细了,你想要遇见他,然后呢?你可以在心中许愿,即使不说出口也不要紧。」
兰虹月垂眸赧笑了下说:「就算和他已经相处了千年也还是觉得不够,我想他也是吧。我想再找到他,不想让他等太久,不是因为做了约定才这么想的,而是因为这想法太强烈才做出约定,我希望能再遇见他,和他相爱、相识、相处。至于代价……我不知道我能付出什么代价,只要我能做到的,我都愿意去做。」
桐梦温柔看着他,微笑点头:「我明白了。你不用太担心,代价一般都是许愿者付得出来的。只要你心中意念足够强大,会实现的,至于代价,只是你要走一段路,一段不太平顺的路。」
兰虹月心有所感,又有点不确定:「路?你是指我将来的人生么?」
桐梦点头,又转身说:「先别走,我要让你见一见它。」
「什么?谁?」
桐梦从屏风后捧着一个小盆景过来,那是一盆兰草,叶子细长繁茂却并不凌乱,他跟兰虹月说:「这是我刚来见习时,茶坊主人要我照顾的,有天它会变化,虽然现在只是一株兰草。」
兰虹月看见那盆景有种说不出的亲切感,忍不住伸手轻碰那株兰草的叶子,他忽然抬头问:「这是兰熙雯?」
桐梦脸上有淡淡的笑容,他说:「只是一缕元神。」
兰虹月有些不解:「你不是说眾生无法在混沌久留么?」
「是啊。除非是如我这样的存在,或是有定锚。」
「定锚?」
「我就是她的定锚。你说不定也可以,不过你再不走要来不及了。」
「桐梦,那个聂坤是不是你啊?还有槐夏是不是我妹?红叶肯定是竹秋对么?青阳、江叔他们也好像很熟,连那个徐絳昕……对了对了,徐絳昕难不成是凤先生?」
桐梦微笑不答,轻轻朝兰虹月拂袖道:「你真的快来不及了,我送你一程吧。来生保重。」
「喂、桐梦!」
大风颳得兰虹月抬手掩面,转眼就到了一条街上,周围屋舍看起来像是什么官署,有人骑驴、有人抱着鸡在其中一间屋前排队,有的屋里则是聚集了不少穿特定服饰的人在办公。附近的流苏花正在盛开,看来应该是春季,可是天空昏黄,风微冷,让他感到莫名萧瑟,那些人也多半不是很开心的样子。
「你迷路了么?」有个绿袍男子过来跟他搭话,他点头,男子亲切笑说:「不要紧,我带你去找找该往哪里走。我们这里才刚开办不久,大家也不是很熟,许多事还得慢慢适应的。」
「开办什么?」
「喔,你刚死来的,所以不清楚吧?这个小世界先前没有地府,九幽也没有主人,反正死了魂魄就随便游走,但是近百年来小世界比较稳了,新生者也多,上面神明也有馀力帮忙,所以派了些人手来开办地府啊。嘿,为此还添置了不少好用的道具呢,你也算幸运喔,有了地府,争抢机缘修炼、妖鬼互相吞噬的事情就会大大减少了,保证你顺利投胎。」
「地府啊。」兰虹月了然一笑,原来如此,这好像还是他头一回下九幽呢。他跟着那绿袍男子去查亡者名册,绿袍男子拿了个古铜手镜往他心口一照,镜面浮现的事物是他看不到的,但绿袍男子看了镜子又睁大眼看他。他问:「怎么了?」
绿袍男说:「没什么,我头一回遇见其他大世界来的移入者,不过你一身修为到了这里也派不上用场吧。罢了,天机难测,先随我走吧,我亲自送你去投胎。」
兰虹月点头道了谢,跟着绿袍男走到一面看不见尽头的城墙前,一支军队把守着一扇金色大门,绿袍男客气道:「一会儿你自己过去吧,他们不会拦你的。」
「多谢这位大哥引路。」
「不会不会,我也是好奇,这扇门专给移入者走的,先前来了几位都是我同僚带的,我也想亲眼看看。」绿袍男开心的向少年挥别。
兰虹月猜想先前的移入者之中搞不好就有宸煌,也就是丁寒墨,他不想让对方久候,加紧脚步走向那扇门,越接近那扇门就发现门自己敞开来,门外瀰漫浓雾,有股热气。他心中不安,但一想到有人在等自己,还是头也不回的跑进浓雾里,他的形影、声音、意识都好像一滴墨在大水中晕开、消散。
守门的卫兵之一走向绿袍男打招呼:「大人怎么亲自过来啊?刚才门外好热啊。」原来不是每次门外都会是相同的景象,端看投胎者要去何方。
绿袍男笑呵呵说:「可不是么,水深火热啊。」
***
早春犹寒,一棵千岁梅树花苞初绽,这棵古木就生长在银华国长公主陆晏的府第。
陆晏是银华国天子最疼爱的女儿,有天下第一美人的称号,受宠的她很早就开府设置属官,食邑实封两千多户,待遇甚至优于许多亲王。她二十岁下嫁当朝中书省丞相杨慎远,三十多年来与駙马两人依旧恩爱。
今日她为了在古梅树下举行一场诗会,特地请来最好的乐师江东云弹琴。江东云是花晨院的乐师,花晨院是京都最有名的教坊,去那里的客人们皆是达官显贵,他们的艺人、乐师都是男子。
原本公主府并不允许外面男子随意进出内院,可是陆晏的身份并不一般,集娘家、夫家宠爱于一身,即便嫁人了,公主府也没变成杨慎远的駙马府,而是另外给他们夫妻建府第,陆晏受到的宠爱由此可见一斑,因此没有人敢多说什么。
受邀的名门贵女们陆续到来,被带到公主府中的园林里参观,江东云也带着养子出现了。江东云戴着纱帽,穿着素雅的水色衣袍,明明没有露脸,但所有人都会不由自主安静下来盯着他看,想从微微飘动的薄纱里窥看他的面貌,若说陆晏曾有天下第一美人的称号,那么现在担得起这个称号的就是江东云了。
江东云身形高瘦,他身边抱着琵琶的小少年就显得娇小。少年是江东云的养子金霞綰,仪容打理得一丝不茍,相貌顶多算是清秀,不过一双眼睛特别乌黑圆亮,站在江东云身旁像隻小雀鸟,也算讨喜可爱。
江东云带养子前去问候陆晏,陆晏虽然年近五十,但仍保养得宜,脸上不见什么皱纹斑点,一身皮肤还是白皙滑亮的,发髻间簪着珠玉也衬得她明丽贵气。
金霞綰听从江东云的指示呈上预先准备的礼物,等一阵寒暄过后,江东云带他去湖畔乘小舟,他们要在湖心小岛上演奏。
古梅树是在湖中另一座更大的岛上,那里就有架桥能通行,贵人们会走过那座桥到梅树下吟诗、品茗,享受愜意的早春风光。
金霞綰充当船夫撑篙渡水时小声嘀咕:「公主府这么气派,怎不多请个船夫?」
江东云话音温柔低语:「平日又没人会来这里,何必浪费钱。况且搭船过来也没什么。」
「师父,好久没见长公主了,你今天心情不错吧?」
「见她气色好,旁人也会跟着高兴。」
金霞綰微微嘟嘴小声念:「师父明知我不是说这个。」他小时候被卖到花晨院当奴隶,后来被江东云收作养子,有一回江东云喝了些酒,微醺之际告诉他一个惊人的秘密,江东云说公主未出阁以前就和人生下一个男孩,后来为了公主的清誉,男孩被送出宫去。
「那个婴孩就是我。」当时江东云带着醉意和笑容这么说的,不过还年幼的金霞綰对任何人事物都不安,不会轻易表露出任何情绪和言语,所以只是面无表情望着江东云而已。
现在金霞綰已习惯了京都的生活,习惯花晨院的一切,也习惯卖艺度日,偶尔也会大着胆子想从江东云那儿听些有意思的緋闻。
「看来他们都佈置好了。」江东云说着走到梅树下坐好,琴案上摆的是一张公主收藏的名琴,他轻拨琴弦,金霞綰听着空中回荡的音色说:「音也都调好啦。」
「随时都可以开始了。」
金霞綰抬头看着梅树花苞说:「听说梅花绽放的过程,散发的香气都不一样。这棵树的花苞还没有全开,可是我好像闻到一点香气了。」
江东云问:「喜欢梅花?」
「喜欢啊。可惜我们不能过去看那棵千岁梅树。」
「不要紧的,回去以后,为师画给你看。」
金霞綰开心微笑:「师父你真好。世上就你最疼我了。」
江东云轻笑:「过来。」
金霞綰凑近问:「师父有何吩咐?」
「手打开。」
金霞綰依言摊开掌心,江东云给他几个粉色米纸包裹的糖飴,他笑着说:「谢谢师父,不过我不是小孩子啦。」
「知道了。」
约定的时辰已到,诗会在邻近的小岛展开,风中偶尔会听见那些女子们交谈间的笑声,而这座小岛上也荡开琴音。江东云垂眼拨动琴弦,很快就沉浸在这优美景色中忘我演奏,须臾后金霞綰的琵琶乐音也加入,师徒俩在梅树下合奏适合美景与诗会的曲子,但渐渐的他们忘了那些人与事,只专注在彼此的乐音之中。
琴音悠远而温柔的包容一切,就像古树、湖水、园林风光,而琵琶音色相对灵动活泼,意兴张扬而不喧嚣,犹如花木间的雀鸟、蝴蝶,或是无影无形的花香。
忽然传来一道清亮的笛音,像隻灵兽闯入园中嬉闹。江东云和金霞綰都有些讶异,不过江东云随即反应过来,并与笛音相和,金霞綰却有些不满,虽然也配合师父弹曲,却也有意无意妄想操控局势,给那笛音添乱,无奈他是三者之中技艺最弱、定性最不够的,很快就被琴、笛拉着跑,就像被灵兽捉弄的可怜蝴蝶、小雀鸟。
诗会总算顺利结束,金霞綰再次撑船带师父回岸上,客人们纷纷过来夸讚他们师徒,金霞綰在这种场合都是安份隐于师父身后,装出一副乖顺模样,但他想到适才的演奏就觉得自己颇狼狈,吃了糖也不开心。
陆晏让江东云他们师徒先去小厅等候,金霞綰抱着琵琶乖乖坐在师父旁边,江东云喝着僕人呈上来的新茶,问金霞綰怎么不喝,金霞綰说:「我昨天有点闹肚子,不想喝。师父帮我喝吧?」
江东云取笑他说:「谁让你吃那么多外面街边的点心,活该闹肚子了。这茶是公主府和皇宫里才有的,你啊,真没口福。」
金霞綰垂眼不语,江东云瞇眼说:「肚子不舒服了还吃糖?方才的糖还我。」
「没有了,我都吃了。」
江东云朝养子伸手说:「吐出来吧。」
「我吃了啊。」
「还偷含在嘴里的,真当我不晓得?」
金霞綰蹙眉,撒娇低喊:「师父。」
江东云不再逼他,因为外面又有人走来,陆晏和她的侍女们穿的鞋都是很好的,走起路来脚步很轻,他们师徒听力敏锐,都听得出有九人的脚步声,可是走进厅里的却有十人,其中一人是个高大的男子,这男子走路居然没什么声响。
江东云眼中掠过一丝讶异,但很快就恢復平常,只是心中难掩欣喜,那名男子他从前就认识,只是后来分开太久,久到不会再刻意想起来。
陆晏坐在主位上,江东云师徒起身问候她,她优雅抬手说:「不必这么拘束,东云的琴还是这么好听,今日的诗会多亏有你们。喔,还有这位你还记得么?严六郎。」
江东云和对方互相行礼致意,微笑说:「当然记得,六郎是我的童年玩伴。六郎,许久未见,你好像没变多少啊。」
严穹渊面无表情,淡淡回应一句:「你也是。」
陆晏笑了笑说:「你们两个还是老样子,东云话不多,六郎的话又更少了,两个话少的人还能成为朋友,真是有意思。」
江东云问:「六郎怎么会来这里?」
陆晏代答:「贵妃年前薨逝,他是来追悼的。本来该安排六郎住我这儿作客,但他和你既是好友,而且你们也兴趣相投,乾脆让他住你那里,我已经问过六郎了,他没意见。你可方便?」
江东云浅笑点头:「乐意之至。」
金霞綰彻底被晾在一旁,也因而有空间观察那严六郎,姓严的长得居然比他师父还高大挺拔,生得长眉秀目,不是特别阳刚的长相,但因为不茍言笑的缘故,看起来反而冷峻孤傲,很难亲近的样子。
诗会后花晨院多了一位贵客,金霞綰有点不高兴,不是因为由始至终被冷落,而是他猜到姓严的就是吹笛扰乱他们表演的傢伙,不过他和师父、严穹渊同乘马车时还是表现出安静温顺的样子。
回程不是乘江东云他们租的马车,而是公主府的马车,车里宽敞舒服,金霞綰低头听师父和贵客间聊,但这两人都如长公主所言,话很少,聊得有一句没一句的。
江东云问:「你这些年一直都在琉璃天么?」
金霞綰一听见琉璃天差点脱口说:「那不是穷山恶水之地么?」但他不敢丢师父的脸,只是抿唇不吭声。
严穹渊应了单音:「嗯。」
江东云聊道:「那里环境优美,堪称人间仙境,不过远离尘俗,多少仍是有些不便吧?」
「还好。」
「今日一听那笛音,我吓了一跳,没想到真的是你。」
「嗯。」
「花晨院比以前热闹,人也多了,不过我知道你喜欢安静,我和霞綰住的地方还算清幽,你和我们住吧。」
「好。」
江东云含蓄抿笑,拉过少年的小手介绍说:「这是我收的徒弟,也是我养子,他叫金霞綰,还算聪明懂事,已经十六岁了,不过还是很孩子气。你要是有什么看不惯的,只管教训他便是。」
严穹渊本来想,这又不是我的养子,我替你管教做什么?但他一见到少年那双乌黑到像是什么都无法映出的眼眸,好像瞧出了一股傲气,天真之中带着些许疯狂,他直觉这少年反骨、桀驁不驯,那清秀的长相很容易装出乖巧的样子,但本性未必如此。
江东云接着讲:「霞綰,这是我重要的朋友,你不可有丝毫冒犯或不敬。印象我虚长六郎数个月而已,霞綰你可以喊他一声严叔叔。」
严穹渊说:「喊六郎就好,叔叔二字不敢当。」
「忘年之交么?」江东云开玩笑说:「还是六郎怕被喊老了?放心,你年轻得很,今年也才二十七。唉,我也已经二十八岁了啊。」
金霞綰莫名尷尬,和姓严的相比起来,一向话少的江东云也显得话多了,之后姓严的几乎不怎么应话,但江东云还是有一句没一句的聊,像在试探什么。终于回到花晨院,金霞綰想找个藉口溜了,可江东云立刻喊住他说:「霞綰,你去收拾好地方让六郎住,我跟六郎先去喝茶再聊一会儿。」
「是。」金霞綰躬身低头送走他们,等那二者脚步声远到听不见以后,他抬头挤眉弄眼做了好几个鬼脸。
花晨院并非人手不够,但江东云为了表示重视严穹渊,让养子去安排客人的住所,不仅仅是因为严穹渊是江东云的童年玩伴,更因为这是长公主的客人。
稍晚金霞綰就去找江东云他们,江东云微讶:「你这么快就收拾好地方了?」
金霞綰低头说:「怕怠慢了贵客,所以就让客人住我们这里最好的院里吧。」
江东云想了下笑应:「也好。你带六郎去看一看环境。」
「是。」金霞綰直起身,依旧垂眼藏歛起目光说:「请客人随我来。」
严穹渊没应声,安静尾随少年去花晨院最清幽宜人的院落,也是最贵的地方。金霞綰以为师父少赚钱会不高兴,没想到师父似乎很满意这安排,看来在师父心中严六郎的地位不低!
途中经过的回廊也有不少精緻的雕花窗,一草一木、一砖一瓦也都瞧得出用心佈置,意趣尽藏细节之中,越贵的地方越是如此,但又不让人感到奢靡、压迫,反而是自然悠间的气氛,金霞綰懒得跟姓严的多说这些,暗自替师父可惜,也不晓得这姓严的识不识趣。
「就是这儿了。」金霞綰带人走进修篁幽径,来到一间古雅屋舍说:「花晨轩,是那位古代女诗人的故居,我们花晨院也是因此取名的,希望你在这里住得习惯。」
「多谢。」
「如果你有什么需要就找我,方才经过池塘边那段长廊的岔道,走另一个就会去我那儿。那我先走啦。」
「好。」
金霞綰离开花晨轩一段路,双手举高互握伸着懒腰,心想那姓严的似乎也没那么讨厌,刚才感觉是个挺老实的人,现在回想那傢伙可能单纯是想以乐会友而已。
教坊白日是不开门的,除非是像长公主或一些权贵们要求,不然也和其他同业一样傍晚才准备开门,入夜开始做生意。几年前教坊的主人隐退,江东云成为花晨院的新主人,自己也接生意,在他人眼中就是个间不下来的人。
金霞綰眼中的江东云也差不多是这样,不仅间不下来,彷彿有无限的精力一般,因为他知道江东云不仅仅是个乐师、是花晨院的主人,也替皇族训练暗卫死士。花晨院里多数的艺者就是一批死士,至于暗卫则是江东云另外训练的。
起初他也不太明白江东云对银华国的皇族是怎样的心态,现在他认为是爱恨交织吧?他为了就近伺候江东云起居,所以一直住在江东云院里,睡的地方也离得很近,有时候甚至就在江东云的寝室外睡着,他以为这会儿师父会在外面忙碌,但一回师父的住所就听到屋里若有似无的呻吟声。
金霞綰听出那是师父与人交欢的声音,便没再往屋里去,而是悄悄转身回自己的小屋补眠。他关好门窗、拉下窗帘,轻叹一口气小声嘀咕:「唉,这一弄八成要一、两个时辰吧?不晓得是谁那么倒楣呢。」
结果这么一睡他就梦见了小时候的事,那年他大约八岁,刚被江东云收为养子,有天江东云在寝室里沐浴,命令他在外间背书,他背着背着不小心睡着了,醒来已是夕阳西斜。他心中很慌,怕被江东云责罚,重新坐回书架前把书页翻好,却看见江东云的寝室是虚掩着的,透过那道门缝刚好看到江东云压着一名赤裸的少年,宽解的衣裤也没能掩盖住江东云和那少年交合的地方。
当时还小的金霞綰吓呆了,不敢发出声音,也不敢有任何反应,他只是安静愣在那儿,过了好久才勉强回神挪开目光,可是骤然安静的房间又引起他的注意,江东云走到房门口和他对上眼,噙着一抹浅笑念他说:「小坏蛋。」接着房门就被关好了,但房里羞人的声响还在持续。
后来金霞綰才慢慢得知花晨院是个怎样的地方,这教坊虽然卖艺,不过要是艺者与客人互相有意是可以做那件事的,一般教坊里乐师不会和艺者做这种事,可是江东云会,而那也是一种训练,训练死士,不仅是生死,就连尊严、羞耻那些也都要拋开。
花晨院的艺者多半藏有另一重身份,皇族的死士,江东云心情起伏较大的时候也会叫那些有双重身份的人来,有时叫来一个,有时会招来好几人。
金霞綰除了一开始受惊吓,后来很快就看惯了这种事情,反正左右也不关他什么事。他只是偶尔会想起来十二岁那年,江东云赏枫饮酒时,不经意跟他说了这么一句话:「知道么?我曾经也挑中你去当暗卫,或是死士的,可你生得太可爱,我捨不得送你走。」
那句话让金霞綰毛骨悚然,虽然不会因此讨厌江东云,却心怀恐惧,这提醒他,自己的生死、命途始终握在江东云手里。
这几个时辰的睡眠都不太好,金霞綰睡得很不好,醒来还流了一身汗,他弄了点香粉稍微擦抹,看外面已是夜晚就去找师父。
江东云站在主楼高处的栏杆旁抽着一桿烟,回头说:「睡醒啦?吩咐他们烧水吧,我要沐浴。对啦,也去问你严叔叔要不要一块儿。」
「是。这就去。」金霞綰跑去花晨轩喊严叔叔,屋里有点灯,严穹渊问他何事,他说:「师父问你要不要一块儿沐浴?」
「不必。」
金霞綰没多作逗留,跑回去告诉江东云,江东云毫不意外的样子说:「那算了。你也留下来吧,一起洗,省水省柴火。」
「哈哈哈。」金霞綰笑出来,他挺喜欢江东云如此实在的考量,反而其他时候笑笑的不说话,或是说些语意曖昧的话让人揣摩还比较累人。
师徒一块儿去浴室洗澡,金霞綰替师父擦背,江东云心情似乎不错,主动要帮他搓洗后背,边洗边说:「乖孩子,你生辰快到了,想要什么没有?」
「不用啦,能陪伴师父,霞綰就很高兴啦。」
「别说这套虚的,你不说,我就自己想,到时你只能收下。」
金霞綰笑了笑:「师父送什么我都收,反正师父不会坑我的。」
江东云愉快轻笑,搓洗好身子再冲了水,两人一块儿坐到大浴斛里泡着,他随兴张腿而坐,笑看少年的腿间说:「你也长大不少啊。」
金霞綰害羞併腿,訕訕然回应:「还好、还好,差您差得远了。」
「觉得我这处可怕么?」江东云故意把腿张得更开,腿间的肉物垂在那儿,但也是尺寸傲人。
金霞綰蹙眉苦笑说:「师父你别戏弄我了。」
「你不觉得我噁心?」
「什么?」
「不该看也都看了那么多回,你不觉得我噁心?」
金霞綰闻言,抬头直视江东云说:「不觉得,师父没对不起我什么,教养我至今,师父对我好,我也对师父好,别的事都与我无关。」
江东云勾起嘴角跟他说:「是么?你真是我的乖徒儿,乖孩子。今日我干的人,是你的好朋友小罗。不过你不必太心疼,我没让他受罪,他舒服得很。其实他和你亲近、交好,也是为此而已。」
金霞綰歛起目光答道:「师父误会了,我没有朋友的。」
「原来是误会啊,那也罢。无心无情,便不会伤心吧?」江东云上身往前倾,摸上金霞綰的面庞,指腹轻轻擦过少年的眼下,盯住那双乌黑的眼眸说:「过两日我会送你一份生辰礼,你满十六岁了,想好愿望跟为师说,嗯?」
金霞綰还没回应又听江东云轻喃:「不要每年都说一样的,说什么陪在我身边就好,只是哄我开心,我想听你真心的愿望。」
金霞綰仰首皱眉,认真忖道:「那要不,师父把自己珍藏的春宫图都送我好了。」
江东云愣了下,朗声大笑,捏着少年的脸颊宠溺念道:「调皮。贪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