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臣长子科举入仕记 第174节
他的心仿佛沉了下去。
女孩的手上全是细小伤痕结痂和半愈后的横竖,卓思衡自己也在朔州流放过,他和妹妹弟弟的手上也曾满是这种痕迹。
但或许是卓思衡的动作,女孩不再乱动,只静静站着。
“你叫什么名字?”止住血后,卓思衡将声音放得不能更轻更柔问道。
他声音天生就透着柔和平缓的舒展,方才还恐惧不已的女孩已能在紧张和不安中细声细语了:“尹氏女。”
卓思衡一愣,又道:“平常大家都这么叫你么?”
女孩点点头。
“劳役营的管事也这样叫你?”
女孩再次点头。
“……你娘亲也这样叫你?”
女孩漆黑空洞的眼睛骤然紧缩,惶恐在其中酝酿,她抿紧双唇用力摇头。
“不用怕……不想说就不说,没事的。”卓思衡只好轻拍女孩的肩背安抚道。
“这是哪里……”女孩的哭腔在殿内伴随雨声回荡,“你是谁……”
卓思衡没有办法回答这个问题,他的心像被什么攥紧再松开,如此往复,也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可面对孩子的疑问,他只能努力用舒缓的语气回答:“我是户部的官吏,你的户籍不在朔州,因此发还到了我这里,我要给你安排住处,你有听说过自己的籍贯和家么?或者是其他的亲人?”
这几个问题显然超出了女孩的认知范畴,她似乎努力思考,急出了眼泪哭道:“我……我不知道的话,是不是就要给我送回朔州去了……我……我不要回去……那里好冷……”
卓思衡这一生最见不得的就是孩子的眼泪,他赶紧替女孩拭泪哄道:“哪有这样的王法?不会送你回去的,当然你知道最好,可以送到你亲人身边,以后都不用挨饿受冻了。”
女孩渐渐止住哭泣,只以极小的声音道:“我没有家……娘说我是野种,野种是没有家的……”
卓思衡的手僵在半空。
他从来都是最受小孩子喜欢的,几句话后,女孩已然略卸下了惧意,听他许久没有回答,抬手摸了摸,摸到了卓思衡的脸。
“伯伯,你哭了?”她疑惑道。
“伯伯也很怕黑,这里天都是黑的。”卓思衡回答了她的问题。
“天……不是一直黑的么?”
女孩的反问卓思衡没有办法组织语言回答,他少有的词穷却在此时此刻捉襟见肘。最后,他只能摸摸女孩柔软但枯黄的头发,低声道:“是黑的,所以伯伯才害怕……”
还好这时杨令显归来,卓思衡要他带着女孩却吃些东西,自己则与刘煦单独见面。
他知道刘煦更容易感情用事,有些事亲眼得见,不如旁人转述会有些许缓冲,眼下情形实在超出他的预计,必须提前做出决断。
尽管可能对于他们两个人都很困难。
“这孩子……盲眼了?”刘煦听到后人也是呆愣许久才能说话,“是天生的么?”
“臣看起来觉得像是雪盲症。”卓思衡从前在朔州见过孩童因长时间双眼暴露在雪地中,久而久之会被刺伤而失去视力,在朔州,雪中做苦工之人都会用一块粗布蒙住眼睛。
刘煦一个人跌坐在椅子里,脑海混沌,心下悲凉。
“她这个样子,怎么好入宫做宫女呢?”卓思衡此时已经冷静下来,他细细给刘煦分析道,“宫人身体必须无有残疾,眼盲之人在宫中且不说不合规矩,她甚至不能照顾自己……或许还会因此受人欺凌。”
“那我们……要如何是好?”刘煦已完全没了主意。
“陛下,皇后娘娘还在吃斋念佛么?”卓思衡问道。
刘煦木讷地点点头。
“那就让这个女孩剃度出家,只说与皇后娘娘颇有佛缘,让她以小沙弥的身份伴随皇后娘娘,也算是个慰藉。”卓思衡没有说出来的是,纵然他也是于心不忍,可女孩的身份太过锐利,真相会刺伤很多人,“至于她的真正身份……陛下可以自己决定要不要告知皇后娘娘。”
他已经做出最大程度的权宜。
“朕明白了……”刘煦闭上眼睛时,湿润的眼角滚落下泪珠,他用颤抖的手扶住前额,半晌道,“卓大人……还好有你费心,朕太软弱,不能抉择,但愿朕的女儿不要像朕一样,要你如此操劳……”
不等卓思衡安慰,刘煦便从埋首中抬头,苦笑道:“为难大人来做这样违心的事,接下来就交给朕吧,这也是朕的责任。”
第247章
皇帝的寝宫福宁殿位于内苑正中,整个内宫当中,能与此殿比肩规制和华美的也只有皇后所居的中宫。
曾几何时,这座颓败萧索的宫殿是刘煦幼年失落记忆的一部分,可后来时世渐缓,随着父皇的时常到来与朝堂之上的潜暗动向,他记忆里的中宫也逐渐开始拥有繁盛与热闹。
后来他顺利继位,将母亲请奉入本朝以养太后的安庆宫后,刘煦给中宫彻头彻尾修整布置一番,从前庭草木到内殿潢饰,均焕然一新,他想,他的皇后一定不会再像他的母亲一样困顿于这个尊贵却幽暗的地方了。
可是事与愿违,今时的中宫依旧是个沉寂静默的殿宇,纵然前庭花木皆有人打理,然而凋敝的气氛却并非此等修饰可以掩盖,三两宫人沉默着各自忙碌——皇后明确表示过她如今潜心修佛只盼清净,服侍的人数越少越好。
皇后终究是中宫,于是大部分礼制要求在此劳作的宫人都被安排在前庭,十分清闲,能进入殿内服侍的则寥寥无几。
宫人见到皇帝前来并不惊讶,虽然帝后情分已尽是人人皆知却不言的真相,但皇帝却十分念旧,时不时带着瑶光公主来坐一坐,看看皇后如今起居是否有什么需要,只是一些需要皇后主持祭仪宴饮就只能由宣仪大长公主与青山长公主代劳了。
让宫人惊讶的是,皇帝这次手牵领着的女孩并不是瑶光公主,而是一个小沙弥,穿着精致的棉布僧袍,有着一双莫名漆黑的眼瞳。
“你们都下去吧。”
皇帝在接受宫人的请安问候之后,让人离开,连殿门都是他亲自打开的。
殿内的帘幕皆是垂下,这样阳光慵懒舒适惬意的秋日午后,中宫殿内却仿佛仍被午夜紧紧攫住的角落,没有灯烛,只飘出浓郁呛人的檀香味道,小女孩即便在佛寺剃度时都未曾嗅闻过如此猛烈的焚香气味,忍不住咳嗽起来。
或许是觉得自己做得失礼,她在呛出眼泪后不住向刘煦道歉:“对不起……”
刘煦微笑着摇摇头,待到她不再咳嗽才进入正殿。
偏殿传来规律的木鱼声。
女孩什么也看不见,只能靠味觉的判断问道:“这里……是一座新庙么?”
她只记得之前去过的那间寺院,床褥舒适饭菜可口,她希望能回去。
“我来带你找你的姨母,今后你和她一起住在这里。”刘煦温言道。
女孩虽仍十分瑟缩紧张,但似乎这几日接连遇到的人都十分和善,让她稍稍缓解不安的情绪,纵然此刻不知要被待到何处去,但这里足够温暖已是让她开始渐渐好奇。
中宫偏殿原本用作书房,如今里面一应书案、书柜、宝格与高椅全都搬走,只有一个佛龛,以及放在正中的巨大的青铜鼎炉,里面冒出浓郁的青灰色烟尘,仿佛是人世烦恼所焚烧后的残余,缭乱浓烈,上升又沉了下去。
尹毓华跪在佛龛前的蒲团上,一手捻着长长的乌木佛珠,一手轻敲木鱼,她装束全然无有皇后的尊贵,青衫素裙无有钗环,只一玉簪将半白的发丝束在脑后。
她对有人入内似乎全然不觉,口中念念有词背诵着经文,女孩因五感缺一,故而听觉要较常人更发达一些,侧耳半晌后对刘煦说道:“伯伯,有人在念经,和寺庙里主持念得不大一样。”
“谁在那里。”
尹毓容停止击敲木鱼,却并未转身。
“是朕。”
刘煦自己都听出自己声音里的疲惫,可他看了看一脸茫然又有些畏惧的女孩,还是努力打起精神深吸一口气道,“皇后,朕来看看你。”
尹毓华沉默许久后道:“参见陛下。”可她并未起身转身,只是仰望着佛龛里的观音玉像。
她并不想见到自己,刘煦早就再清楚不过,他也并非一定要来,可女儿总要去见见母亲,而尹毓华也还是他的皇后。
中宫对他来说有时比朝堂更加压抑。
但不管怎样,他还是要完成这个心愿。
“朕带来一个人要你见见。”
“公主殿下学业繁苦,要她有时间便多多歇息吧。”尹毓华提及女儿却连乳名都没有叫。
“不是咱们的女儿。”刘煦说道,“是你最后的家人。”
尹毓华听到此话豁然起身,转过头来,她看见了刘煦,与一个将小小身体一大半都缩在刘煦身后的僧袍女孩。
“她是……”尹毓华似乎猜到了,可却不敢不说出口,眼泪顺着她已有皱纹的脸颊蜿蜒而落。
“她是你妹妹的女儿。”刘煦叹息道。
这样的重逢怎会不让他凄怆,可这已是他能给的最好结果。
尹毓华捂住嘴,难以置信摇摇头,旋即两步上前,用颤抖的手去触摸女孩的脸颊,她似乎想从这张脸上寻找一些相似,可只觉得眉眼有些像但又不像,脸型似乎是比妹妹的瓜子脸要圆长一些……仿佛不那么确凿的相似。然而再仔细端详下去,醍醐的震撼自心底骤然涌出,她呆呆愣住,终于意识到这个孩子其实长得更像她一些……
她蜷跪在地搂住女孩涕泣良久,才缓缓仰视刘煦颤声道:“她的父亲是……是……”
“她的父亲已经死了。”刘煦的回答是帝王之姿该有的冷漠,与之前的和缓南辕北辙,“你如果想让她安稳后半生,就除我之外永远别提她的身世。”
他的语气让女孩身上一抖,尹毓华仿佛是害怕刘煦伤害孩子,将女孩赶紧牢牢拥入怀中。
而刘煦也觉得方才自己的语气太过生硬,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平静下来后以尽量柔和的语气说道:“朕对外的说辞是,此女颇有佛缘,与你生辰相合。你在宫中一心向佛为国泰民安祈福求祷,于是朕命人将她领入宫中陪伴在你左右修习佛法……她的法号你自己来取吧……这已是最后的转圜了……毓华,朕有不得已为之,你也有为人亲则义难论的悲哀,就让咱们……都缓一缓各自的委屈,为了阿辰,也为了这个女孩……下半辈子总要继续的。”
尹毓华只是抱着女孩愀然而默,刘煦不知她在想些什么,可他已是疲倦至极,只想逃离这里,于是他说道:“朕已吩咐人送来些她这个年纪女孩用得上的东西,还有准备了新的寝具等物,一会儿会有人送来,今后一天的餐食,你还是陪孩子吃得丰盛一些,朕也吩咐了御膳房……好好保重。”
说完他便转身离去。
可一声尖叫却使没来得及迈出的脚顿住,刘煦赶忙回头,只见尹毓华惊恐地望着女孩,不停地拿手在她面前晃动。
然而女孩却无动于衷,刚才的叫声让她害怕,她拼命将耳朵侧向一旁,努力想要分辨出其他的声音,而身体则一直在扭动挣扎,想要摆脱尹毓华牢牢扣住她肩膀的另外一只手。
“她……她怎么回事?”尹毓华惊恐地看向刘煦。
刘煦轻声道:“她的眼睛……已经看不见了,你好好照顾她吧……”
尹毓华听后再难自抑,痛哭犹如悲鸣一般尖锐。
女孩则受惊大喊:“伯伯!伯伯救我!”
刘煦听到她呼唤自己,心疼之余回过身来去搀扶尹毓华,顺势拉住女孩:“不要吓到孩子……”
然而他的话并没有安抚到尹毓华,他的皇后曾在得知父兄死罪与母亲与妹妹的死讯时,都只是掩面痛哭不发一言,可孩子的盲眼却成了最后一根稻草,她猛地起身揪住刘煦的衣襟,似疯似怒道:“是不是你!是不是你让她瞎了!她已经没了一切了,她能对你的江山天下有什么威胁?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对她!她只是个孤女啊!”
刘煦从没见过这样的尹毓华,他一时骇然,可很快便自心底蔓生出悲哀的疲倦,他无力应对尹毓华的追问,只轻声道:“朕没有……她是雪盲症,是因为在朔州……”他言及至此猛地顿住,忽然意识到,让这个孩子生在朔州的,也正是自己。
可是,他并不知道尹毓容怀有身孕,也并不知道一切……他曾经以为九五之尊可以像父皇一样仿佛无所不知,可此时此刻,刘煦却只觉深深的无力。
尹毓华的哭泣犹如利刃,密集得在偏殿里舞动,逼得刘煦进退维谷,她拉扯着刘煦不肯松开,刘煦用力攫住她的手,希望能得以喘息,但是这次尹毓华一反常态,崩溃边缘致使她用尽浑身力气,妄图从刘煦身上得到不存在的答案,刘煦没有任何办法,他只能用蛮力将她推开。
尹毓华被这样用力一推站立不稳,重重跌倒,头却迎面撞上了偏殿室内正中摆放的巨大古鼎。
震颤的响动也让刘煦惊慌失措,他赶忙跑过去将尹毓华扶靠而坐,只见触目惊心的鲜红从额头汩汩自她枯槁的面容上流下。
刘煦拿自己的袖子去按住伤口,唯有微弱的抽泣和呻吟告诉他尹毓华还活着,没有晕厥也没有死亡。
他试图安慰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不那么慌乱道:“朕会找太医来给她诊治,既然是后天患病,或许也有希望也说不准……毓华,你不要……不要难过。”
很多年前,他也是这样安慰自己那个与自己同样拥有悲伤过往的新婚太子妃。
时光荏苒,为什么会变成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