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官这话出口,公主大婚的喜宴变成了实实在在的公堂。
  一介戏子之身,在御前状告当朝太傅,怕是戏文都不敢写得如此大胆。
  而孔冉满面阴鸷,已是气得难以维持体面。
  “在御前胡言乱语,污蔑朝廷大员,没得污了圣听,禁军还不快快将人拿下!”
  朱武冷笑:“定国侯世子所说果真不错,这女子若真是诬告,细细审问定然露出破绽,太傅这么着急做什么!”
  “谁着急了——”
  “都住口吧!堂堂朝堂大员,要像市井泼妇般吗?!”
  眼见二人又要开启一轮骂战,皇帝脸色黑得吓人,直接吩咐禁军统领:“去太傅府上拿人审问。”
  这便是要跳过京兆尹府查办了,孔冉还欲抗拒,皇帝轻飘飘一句:
  “查清并无此事,也早些还了太傅清白。”
  孔冉跌坐回椅子里。
  禁军领了口谕,不过一个时辰就回来复命。
  “回陛下,孔笙乃是太傅孔冉的远房侄儿,在家乡时便无恶不作,调戏良家女子至其自尽身亡,惹出官司,躲到京城寻求叔父的庇护,太傅将孔笙安置进私塾做夫子,他一月前在私塾内纵马害死一名幼儿,之后就一直躲在太傅府里。
  京兆尹不敢上太傅府拿人,要以意外结案,可死者的母亲拒不接受,四处游说讼师,想要翻案,孔笙多次派人上门恐吓,道他叔父最爱听戏,若是柳官’不老实’,就将她妹妹掳走送给叔父……”
  “大胆!”
  皇帝当即扔了茶盏,白瓷盖碗砸在地上发出砰的巨响,孔冉再不敢嘴硬,直接腿一软跪在了碎瓷片上,深色衣料膝盖处当即泅湿一片,不知是水是血。
  “陛下!臣自奉旨入京以来夙兴夜寐,一月有二旬宿在内阁值房,连犬子都少见,一个远房侄儿犯事……臣当真不知情啊!”
  朱武又跑出来火上浇油。
  “太傅就算不知情,一个失察之罪也是免不了的,更何况若没有太傅这样位高权重的好叔父,孔笙怎会嚣张至此?京兆尹又怎会怕得连拿人都不敢就匆匆以意外结案?”
  莫文鸢冷笑,怕这位太傅大人的岂止是京兆尹,还有户部,她正要开口再添一把柴,突然衣角被人碰了一下。
  莫文鸢低头一看,只见一个熟悉的木盒躺在自己座位旁,她心底一凉,打开一看,果不其然,里头正安安静静躺着一枚黑色丸药。
  是皇帝当初赐给她,命她给昭阳公主服用的丸药。
  这木盒连同丸药,早被她妥善收在府里书房,就连兄长都不知,却突然出现在公主府的大婚现场,出现在她要参孔太傅的时候。
  这是威胁。
  孔冉跪在地上高声喊冤,一张老脸哭得涕泗横流,莫文鸢以极快的速度扫视了一遍内堂。
  宗令朱武忙着落井下石,京兆尹心虚得不停擦汗,户部尚书老神在在仿佛与世无争,忠勇侯侧耳听随从说了句什么,目光闪烁,表情焦急又兴奋……
  啊,原来是忠勇侯。
  他往主位这里扫了一眼,目光刚触到莫文鸢便转了回去,心虚之意尽显。
  自回京以来,严随多次到定国侯府,莫文鸢信得过严随,可自从他断腿后,身边总会跟着几个忠勇侯派的随从,想来早把侯府的路摸得一清二楚。
  忠勇侯投向孔太傅,莫文鸢不能说多么意外,只能说失望。
  她原本还想看在老严将军的面子上,对严家照应一二,结果被人当了倒向孔冉一方的踏脚石。
  既然对方出手在先,她也不会客气。
  莫文鸢讨厌被人威胁。
  从看到装着丸药的木盒起也不过短短几息,她已经看清局势,做出了自己的决定。
  “陛下,臣也有话要说。”
  皇帝正心烦,他当初听说了孔氏的好名声,才下旨请孔冉入朝做太傅,哪里料到孔家就连自己的屁股都擦不干净?
  这样的孔冉,能帮他聚集天下士子,令万民归心吗?
  “驸马也要参太傅?”
  “太傅的案子,臣不敢多言。”
  莫文鸢笑了笑,“相信陛下会秉公处理,不会任由德行有亏之人任皇子师,执掌科举,为天下学子之首。”
  孔冉:“……”
  你不是不敢多言吗?!
  莫文鸢:“只是听禁军统领方才说,太傅府邸正在修葺,臣一直想在玄武街买一套宅子,奈何囊中羞涩……”
  禁军统领:“……”
  等等,我方才提过府邸修葺的事?
  莫文鸢:“可太傅的俸银同臣不相上下啊!买玄武街的宅子,应当是不够的……总不会有什么贪墨买官贿赂之类……”
  孔冉怒极:“少含血喷人!那宅子是陛下赏赐的!”
  皇帝点头,“的确是朕赏的,那宅子原是安平长公主的,公主故去后荒了许久,朕让工部派人好生修缮,赐给太傅。”
  莫文鸢拍手:“原来如此吗?太傅奉旨入京,陛下又赏赐了宅子,这可是天大的喜事啊!臣也为太傅高兴!”
  朱武不耐:“……定国侯世子到底想说什么?”
  “只是一点小事罢了。”
  莫文鸢突然转头,目光扫过忙着喝酒嗑瓜子的朱暄,定定地看向户部尚书。
  “太傅入京不到半年,户部既然拿的出钱给太傅修宅子,想必欠西北军的八十万军粮,可以交割了吧?这粮,西北十万将士已等了整整一年了。”
  户部尚书方才还在看戏,没想到眨眼间就轮到了自己。
  “陛下,这……仗都打完了……”
  仗都打赢了!
  既然不给军粮也能打赢,谁还会再补!当然要把钱花在更紧迫的地方去!
  他求救的视线落在皇帝身上,户部这笔欠银不再补,可是皇帝点了头的!
  可当朝天子示意户部赖账,这样的话他怎么敢当众说出口?
  随着皇帝沉默的时间越来越长,户部尚书额头冷汗涔涔,终于明白,这一局他只能靠自己了。
  尚书一咬牙,指向孔冉。
  “回陛下,西北将士的欠款臣本已经准备好,奈何太傅说有陛下旨意,让臣将欠款先给他用去修宅子了!”
  堂下登时一片喧哗。
  太傅不但强占军粮,竟敢假传陛下口谕!
  朱暄放下瓜子,小小地惊呼出声,“天哪!那可是军粮!父皇,假传圣旨是要处死的呀!”
  一副被震惊得话都说不出的模样。
  耳边突然一声笑,朱暄吓了一跳。
  “儿媳妇儿,你可真有意思。”
  朱暄循声回头,定国侯——如今道号如松居士——正蹲在她和莫文鸢的桌案旁,从她盘子里拿瓜子吃,一身靛蓝道袍只露出红色内领,勉强瞧着有些喜事的模样。
  朱暄:“……侯爷?”
  “叫我居士吧。”莫来兆笑眯眯看她:“我本是世外人,今日婚事不想来的,小女说我这新儿媳妇极有意思,说什么也要见一见。”
  “儿媳妇?”
  “啊?”
  朱暄被这些人称搞懵了,她在想,定国侯到底知不知道,自己的儿子其实是个女儿,而女儿则是个儿子。
  孔冉跪得膝盖渗血,不住喊冤,定国侯幽幽看着,语气极温柔。
  “人间魑魅魍魉,世事至清至浊,今日见了你,倒是了却我一桩凡尘心事。”
  朱暄:“……”救命,听不懂。
  莫文鸢忙着要钱,没时间救场,她尴尬得把一壶桃花酿都喝空了,头晕眼花,四处找侍女再添一壶。
  侍女许是新来的,不知晓公主喜好,没拿桃花酿,开盖一闻,倒像是梨花白。
  也可以吧……总比对着道士公公尴尬要强。
  她倒了一杯刚饮下半口,钦天监监正匆匆上前,朱暄本不在意,直到她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今日公主大婚,乌云蔽日,晴空之下电闪雷鸣,冰雹雷雨交加,正应了此前天象当中紫微星远离之象,乃是不祥之兆,直至陛下携皇子亲临,龙气腾空,天气才由阴转晴。臣听闻皇子体弱,可见宫中阴盛阳衰,乃是昭阳公主阻了皇子的运势,请陛下将公主禁足府中,以保皇子身体康健。”
  听了这一番话,朱暄简直都要笑了。
  谁不知道钦天监监正是孔冉的人,这个职位就是给政敌添堵用的,但凡刮风下雨,昨夜监正必定夜不能寐夜观天象。
  天象是块好砖啊,哪里需要搬哪里。
  先别说这雨恰恰是皇帝来了以后才下的,皇子体弱她这个亲姐姐都不知道,皇子确有其人都是今日才公布的,监正又是哪里听说的?
  最重要的是,宫里阴盛阳衰,难道不是皇帝妃嫔太多吗?
  干她一个出宫开府的公主什么事?
  然而仿佛同时得了授意一般,钦天监监正话毕,整个内堂所有官员竟齐刷刷跪下。
  “请陛下将公主禁足,以保皇子康健!”
  朱暄笑了一声。
  看来今日,谁有罪,谁无罪,即便证据确凿千夫所指,都不重要。
  怪不得他肯点头,让自己选一位兵权在握的驸马。
  她人被禁足在公主府,驸马进都进不来,这婚成的有何意义?
  朱暄放下酒杯,站起身来,她连父皇也不肯叫了。
  “陛下真是……好算计。”
  皇帝不出声,一切尽在他掌握之中,他只要达成结果,甚至不需要义正词严。
  而朝臣都会支持他,这江山有了皇子,不再需要一个曾经监国野心昭昭的公主。
  这一点,他们是无比默契。
  朱暄又去看皇后,“母后,弟弟果真体弱吗?”
  皇后低下头闪躲她凌厉的视线。
  “母后……”
  朱暄不肯放弃,方才桃花酿饮得太多,她五脏六腑都在烧。
  “母后,他们要将我禁足,你听见了吗?”
  朱暄甚至听到自己哽咽的声音了,可她的母后始终没有抬头。
  她再一次被放弃了。
  朱暄又想杀人了。
  她听到自己心跳加速,浑身毛孔急速张开,眼前视野从开阔的一片缩小成一个扭曲的圆,黑暗从边缘向内压缩。
  她感到莫文鸢在拽她,在揽她的手臂,然而她要费尽自己全身力量才能忍住,不去拔她的腰侧佩剑,将这堂内白脸黑脸红脸的一切面孔砍尽。
  朱暄的耳畔嗡鸣,突然腹痛难忍,手臂一轻。
  莫文鸢松手了。
  她也要放弃吗?
  她也知道自己这条船要沉,傻子才想跟着一起沉底吗?
  恍惚中,朱暄听到骤然凄厉的大喊。
  “爹!!!!!”
  朱暄刹那回神,她一手捂在仍在抽痛的腹部,猛地回头,映入她仍在充血的双眸内的,是定国侯莫来兆倒在地上的身体。
  他嘴角溢出黑血,身体不住抽动,酒壶咕噜噜从手里滚出,撞到朱暄的脚边,她蹲下身捡起,上面的血就沾染到她的手上。
  ——那是侍女放在放在朱暄桌上的梨花白。
  喜堂上一片大乱。
  莫文渊从女客席上赶来,将定国侯身子抱在怀里,妆容失色哭喊着叫太医,御前侍卫口中喊着刺客拔刀护驾,刀尖却隐隐对准昭阳公主的方向。
  莫文鸢用力攥朱暄的手,那热度让她心惊,又让她想哭。
  原来她没有松手。
  莫文鸢:“给我镇定!刺客是冲你来的!”
  是啊,刺客是冲她来的,可出事的却是莫文鸢的父亲。
  莫文鸢……时至今日,唯有一个还肯站在她身边的莫文鸢。
  朱暄一动不动,眼睛盯着急匆匆赶来的太医,恨不得将人盯出一个窟窿。
  太医只把了脉,甚至没有采取任何救治措施,便惊惧交加地摇了头。
  “侯爷饮了毒酒,已经去了。”
  朱暄眼里一片血红。
  她张了张嘴,却摸到满手濡湿,低头去看,是血。
  血红的一片,淅淅沥沥地向下滴落。
  “公主也喝了酒!太医!快看看昭阳公主!”
  可太医听从皇帝指令,哪里会来?
  朱暄感到身子发沉,视野越发昏暗窄小,整个人向下坠。
  她好累啊。
  “朱暄,你给我清醒一点!我不许你死!”
  是莫文鸢的声音。
  莫文鸢倒了满满一杯茶水,掐着朱暄的下巴硬往下灌,“吐出来!你给我吐出来!”
  朱暄在呼吸间轻声呢喃,莫文鸢侧耳去听,听到她说:“好黑啊。”
  莫文鸢抬头去看湛蓝晴空,再低头看朱暄双眸大睁,瞳孔失焦。
  眼睛一酸,几欲落泪。
  “你这样的人该活着祸害人间,怎么会死?”
  袖口被轻轻拽了下,莫文鸢再次将耳朵凑过来,听到朱暄小猫般的声音,轻叹着。
  “可惜……还是连累你了。”
  ·
  周朝史书有载——
  平成二十三年,昭阳公主大婚,婚礼中被刺身亡,帝心甚痛,着禁军与御前侍卫现场搜身,最终在驸马衣襟内搜出装着有毒丸药的盒子。
  驸马定国侯世子当庭供认下毒,盖因公主骄纵,以西北军粮逼婚才心生忌恨,又有定国侯以身代子服下毒酒,以赎罪孽。
  帝以仁德治国,不容公主如此骄纵,又感叹定国侯拳拳爱子,只削驸马军权,令其扶公主灵柩回封地下葬,终生为公主守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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