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木新花年年发、拾

  又过了一天一夜,兰虹月在房里躺了很久,睡得并不好,就算在梦中也在逃避。他实在想不透凤初炎为何会对他起那样的念头,就算凤先生被夺舍也不会看上他才是,毕竟明澜谷比他出色的傢伙多的是,何况凤先生那样的神仙,有谁能对其夺舍?
  兰虹月认为自己很有自知之明,不仅自觉不出色,还很自私,他现在只想不顾一切逃跑。但逃又能逃去哪里?之前被传送阵误传时,知雪和凤初炎很快就找到他,对那些神仙来说寻人、寻物皆非难事。
  从前他认为凤初炎是真心关怀自己,和竹秋一样总会听自己说话,如今想来,可能他的事对凤初炎而言只是好应付、无关紧要的小事罢了,是他自己太天真么?
  睡梦里他都在怀疑自己是否误会了凤先生的意思,但凤初炎的确亲了他嘴角,一想到这事他又隐隐作呕,睡不下去了,睁开眼翻个身,抱着被子发呆,过了很久才终于下床更衣洗漱。
  兰虹月刚出房间就闻到一阵梅花香,梅蕴春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拉着他低语:「跟我来。」
  他被梅蕴春拉着走,远远就看到知雪在城中一座凉亭里,知雪朝他们微微頷首,轻啟手上的法宝盒,一眨眼就将他们摄入芥子须弥里。等两人落到长廊上,梅蕴春就带他进水榭里,他愣愣问:「姐姐要谈什么?这么神秘?」
  梅蕴春不答反问:「之前凤初炎跟你说了什么,你脸色难看的回房去,后来凤初炎又去找兰小二说话,我跟知雪都瞧见兰小二后来恍恍惚惚的,之后又听岳二哥说,他瞧见兰小二和桐梦在巷子里,也没说话,兰小二只是拉着桐梦的手一直哭。
  我找你过来,是想弄个明白,究竟凤初炎跟你们讲了什么?」梅蕴春只差没问是不是你们兰家死光了,怎么一个脸色惨白,一个哭成那样。
  兰虹月微啟唇,斟酌再三后回答:「先生说有上神要迎娶我妹妹。」
  梅蕴春微愣,随即又问:「可光是这件事,也不至于让你先前脸色那么惨白,又把自己关在房里这么久,你告诉姐姐是不是还有别的事?凤先生是不是为难你了?他要你帮忙逼妹妹成亲?」
  兰虹月顾虑太多,关于凤初炎对自己的那些想法,他实在难以啟齿,犹豫后只说:「他倒不必这么做,父亲母亲为了能高攀神界,肯定会让我妹妹嫁出去的。先生提醒我别轻举妄动,更不要得罪神界,姐姐你也明白的,对神界来说明澜谷这样的小地方,弹指间就能灭了个乾净,我们谁也没办法拒绝这婚事。」
  这种无奈和隐藏于内心的恐惧,对梅蕴春来说再清楚不过,所以她一时也说不出话来。
  「不管怎样,还是多谢姐姐关心,只是这事谁都无能为力,我虽然也不希望妹妹和桐梦被拆散,但也只能这样了。」
  梅蕴春苦笑:「当初你帮过我,现在我却一点忙也帮不上你。」
  兰虹月安慰她说:「那不一样,明澜谷并不忌惮吕洲,可是对方若是神界就不同了。」
  梅蕴春握住小弟的手,拍拍他手背关心道:「你当真不要紧?凤先生没为难你什么?」她感觉到少年的手轻颤,更加狐疑了。
  「没有,先生没做什么……」兰虹月知她起疑,就扯出一抹浅笑说:「只是经此一事,深刻体会到我和先生终究不是一样的,他是神仙,我是小草。就算一样是神仙,也有位阶之分,或许先生也是因为别无他法,才一再提醒我不要乱来吧。」
  梅蕴春鬱闷叹气,鼓起双颊睨他,又用双掌夹住弟弟的小脸说:「那你也是最可爱的草。弟弟啊,你相信姐姐吧,如果你想好怎么做,我都会帮你的。」
  兰虹月的脸被压得有些变形,被迫嘟嘴望着眼前男装的俊俏女子,他哼出笑声拨掉她的手说:「嗯,我信你。」但也正因如此,他不能把无辜的人捲进这麻烦事里。
  兰虹月安抚好梅蕴春,离开芥子须弥后就想去找兰熙雯,结果先在驛馆外碰上凤初炎,他訥訥道了句:「先生好。」
  凤初炎蹙眉苦笑:「怎么和我如此生疏?你回房收拾,即日就要啟程回明澜谷。」
  「这么快?」兰虹月错愕:「那我妹她……」
  「我已经叫她准备,也请小章晚点替我向知雪他们说一声,没事的。」
  凤初炎根本不打算让他们有馀裕思索对策,还替他们把住驛馆的开支付清,等兰熙雯和桐梦都到齐后,小章亲自领他们上二楼。这驛馆楼上除了几根主要的樑柱,就是许多拉门充作隔间,那些隔间现在都卸走了,因此看起来无比宽敞。
  小章待客一贯的客气:「几位贵客慢走,若有机会欢迎再来敝馆。」
  凤初炎没应他话,逕自往前走几步,徒手一挥就回头喊兰虹月他们:「走了。」
  兰虹月看妹妹踟躕不前,他自己走到凤初炎施法的界线,迈开步伐后身影即刻不见。兰熙雯不安,桐梦牵起她的手也走了过去。
  凤初炎无所谓的轻哼一声,他向来都不在意那个虫族的孩子,一隻小虫子,不足为患。
  走过凤初炎所设的传送阵后,兰虹月眼前的景色立刻从驛馆二楼变成暉羽轩外,凤初炎施展的传送阵有些不同,凤初炎既没有念咒,也没有摆阵,就只是挥一挥手而已。兰虹月暗自感叹,过去几年他向凤初炎学的还是太少,他自身的修为也太低浅了,而他们明澜谷着实渺小,也难怪在那些神仙眼里什么都不是。
  兰熙雯、桐梦陆续回到明澜谷,凤初炎也跟过来,只不过三个少年少女的脸色慢慢变得很难看,因为这传送阵的作用有后劲,他们三个一抵达暉羽轩外就赶紧找地方吐个痛快。
  兰虹月先前都在睡,吐也吐不出东西来,乾呕了一阵就脚步虚浮的走出树丛,凤初炎过来扶稳他温柔道:「对不起,忘了这样回来可能会害你不舒服,吃颗药丸吧。」
  「不、不必了。我吐完就好了。」兰虹月忍着心中的抗拒和噁心婉拒,他不想太过刺激凤初炎,现在的凤初炎令他感到陌生,那一次的轻薄已经彻底毁掉他对凤初炎的认知和信赖,还不晓得凤初炎若是真的生气会干出什么事情来。
  凤初炎当下不悦,但也知道不可能让兰虹月一下子接受他,因此还是神色如常对他说:「来,先进屋缓一缓。」
  兰虹月迟疑了下就跟着凤初炎进屋,兰熙雯和桐梦则互看一眼,这还是他们两个头一次进暉羽轩,但现在谁都没心思去参观屋里摆设有何巧思、佈局有什么精妙之处了。
  这天未到午时,凤初炎带他们回兰家,兰虹月看家门口已掛上红灯笼,再听父母亲欢喜迎接妹妹时说的话,就知道一切都如凤初炎所说,神使早就来过了。
  兰熙雯表面还算平静,桐梦亦然,也不清楚他们俩私下如何,而兰虹月自己也有烦恼,随意找了个理由就躲回自己住的小院。不管怎样,兰虹月只想快点见竹秋一面,只有看到竹秋能令他稍微安心一点了。
  「竹秋?竹秋,你在么?」兰虹月屋里屋外都找了,没得到半点回应,他坐到桌边想倒杯水喝,桌上没有常备的茶水,他拍额喃喃:「定是我忽然就回来,竹秋根本不知道,可能是去外头採买什么吧?」儘管他合理猜测,但他发现桌面和器物都积了薄薄的灰,他又起身到院子里,草木蓬乱丛生,好像一阵子没打理过了。
  「是因为我跟桐梦都去了佶良城,不住这里,所以没让竹秋过来打理?可是我们也才离开了几日而已……」
  兰虹月越想越不安,开始疯了似的在兰家四处找竹秋,也不管家中是否还有外客在。他跑到竹秋住的小院,那院里不仅空荡荡的毫无生气,就连家具也一样积了灰尘,还有蜘蛛开始结网了,他心中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顾不得凤初炎还在前厅和父母谈妹妹的亲事,跑到前头问:「父亲、母亲,竹秋去哪里了?」
  兰弘万不太高兴的敷衍他说:「这事一会儿再跟你讲,你先退下吧。」
  秋丽雨看儿子还不肯走,也出声赶他:「你留在这里是想帮忙操办妹妹的婚事?竹秋的事,晚些时候再向你交代,你先下去。」
  兰虹月积累了不少火气,又焦虑得很,当场吼叫:「我现在就要见竹秋!她在哪里?」
  「你放肆!」兰弘万气得拍桌站起来,指着兰虹月骂道:「装了几年安份的样子,顽劣的本性又冒出来了,你也不看看凤先生还在这里,对着师长又吼又叫成何体统?」
  兰虹月深吸了几口气听训,等父亲说完依旧问:「竹秋去哪里了?你们现在告诉我,我立刻就走,不碍你们的眼。」
  秋丽雨也恼了,转头对老侍女阿留说:「把他带下去。」
  「是,夫人。」阿留走去抓兰虹月,被兰虹月摑了一耳光,阿留错愕摔坐在地上。
  兰虹月被阿留瞪着,母亲他们也像看孽障一般的眼神瞪来,他反而平静了下来,好像怒火暂时发洩到阿留身上。
  凤初炎还真没想到兰虹月会有此举,讶异低唤:「虹月!」
  兰虹月冷笑一声说:「我不是七、八岁任你们拿捏的孩子了。放心,我不打算闹,只要你们告诉我,竹秋去了哪里,我这就走。」
  厅里一片死寂,兰熙雯也说不清自己在怕什么,抖着嗓音喊:「哥哥,你别这样。」
  兰虹月又朝阿留那儿踹了一脚,他看着秋丽雨踹她最亲信的侍女,好像在打自己母亲的脸一样,儘管他面无表情,眼神却有些变了,他再次追问:「竹秋呢?告诉我吧,母亲大人,父亲大人,还是谁都行,知道她行踪的,跟我讲一声。」
  「啊!」阿留又被踹了一脚,她痛得惨叫出声,兰虹月只踹她的腿脚,虽然动作好像不厉害,她腿脚也没断,但她感觉筋骨好像要坏了,那脚劲带的灵气像许多细针一样扎入血肉里。
  「你闹够了没有?」秋丽雨眼神阴沉盯住儿子说:「你想知道,好啊,我告诉你吧。」
  兰虹月听见母亲格外柔和的嗓音,背脊一阵凉,因为那绝对不会是什么好消息,但他必须弄个明白。
  秋丽雨双手交握,默默的搓了搓手,仰首思忖开如何开口的样子,她睞向兰虹月说:「她死了,在你刚离开那会儿就死了。」
  兰虹月一时没能接受这件事,茫然站在原地,兰熙雯则是掉着眼泪疑惑追问:「怎么回事?娘亲,竹秋、竹秋不是一直都很好的么?她是伤了还是病了?太突然了……」
  兰虹月听到秋丽雨说的了,但他认为不可能有这种事,前几天竹秋还在叮嘱他外出小心,还给了他竹酿酒,又做了件短掛给他换穿,还替他绣了笛子的布套,而且竹秋修炼从不躁进,所以不会轻易走火入魔的。
  「你骗我。」兰虹月下了结论,反驳道:「竹秋好端端的,不可能死了,肯定发生过什么事,你们把她赶走了是不是?」
  秋丽雨端起茶喝了一口说:「信不信随你。」
  兰弘万急于打发这个麻烦的大儿子,摆手说:「原是怕你听了难受才没讲的,你倒好,自己跑来闹,若是不信你母亲的话,大可以去禁地那一带的溪谷,看了你就明白我们没撒谎了。那个竹秋也不知是练了什么邪门歪道的东西,你走后不久就忽然发狂,堕落成妖魔在镇上大闹,大家为了镇妖也都有死伤,我们家为此也赔了不少上好的法器、丹药出去,这才平息一场风波。」
  兰虹月闻言大感荒谬,失笑说:「父亲说的就更不可能了,竹秋绝对不会练什么邪术的,也不可能堕落为妖魔。」
  阿留忍着痛喊:「那日竹秋发狂的样子,镇上的大家都瞧见的,不信去问常家啊,还是蒲家的都行,他们都见到了。竹秋就是妖魔!还不知潜入我们这里多久了呢,幸好她自己走火入魔先发作了。」
  「我不信!」兰虹月吼阿留,又要一脚踹她,但这次他刚抬脚就被无形一道力量掀翻,摔在地上,兰弘万难得亲自出手教训他,他心中本能有些怯,可一想到竹秋他又气愤得立刻爬起来和父亲对峙。
  兰弘万指着大门的方向说:「出去,自己看。那日我们镇上大伙好不容易将她击毙,牠就死在禁区那一带,她浑身血肉都是剧毒,搞得那附近寸草不生,还差点污了灵泉,幸好常家的老者和我们兰家合力将其封住。」
  兰虹月狼狈抹了把脸,二话不说衝出家门,只听到兰熙雯和凤初炎在后头喊他,但他一心只想快点找到竹秋,没多久他来到禁地附近的溪谷,本来比他还高许多的野草和树丛、林木全都没了,岸上还有许多大大小小的坑洞,岩石也都有许多坑洞,像是被毒侵蚀过,草木则像是被焚烧成灰,风中飘着烧焦味。
  他在岸上边走边观察,有几处坑洞里还微微的冒出白烟,地上有不少被燻死或毒死的虫鼠小蛇,到处都像是被焚烧或是被毒液污染过,可是找不到竹秋的尸首。斗法痕跡也有不少,兰虹月找了整个下午,最后上了一处陡坡俯瞰有没有找漏的地方,发现下面烧没了的荒野林地呈现的样子像是一个阵法,他伸指点了点几处冒毒烟的位置,在他记忆里这几处的分佈似曾相识。
  这禁地内有稀罕的灵植、灵矿,又有灵泉,地底深处据说还有地底冒出来的奇火,仔细想来可以说是集结了诸多属性,能佈下不少特殊的阵法。
  兰虹月也曾向凤初炎学过一些阵术,但只懂毛皮,眼下这个若真是佈阵后的残跡,会是什么阵?他很快想起了之前在无念河那里见识过的造神阵,过去他不曾听过这个,但他记得凤初炎提过,若有适合的活物触发造神阵就会变化,还有两头龙相杀的事。
  「莫非竹秋也触发了造神阵?可是会使她发狂的阵法,又是造哪门子的神?」兰虹月认为竹秋极有可能是成了这乱七八糟阵法的牺牲者了,而且全镇合力勦杀竹秋,导致她尸骨无存,想到有这可能,他就无力的跪坐在地上,对着眼下一片狼藉的溪谷发愣。
  他吸了吸鼻子,慢慢皱起脸,抱头弯曲身子,无声的哭出来。
  「虹月。」凤初炎不知何时找了过来,兰虹月跪地没理他,他又唤:「虹月,先跟我回暉羽轩吧,你得静一静,我不会吵你的。」
  「不要……我还没找到……还没找到竹秋。」
  凤初炎叹气说:「她中了上阶的雷火术,尸骨无存了。」
  兰虹月静默半晌问:「明澜谷皆惧雷火法术,谁施展的雷火术?」
  「是神使,他们到兰家报喜时碰上这事,就……」
  「既是神使,为何不救她,而是要杀她?救不了么?」
  「触发造神阵者,没有办法再重新来过。她成神失败,堕为妖魔,不杀也只会成为魔神。」
  兰虹月抬头想了想,起身转向凤初炎问:「是谁在明澜谷这里设的造神阵?这种阵法是做什么用的?单纯是造神?」
  凤初炎点头:「只是为了造神。」
  「谁做的?」
  「也只有神界能施展这样的阵法了。」
  兰虹月痛苦的闭紧眼长叹一声,问:「神界那么多神灵,为何还要造神?」
  「这个……」
  「该不会就像人间一样,虽然很多人了,但还是需要繁衍子嗣,像那些精怪一样,虽然很多精怪了,可是还得再繁衍更多同族,为了扩大势力?到底是谁,神界的谁?为什么?」兰虹月走过去抓住凤初炎的双臂,眼冒血丝追问:「为什么?为什么要挑这里?为什么是竹秋?为什么?」
  凤初炎反过来握住少年的肩膀低语:「我就是来告诉你这些事,让你有所觉悟的。」
  兰虹月愣怔,凤初炎接着说:「因为神界需要支柱,为了让支柱更加稳固,获得更多力量,于是每隔一阵子就会到下界或异界寻觅适合佈下造神阵的地方。佈阵要耗费各种珍稀材料,也会吸走那地方所有的生机和灵气,倘若竹秋真的因此成神,那明澜谷全都会成为她的一部分,你的家乡也毁于一旦。而她失败了,那么阵法的力量反噬到她身上,诛杀她的傢伙就能得到阵法和她的力量。
  神界的支柱为了获取造神阵的力量,会到处出巡,成神失败者就会被他诛杀并吞食,阵法失败时產生的混沌也一併被接收。」
  兰虹月越听,眉头皱得越紧,凤初炎顿了会儿接着讲:「不过明澜谷的竹秋没有被神界支柱吞食,而是被明澜谷自己收拾了。她死在家乡,也算是……死得其所吧。」
  兰虹月无法自抑的发抖,低下头喃喃:「怪不得,父亲的修为好像在几日间增长那么多。原来是因为他杀了竹秋。不只父亲,镇上的大家……还有神使,始作俑者……为什么要这样?」
  「因为支柱也需要力量,否则会崩坏。这也是为何他要迎娶你妹妹兰熙雯了。」
  兰虹月闻言,猛地抬头看凤初炎,瞪大双眼想讨个说法。
  凤初炎抱住脆弱的少年拍了拍背,又说道:「也都怪我不好,没能及早察觉这事。不瞒你说,我那徒弟就是神界的支柱,是神界位阶崇高的存在,因此这婚事也推拒不得,兰熙雯註定成为他的妻,如此一来才能使支柱安定稳固,长长久久,那么也就不必时常下界佈造神阵了。」
  「你徒弟?你……」哪有这么巧的事,什么倒楣事全都发生在明澜谷,兰虹月满腔不解和怨恨,令他一下子神志大乱,双眼一翻晕了过去。
  ***
  兰虹月昏睡时做了一个很模糊的梦,梦里凤初炎是他爹,竹秋是他母亲,但这并不是场美梦,梦里的竹秋不知何故要带着年幼的他和妹妹离家出走,父亲凤初炎追上来和竹秋争执,想抢孩子,结果失手把竹秋杀了,妹妹气得扑去打父亲,也被父亲误伤,他吓得拉走妹妹一直跑,跑进山洞里躲,洞里像迷宫一样,不知尽头在何处,妹妹又累又饿开始责怪他乱带路,连累她跟着等死。
  妹妹也扔下他走掉了,他走到一处水潭边哭,哭得太累,眼珠竟掉下来,哭到自己都不成形了,人形扭曲甚至化开来,掉进潭水里没有了。
  兰虹月终于睁开眼从噩梦醒来,他一眼就认出这是在暉羽轩,本是松了口气,可馀光见凤初炎过来就想起先前被轻薄的事,吓得马上坐起来盯着对方的一举一动。
  凤初炎倒了杯水走到床边,看少年如此紧张戒备也不由得顿了下脚步,随即藏好当下的不悦走近道:「喝点水吧,你昏睡两个时辰,天都黑了,你父母还在气头上,所以暂时就住这里好了。」
  兰虹月刚脱口说要回家找竹秋,就想到竹秋已经不在了,感觉自己彷彿还没彻底醒来,这一切像梦一样不真切,倘若这是噩梦,八成是很难清醒的梦吧。
  凤初炎递水过去,兰虹月接了却没喝,他看少年神情恍惚就说:「你是个聪明的孩子,许多事不必讲明也能自己想通,所以我也不多说什么。不过,你妹妹必须嫁给我徒弟,如此一来才能避免往后再发生那些惨事。」
  兰虹月先是望着杯中自己的倒影变得扭曲而模糊,一想起竹秋的死,他心中充满悲愤,痛恨无力弱小的自己,强烈的怨恨反而令他诡异的清醒。他慢慢看向凤初炎问:「为何非得是兰熙雯?」
  「她是我徒弟命里最大的福星,只要有她在,我徒弟就能安定下来。」
  「所以说,神界的支柱并不那么安定了?」
  凤初炎勾起嘴角,对少年露出讚赏的眼神说:「对。」
  兰虹月握紧了杯子,低头说:「但是,也不必非要熙雯嫁过去,让她去当仙侍也好,去当个侍女什么的不成?」
  「那样仍旧会有许多变故,要让福星永久留在身边,最好还是要结契,尽可能的在一起,又让谁都不能覬覦跟出手才好。其实,神界也不是那么好待的地方,也有些暗流,若是你也去神界,说不定将来能和熙雯相互照应。」
  兰虹月垂眼不理他话里那些暗示,幽幽问:「记得小时候,有一年的春夜里,竹秋带我们几个孩子出去玩,我和熙雯阴差阳错的潜入梅家,差点惹出麻烦,是凤先生预见了将来才及时救了我。你的右眼可观未来,怎么造神阵出现在明澜谷这样的大事,你竟毫无所觉?」
  凤初炎不怪他有所迁怒,面无慍色道:「我传承凤族的神通之眼,确实能以右眼观望未来,但也势必对我的修炼產生影响,所以我将之封印了大半,只有偶尔能看见一些零碎的景象,并不能去强求。」
  「既然不用,为何要继承?因为当上了一族之长,所以就要继承?」
  「可以这么说。」
  兰虹月低头叹气,又微微侧首睞向凤初炎问:「兰熙雯真是你徒弟的福星?是谁说的?」
  凤初炎迎视他,态度曖昧反问:「你说呢?」
  「我不知道,就是不知道才问的。」
  「但这并不重要,无论如何都改变不了她将要出嫁的事实。告诉你吧,我确实见到过将来我的徒弟穿上喜服的样子,还有你们兰家嫁闺女的情景。」
  兰虹月皱眉,以掌抚额低语:「可是那都还没发生,既然还没有发生……」
  「或许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能改变,可是越重大的事,越无法改变。」凤初炎轻拍兰虹月的肩说:「听我的劝,不要做徒劳无功的事。」
  兰虹月下了床将杯子搁下,走到镜前整理仪容,他看凤初炎跟过来就说:「我不能在这里,我得回家。」
  凤初炎不解,劝道:「可要是撞见了你父母亲,他们不会轻易饶了你的。」
  「我长大了啊。」兰虹月对他浅笑了下,眼神带着若有似无的嘲讽,他说:「我能应付得了,先生不在的这三年多,我也是这么过来的。」
  「就算你回去,竹秋也已经不在了。」
  兰虹月拉拢外袍的动作顿了下,语气异常冷静:「我知道,我是为了桐梦回去的,不能让他独自留在我家。」
  凤初炎放下想挽留的手,尾随兰虹月到门口,目送着少年离开,等对方一走远,他温雅多情的面貌又变得阴沉。他心道:「虽然虫子不足为患,但还是有些碍事。」
  兰虹月回到自己的住院,发现屋里亮着灯,一走进去看到室内摆了不少萤星灯和萤星矿,桐梦从耳房走出来,一见他就问:「饿了么?我从厨房偷了些东西回来,要不要吃一些?」
  桌椅和其他家具已经被清理过,这些事从前都是竹秋做的,兰虹月眼鼻泛上一阵痠热感,他闭紧眼深吸气,镇定后反问桐梦说:「你呢?吃过了?听说竹秋的事了么?」
  桐梦正替兰虹月舀汤水,闻言只是静静点头,半晌才又道:「我听熙雯说了大概,不过实在无法置信。」
  「熙雯她怎样了?」兰虹月坐下来接过那碗汤,喝了一口,擦了嘴角,一副没事的样子。
  「她把自己关在房间一直哭。」
  兰虹月轻点头不再聊下去,他并不饿,只是因为桐梦舀汤过来,而他习惯的回应自己所信赖的对象罢了。这让他回想方才在暉羽轩的情形,凤初炎倒的水他一口也没碰,他已经无法再相信凤初炎,过去竹秋也说过他太多疑了,带着宠溺的语气念叨过,但后来又说他这样也好。
  想到这点,兰虹月反而更信自己一些,既然他多疑,也已经不信任凤初炎,那么凤初炎所讲的一字一句也未必全是真的吧?
  只不过他思绪还很乱,只想喝些汤,暂时什么都不去想。
  「虹月。」
  伴随桐梦这声呼唤的还有其跪地的声响,兰虹月被吓了跳,茫然注视桐梦问:「你做什么跪我?起来说话啊。」
  桐梦额面、鼻下都出了些汗,气息不稳,两手搁在裤子上不安的挠抓着,他摇头说:「在你没答应前,我不会起来,求你听我的恳求,拜託你、拜託你一定要救熙雯。」
  兰虹月猜想桐梦是想带他妹妹逃避婚事,这倒不令他意外,他苦笑轻叹:「好了,起来说话吧,你要和她私奔是么?可是我也──」
  「不,我可以死,但你一定要救她。」
  「什么啊?」兰虹月一脸纳闷:「你何必死?」
  「她已经有了。」
  兰虹月面无表情:「有什么?」
  桐梦朝兰虹月用力磕头,答道:「她有我的孩子了。求你救救她!」
  兰虹月静默良久,汤匙落回碗里,他长吁一口气,轻声道:「你这个……混帐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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