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王谢 第17节
王悦转头看她,向她露出微笑:“所以我一直想找个机会到建康外看看,本以为要外放的时候才能实现,这次算凑巧了。”
一想到他被困在建康那种勾心斗角的地方,二十年没有离开寸步,王琅也觉得他有机会外出一趟确实不容错过,哪怕是单纯的散散心游玩也好。
“当初阿父征辟山山做司徒掾,向叔父叔母承诺一定会照顾好山山,结果郭默之事一出,不仅年没过成,还让山山千里孤身赴险。现如今逆贼已经伏诛,我若再不来,真无颜再见叔父叔母了。”
王琅道:“兄长说哪里话,此事原本便是阿琅的心愿,还要多谢兄长提携成全。”
停了停,她还是忍不住探听口风:“不知新任江州刺史的人选是否定下?”
王悦道:“朝中还在商议。阿父属意侍中蔡谟,言其有方伯才,可惜蔡谟资望还是差了些,无法与荆州抗衡,而且他对阿父似乎有些误解,放到荆、豫之间,易生变故。考虑到在东郡之时,蔡谟对山山另眼相看,十分欣赏,或许能与山山配合无间,这才想要推荐他。不过蔡谟会不会同意出外,还在两可之间。其实阿父与我最属意的人选都是山山,可惜山山年龄太轻,无法服众,而且本朝惯例,外放之官必须先历郡守,再刺州府,山山还是要先在寻阳过渡,再想办法。”
“蔡侍中的确是江州刺史的好人选,如果我还在建康,必定亲自前往拜会劝说,现在却不便离开寻阳。至于刺史,阿琅有个不成熟的想法。”
“山山说说看。”
“荆、扬、徐、豫、江五州是我朝根基,我人望不够,不可能直接刺这些大州,宁州、广州又太边缘,即使立事功也助益有限。眼下荆州有陶公坐镇,最容易建功扬名之处,正如丞相先前所说,只会是江淮。阿琅的想法是,若要授刺史,不如先刺雍州。”
王悦愣了一下:“雍州?那里现在被石赵控制,即便是永嘉年间侨立的雍州如今也不在我朝治下,魏该之后就裁撤雍州,不再设雍州刺史了。”
说着说着,他忽然有些明白了王琅的想法,沉默下来陷入思索。
“空有虚名而无实土的州,即使将我置为刺史,也应该不会有太多阻力。”
这是王琅与姜尚商定好的路线,她自己也分析过,认为成功的把握很大:“北方石勒年近六十,又久在军旅,不善保养,余寿已经不多。其子石弘爱好文章,亲近儒生,军事之才远不如石勒之侄石虎,且石虎性情残酷暴虐,行事无道,萧墙之祸近在眼前。以本朝目前的实力,即使北方有机可乘也难以统一全境,回归旧都。但仅仅夺回一个襄阳,恢复侨立的雍州还是有希望能做到的。此为无中生有之计,兄长以为如何?”
第28章 鬼话连篇(一)
王悦单手撑额,闭目思考了一会儿,认可她的判断:“那其实就是十余年前梁州的辖区范围,如果能将襄阳从石赵手中夺回守住,足以凭借上游形胜之地遏制荆州。唯一可虑者在于梁州人丁稀薄,土地残破,即使招引流民或是加派驻军推行军屯,三五年内也难以自给自足,还要仰赖荆州或是豫州供给。但这也不难解决,只要把武昌握在手里,增加从江州输送给养物资的选择,江淮这盘死局就算破了。”
王家目前除了王舒,没有适合外放的人才,庾家却有庾亮、庾冰,乃至庾翼。庾亮自请外出担任豫州刺史以后,一旦荆州陶侃病故,势必能入主荆州,兼任荆州刺史。届时庾家同时拥有豫州、荆州,实力上足以形成荆扬对峙局面,甚至因为荆州位居上游的地理优势,压过扬州取代王家的当轴地位。如王悦所说,这是一盘死局,王家怎么应对都落在下风。
而王琅雍州刺史的提议打破了这盘死局,客观上让江淮州府形成犬牙交错之势。对于需要齐心协力的北伐,这样的局面当然很不利,对于安定政局,彼此制衡却极有好处。等到南方休养生息,积攒够北伐的实力再兼并小州,事情就成功了一半,是堪称胜负手的奇策。
王悦越想越觉得绝妙,实践起来操作性也强,王家做这些事可谓驾轻就熟,当即道:“此事回建康之后我会与阿父说明。我看山山心中已有成算,可以写下来让我一并带回建康。”
说到建康,他忽然想起原本的来意,顿时以手覆额,声音里带上少许懊恼:“这次来本没打算说这些,被山山一引,险些收不住。”
这话王琅当赞美听,笑着给他斟酒:“兄长且润润喉。”
王悦接过浅浅饮了一口,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这次来有件喜事要告诉山山,叔母来信请阿母打探荀崧次女名声,想为渊猷向荀氏请婚。”
王琅睁大眼睛:“阿兄要娶亲了吗?”
连忙展开书信,一目十行向下扫过。
“我家与荀家不是世婚,但颍川荀氏汉魏以来就是名门,荀崧又是荀家长房一支,荀令君的五世孙,门第上与渊猷可堪相配。虽则荀崧去年过世,无法为渊猷提供助力,留下的二子荀蕤、荀羡却都人才出众。”王悦为她介绍荀家的情况,便于她参考,“荀蕤有做朝官的才能,假以时日,不难超越其父,与渊猷刚好互补。另一子荀羡为人与山山有些相类。苏峻入建康时,因他年龄尚小,生得玉雪可爱,常常将他抱在膝头,他却对母亲耳语说‘得一利刀子,足以杀贼’。我当时听说,就觉得他与山山一定投缘,以后或许能成为山山在军中的臂助。”
王琅对荀羡其实有点印象,一来是因为他十五岁被皇室选中做驸马,他逃婚反抗但没能成功,还是被抓回来与公主完婚,二来是因为他二十七岁出任徐州刺史,成为东晋立国以来最年轻的刺史,是少有的军事才华出众的士族子弟。
然而王悦说了这么多,全在说颍川荀氏、荀蕤、荀羡,对要嫁进王家的荀家女郎本人几乎没有提及。
这就是世家的婚姻,重在两姓之好,连襟提携,其余都是次要。
“山山?”
王琅回过神,掩饰住自己的想法,抬头向王悦笑道:“记得小时候背谱系,荀家人的名字有一半我都不认识,荀羡这个名字倒还通俗。”
荀家给孩子取名喜欢选用生僻字,很多初读三国的人都把荀彧看成苟或,但其实荀彧还算好认,类似荀棐、荀甝、荀霬、荀肸这些名字,王琅都是边看边查《说文》才会写会背。
王悦想了想,确实是这样,不由也带上笑容:“荀家对典籍的博览钻研已成爱好,他们取名的时候可能根本不觉得生僻。”
“兄长言之有理。”
两人又交谈一阵,王琅念及他刚到江州,旅途劳顿,催着他去洗沐休息,这才分开。自己则忙着去给王允之写信,询问他对婚事的看法。荀崧去年过世,子女按惯例要为父守孝二十五个月,丧期结束前不可能定下婚事。如果王允之有其他想法,事情还有变更的余地。
可惜她现在已经是一郡太守,没有正当理由离开驻地会被收捕问罪,否则她无论如何也要去亲眼见一见荀氏那位女郎,了解她的才貌人品,再与王允之面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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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后几日,王琅抽出时间陪二十年来第一次离开建康的王悦游览寻阳名胜。两人如同这个时代大多数不缺空闲的世家子弟一般,享受了一段难得清静的纵情山水时光。
王悦来江州,除了带来她母亲的信,还带了许多她留在建康的杂物与体积增加不少的衣箧。王琅在他的要求下差不多每天都更换一套外衣,用来搭配游赏的风景,几次之后才发现不太对劲:“如今不是夏日,天天更换衣物是否太频繁了些?”
王悦道:“嗯,其实是为了给山山制公服参考。”
王琅惊讶:“公服?”
王悦道:“正是。女子公服尚无先例,自然是山山穿什么适合就制成什么样,理由就让叔虎去想办法。”
叔虎是王彪之的表字,他是尚书右仆射王彬之子,王导的堂侄,早年得到的评价不如王悦、王应、王羲之三人。
王导曾经写信给王羲之叹息过他才能不足,不过最终权位上还是超越王羲之,做到了尚书令的高官,桓温时期地位仅次于当权的谢安、王坦之,是琅邪王氏权柄由王导向王珣传递的关键过渡人物之一。
王琅和他相处不多,对此不免窘迫:“倒也不用特意如此。”
“本朝无论士庶都极重容止,山山容貌整丽,自然要善加利用。况且宫内官与宫外官不同,直接拿女官的服饰来用有失威仪,还是另制最好。山山自己对私服也要上些心,就算不引领风气,也不能放弃这么好的优势。”
王琅只能点头。
以貌取人的毛病到现代都很常见,晋人更是将容止推崇到了过分的地步,三国庞统的例子就不用说了,就在去年,对庾亮非常忌恨的陶侃还因为见到庾亮本人,被他的风姿大为折服,从而改变了对庾亮的看法。
离别之日,王琅换了王导妻子曹氏为她置办的半袖裙襦,替王悦送行。她很少穿这类衣物,点额妆、插步摇,按时下贵族女子习惯全部装扮完后,连王悦都不发一语地注视了她很久。
侍奉她十余年的婢女司北也比平时更加恭敬小心,总想为她捧裙摆,扶纤罗,仿佛侍奉的不是她,而是仙宫里的仙人,事事抢着提前为她做好,唯恐她亲自动手。
王琅觉得晋人的这种观念颇为奇妙,其中恐怕有某些心理深层的原因,但她有点消受不了,送别完王悦就让司北与其余几名随从留在驿亭等她,自己一个人提一盏风灯沿碎石山路登山,准备去山顶观看日出。
她有异宝傍身,根本不惧怕在山路上遭逢意外,一个人反倒轻松自在。
早春的天气尚寒,没有到南方人喜欢游冶踏青的时节,一路上没有遇到其他行人。山间林木虽然称不上茂盛,但野草斑驳细嫩,枝叶袅袅如丝,绚烂的晚霞从东面天空渲染到交接的山林与远方的河川,观来也自有一番意趣。
王琅在半山的望亭远眺东边,建康相隔太远,当然眺望不到,车马和舟船也很难分辨。她站在原地,直到所有舟船从目光尽头消失,心里想起离京的谢朓傍晚登山临江遥望建康的名句。
余霞散成绮,澄江静如练。
有情知望乡,谁能鬒不变。
她已经快一年没见过家人了,不知父母兄长在会稽是否一切安好。算算时日,送往会稽的信件也该送到王允之手上,希望能早点收到回信。
零零散散想了很多,出了一会神之后,她转身离开望亭,向两天前还和王悦一起短暂休憩过的废弃道观走去。
夕阳西沉江底,明月升上天空,夜幕中晴朗无云,以她的目力,不用点灯也能借月光看清山道,一路行得十分轻松。
到了道观附近,只见烛光摇曳,从破旧漏风的窗板间透出,风中送来隐约细碎的人声。
王琅的脸色不由变得古怪,前世今生加起来看的那些神神鬼鬼的故事一时间都从脑海里冒了上来。
她心里倒不觉得会夜路撞鬼,只是觉得一个年轻女郎夜间孤身行走,很容易被误认为想要害人的鬼魅精怪,万一反而吓到道观里的人可不太好,于是放轻脚步走入道观,透过窗缝向内望去。
她和王悦两日前留下的灯烛被点燃,照出室内草席上相对跪坐的两名士子。
年少些的一人看上去不过十来岁,容姿清俊,风神秀彻,即使在昏暗摇曳的烛光下也光彩焕然,引人注目。
年长些的士子着葛布夹衣,身形消瘦,风尘仆仆,旁边放着未打开的行囊,应该是路过借宿的旅人,与那少年碰巧在道观中相遇,并非结伴同行的友人。
正这么猜测,就听那葛衣士子大约是已经介绍过自己,在询问少年是何方人士,如何称呼。
“在下姓王名弼,路经此地,闻君于观中自言自语,似乎对《易》注颇怀疑难,故冒昧入内。”
继而娓娓阐释葛衣士子困惑的一个观点,言辞颇有精妙深微之处。不仅葛衣士子听得全神贯注,连连点头,在外旁听王琅也不免有些惊讶。
她对清谈不算擅长,但在司徒府做了半年府掾,听得都是东晋最高水准的清谈,判断力不逊于一流名士,自然听得出少年清谈水平极佳,与来司徒府拜谒的名门子弟相比也属上乘。
不过要说和王弼那种十七岁成为清淡之宗,开创正始玄风的真正天才相比,当然是比不上的。
是个假鬼。
第29章 鬼话连篇(二)
早春良夜,风清月朗。
于陋室外旁听自称王弼的少年娓娓清谈,倒也有些不知朝暮之感。
不过装神弄鬼一事,难度在于如何收场。就如她和王允之在曲阿江上乘船放歌遇见荀氏兄弟那次,是事先找好退路,方才趁兴施为。这名少年谈吐不俗,姿容神秀,穿着的衣物也颇为精美,不太可能和她一样孤身登山。如果让随从带步舆在不远处等候,倒是可以轻松脱身,只不知这名少年打算如何行事。
正这么想着,便听少年用比常人偏慢的语速悠悠然道:“某另有期,不可负约,就此别过。”
常人除了幽会,哪会深更半夜与人有约,若是鬼魅精怪一类倒喜欢于夜间活动。
少年交谈之初告知的名姓重新浮上心头,葛衣士子脸上不由流露出少许恐惧神色,小心翼翼询问:“不知郎君与王弼王辅嗣是同名同姓,还是王辅嗣当面?”
听到这里,王琅有心试试这名少年的胆量与应变,故意让身上的环佩与步摇发出声音,提着已点燃的风灯从窗边一路缓步走到门前。
屋内突然安静到了极点。
无论本该回话的少年还是询问少年的葛衣士子都在金玉相击的细微声响中收住声音,齐齐看向门口。
“久候郎君不至,还道郎君背约,却原来是谈兴上头,误了时辰。”
她本音清朗,这两年来居移气,养移体,又增加几分威严,即使刻意放柔声音,幽幽说来,也自有一番庄严威仪,不似男女调情,更像兴师问罪。
深山里出现没有仆从前呼后拥却华服都丽的女子,怎么想都不像是人类。
葛衣士子身体一僵,对少年的身份顿时再无怀疑,又恐惧于她的问罪话语,额头上冷汗涔涔,几乎喘不上气。
相比葛衣士子,少年的反应则镇定得多。
王琅特意选了能被他看见的角度,而他竟也毫不避讳地打量着她,视线从她的衣着环佩一路上移到发式步摇,最终停在她面容上,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
王琅微微挑了挑眉毛。
他收回视线,端起席边的竹杯一饮而尽,方才缓缓道:“中心藏之,何日忘之。惟思神女飘随云雾,来去自如,可遇而不可求耳。”
这却是在诡辩不是自己失约误时,而是神女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自己只能被动等候神女前来相会,不敢妄想能主动找到她。
道理是没什么道理,胜在态度谦卑,情意绵绵,如果真是情人相会误时,确有可能就此原谅他。
不过……
“信誓旦旦,不思其反。郎既无贰行,何却步焉?”
在神灵面前的戏语会被神灵当成承诺,如果想要反悔,很快便会遭受灾祸——类似的志怪故事在魏晋数不胜数,光《搜神记》里王琅就读到过好几则。
因此她毫不担心地扮演着神女的角色,申明自己的心意,原谅误时的情人,邀请他如约夜游。
少年既不是真的鬼魂,也没有与神女相约,这时候不免要疑虑她的身份。
——虽然王琅没有从他脸上看出任何慌乱恐惧,但仅看他留在原地,没有如与士子辞别时那样动身离开,便知他内心不完全像他表现得那么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