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拦了一辆计程车，我把手中的纸条交给司机，「到这家医院，能开多快就开多快！」
  对于我的急迫他只是点点头，彷彿见惯像我这样的乘客了。
  我握紧双拳，一脸不安地望着窗外。
  妈，你千万别出事，千万不能出事啊……
  我已经不能再失去重要的人了。
  走进医院，浓得刺鼻的药水味差点使我昏眩过去。
  找到韩叔叔，我急忙朝他跑去，「韩叔叔，我妈她怎样了？她有没有怎么样？」
  「你放心，医生说你妈是疲劳过度又营养不均衡，才会贫血昏倒，它们已经帮她注射营养剂，要住院再观察个几天。」
  听见妈妈没有大碍，我眼前一黑，就要倒下去，韩叔叔及时扶住我，我突然感到全身无力。
  「紫鸳你还好吧？你脸色好苍白。」
  「我没事……」宋紫鸳，你必须振作！
  「对了，刚才我有跟你妈的老闆聊了一下，他跟我说你妈一直是很负责又认真，要加班也都是她自愿的，老闆也不忍心她这样勉强自己，就是怕有一天会出事，所以下班时间一到就会叫她回去，他说你妈是个很难被说动的人，今天你妈突然在公司昏倒，他是最紧张的那一个，他打给我的时候，连声音都在抖……」
  事到如今，她依旧在勉强自己。
  韩叔叔轻拍我的肩膀，「走吧，我带你去你妈的病房。」
  白色的病房内，妈妈闔着双眼，脸色苍白，正在打点滴，散在肩头的头发，也失去了光泽。静静注视着，多注视一秒，我的胸口就愈疼。
  「不要担心，她只是在睡觉。」韩叔叔虽然口上安慰我，但脸上仍免不了几分担忧。
  把妈妈露在外面的手放进被子里，她的手很凉，我的心更凉。
  你明明也知道自己身体不好啊，连老闆都不敢勉强你，你为什么要勉强自己？你只要健康平安我就很满足了，我们不是说好今天晚上要一起去吃饭吗？为什么要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
  为什么你们给我承诺之后却都做不到？
  我好想告诉她，一个人没有了健康，就等于没有了生命，什么都没有了。
  我很害怕，又再失去什么，真的很害怕……
  「紫鸳，你的脸色真的不太好，要不要先回去？你妈应该没事了，等她醒来再来看她，好吗？」
  我没有回答。
  「如果这时候你也倒下了，更不值得，今晚好好睡个觉，我跟我儿子说一声，我就在医院等你妈醒来，第一个就通知你，这样好不好？」他尽量说服我，我却对他產生歉意。
  「可是就要过年了，才这样麻烦你……」我低着头，越说越小声。
  「讲这什么话！我跟你妈还能算朋友关係吧？这点小事没什么你别放心上，我有你家电话，等我打去没问题的。」
  他的乾脆，让我傻住一下子。
  我能够相信他吧？
  踌躇一阵之后，再望了病床上的妈妈一眼，我轻声唤道：「韩叔叔。」
  「嗯？」他看着我。
  「谢谢……」有点彆扭吧，我感觉我的声音稍微变了调。
  「不会。」他微笑，并挥挥手，「晚安。」
  离开医院，我再次拦了一辆计程车。
  坐在车内，看着窗外的景色，被路灯照得一片模糊。
  眼眶湿湿的，那种感觉既熟悉又陌生，却什么也没有流出来。
  今晚，我什么也没吃。
  回到家，我直接窝进房间。就算知道妈妈已从昏迷中转为熟睡，心中的恐惧仍未消退。
  从床边抽屉拿出那个我珍藏的相框，轻轻抚摸相片中的每个线条、每个笑容的轮廓。
  八年前夏天，爸爸在职场上发生意外，送到医院四小时后不治。今年冬天，妈妈在公司倒下。
  我就只剩妈妈一个亲人而已，只剩脑海里那些不想忘掉的回忆，若命运再度从我身边夺走什么，我就什么也没有了。
  「紫鸳，妈妈身体不好，如果爸爸不在了，你要代替我照顾她喔！」
  脑海深处，有个声音在回盪……
  「她是我这辈子最掛心的女人，紫鸳会让我放心，对不对？」
  对不对？对不对……对不对……
  整个耳里充满了回音，使我感官发麻、头痛欲裂。
  我用手捂着脸，想减缓一些难受。
  爸，真的很对不起。
  我对不起你……
  ＊
  我几乎是累到睡着的。
  醒来以后，梳洗完毕，我到厨房温了一杯牛奶就到客厅等电话。后来想想坐着苦等也不是办法，我到附近的小吃店买了一碗四神汤，再去超市买一袋苹果，如果妈妈都还没吃东西，这些一定很补。
  回到家，我继续坐着等电话。
  在等待的期间，我拿起手机一看，竟然已经十一点！我这一觉睡得还真饱，差点就过中午。再定神一看，有两封简讯……
  第一封是吴易帆的，他说他们家今年要去广州过年，先跟我说一句新年快乐，最后还附上一个大大的笑脸。
  眼前彷彿浮现他俏皮的模样，我不自觉笑了。
  简单回传过去，我继续点阅，第二封是心媛学姐的，她说他们那里有够热闹，大家都玩翻了，还说已经收到我的礼物，她很开心。
  淡淡的笑意，随着嘴角缓缓勾起。
  十分鐘后，电话响了，韩叔叔在电话那头告诉我，妈妈已经睁开眼睛，我可以过去探望了。
  掛掉电话，我松了一口气。
  凭昨天的印象抵达病房，韩叔叔半靠在门前，貌似在等我，一见到我，他便展开笑容，但脸上明显留有倦意。
  「韩叔叔。」我上前打招呼。
  「昨天有睡好吗？」他笑着问。
  「别说我，让你在医院过夜我很不好意思。」
  「还好啦，以前我老婆住院我几乎天天睡医院。」他一脸无所谓。「快进去吧，我在外面，不打扰你们。」
  我默默从手上的袋子里拿出一颗苹果递给他，他愣愣地望了我一眼。
  「我给你准备的补品。」
  他惊讶了半晌，然后感动地接过苹果，「谢谢，我真幸福，还有苹果吃。」
  我微笑着摇摇头，「不客气。」
  你的付出，我会牢记在心。
  轻轻把病房的门关上，我把补品放在旁边，妈妈知道我来了，便想撑起身子，她略显吃力的动作我看了一阵揪心。
  「别乱动，你现在是病人。」我皱眉。
  她拉拉被子，重新躺了下来。
  「我给你带了东西，要先吃吗？」
  「还不是很饿，我等一下吃。」
  「那我先帮你拿出来，记得要吃完。」我把补品都摆到外面，让她比较方便拿取。
  突然，她用很轻的声音唤我：「紫鸳。」
  「嗯。」我淡淡应。
  「对不起喔，昨天的大餐没有吃成。」
  我停住动作，「你不要说对不起，先等体力恢復再说。」
  她开始耍赖：「不能回家休息吗？」
  「不行。」我口气坚决。
  「可是多住一天就是一天的钱，过年这种喜气的日子，我不能再给你们添麻烦——」
  「为什么你这么在意钱？」我看着她，表情不悦，「这几天先把身体顾好，不要想工作的事，不要想钱怎么样的事，好好吃饭好好休息，算我拜託你好不好？」
  她微怔，接着又说：「如果我不努力工作，怎么有钱生活，怎么有办法照顾你……」
  「你已经很努力了！」我激动了起来，音量稍微大了些，「我觉得这样就够了，没有健康，有再多钱有什么用？因为工作把自己逼倒一点也不值得，难道你还不明白吗？」
  她忧愁地叹口气：「我不过是……想给你更好的生活……」
  「我只是怕你跟爸一样！」我脱口而出，再也不能隐忍，紧紧握着双拳，就算指甲嵌进掌心也感受不到疼痛。
  她诧异地睁大眼睛。
  「爸因为工作走了，万一连你也这样怎么办？你知不知道我很害怕……」我下意识遮住双眼，从胸口涌上来的微热，隐隐刺痛我的眼。
  我赶紧嚥下那股熟悉却又陌生的酸涩，不希望被任何人看见。
  「紫鸳，你听我说……」
  「我只剩下你而已，我也跟爸答应过会注意你的健康，」眸敛下，我的唇微微颤抖，「不要再勉强自己了好不好？」
  她神情黯然，没有说话。
  不断涌上的酸楚促使我想逃离到没有人的地方，收回情绪，我低声道：「你先休息，我晚点再来。」
  「紫鸳……」她的呼唤带着点疼惜。
  我转身离开病房，韩叔叔坐在走廊的椅子上，他正要开口，我就抢先一步：「我晚点会再来。」并勉强挤出一丝笑。
  「喔……好。」他点点头，还多注意了一下我不太自然的表情，「对了，昨天我打电话回去有特别交代泽星跟默星不要吵你或问你问题，他们没有这样吧？」
  「嗯。」停住脚步，我平静地说：「没有。」
  离开那满是药水味的地方，一辆计程车从我面前驶过，我没把它拦下。
  我像个失魂的人，走在回家的路上。
  每往前一步，那种酸到发疼的感觉就越浓，我用力按住胸口，嘴角一扯，眼前便一片模糊……
  直到有东西从我颊边流过，我才伸手去擦。我不断用手臂想办法抹掉，却都只是白费力气，它不停从眼眶夺出，使我看不清楚面前的道路。
  我已经八年没触碰到那种东西。
  突然，我感觉手背像被什么滴到，冰冰凉凉的，再过几秒，隐约看到柏油路上印了水渍。
  原本晴朗的天，竟下起雨来了。
  整条街道，只剩我没有撑伞。冰冷和灼热的水滴从我脸上交错流下，我继续往前走，也没进骑楼躲雨。
  这时候的我，感受不到寒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