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臣长子科举入仕记 第110节
太子愣了很久,连哭都忘记了哭。他好像自一场大梦中醒来,可周围却还是黑暗。而回荡在他脑海中的,则是那句温柔又虚弱的“别哭……”
“我要怎么做,告诉我,我要怎么做?”他拉住卓思衡的袖子,迫不及待想知道答案。
“殿下今日所见该当明了,伴驾太医五人,只有一人在你母亲身前,其余太医皆在你父皇身侧救治,然而你母亲看起来明明伤势更重……在你看来,这是为何?”
“因为……他是天子。”
“对,他是天子,这是他的权力。如果今日天子是你,那你就可以有权力决断谁更远离死亡。”
卓思衡觉得自己此时不像一个老师和大哥,他像是一条毒蛇,在将最黑暗的毒液以语言的形式注入一颗良善的心。
他从前不是没有想过将残忍的利弊与温情背后的血腥逻辑道出给太子听,可他总觉得,或许还未到时候。但今天,皇后弥留之际的话语彻底将他唤醒,没有比这更合适的时候了,为了太子也为了自己,他需要狠下从未狠下过的心。
太子静静看着卓思衡,仿佛忘记了呼吸一般,沉寂的黑暗里许久之后才传来他的低语:“但是太难了……卓侍诏也说,父皇并不属意于我……”
“那就给他个理由,一个非你不可的理由。”卓思衡不等太子说完打断道,“让自己变成唯一的那个选择。”
“皇位到底是离我很近还是很远,我其实一直并不清楚,母后曾告诉我说,先让自己立足比什么都要紧,所以父皇病重那天,我才会去……后来我跪到昏厥,醒过来时,他们告诉我,我已经是太子了……但是我没有高兴,我高兴不起来……那个时候我太小所以不懂,可如今是真的知道原因了……”太子低语道,“因为我知道,这个位置不该属于我,在父皇的心中……他只是需要一个太子来平稳朝局,他需要一个人在储君的位置上,好像一切都是正轨,可我的感受从不在他的考量之内……”
卓思衡听着太子的话,心中焉能没有半点同情和酸涩?可他也没有一丝一毫犹豫,用近乎冷酷的语气说道:“赵王可以用感情博得你父皇心中的地位,而你需要用实力和能力来证明自己。已经没有余地再犹豫不决了。行刺之后的朝局只会更加混乱,你父皇身体到底会受多大影响连救他回来太医都不敢下结论,如果真的到了储君之位必须敲定的时候,你还会如此稳当得坐在其上吗?还有就是刺客冲着你和你母亲而来,此时究竟缘何尚未可知,你父皇不愿意为此事大动干戈自然有他的目的,但你们是真正的受害者,你们不能坐以待毙。”
太子似乎是点了点头,可他的动作太小,卓思衡只能自掌心感觉到些许微动。
“你需要自己掌握权力,将危险永远驱逐出你家人的生活,这不是权宜之计,而是为生存所做的别无选择的道路,你已在通往权力之路上,不去披荆斩棘就可以安全么?你自己不想要,你的位置也会成为别人的目标。殿下,你需要对权力的渴望,你不能没有对权力的渴望!你的权力欲望可以不为自己,但要为你的母亲和妹妹滋生,这会让你每迈出一步都更坚定和勇敢,这二者是你如今最欠缺的东西。太子殿下,坚强起来,为真正愿意为你而死之人,为真正愿意为你而活之人,勇敢一点,不要退缩。”
卓思衡说完所有的话后,自己也想长出一口气,但他紧绷住神情,希望自己的坚定也能让太子明白,自己和他一样没有选择,但依旧朝前走去。
黑暗中的时间流逝或许更慢一些,许久之后,太子忽然抬起头来。
“我明白了。”他声音很轻,但之前的那种犹豫却彻底得消失了,“我不会再让你担心了。”
卓思衡这才露出些许笑容来道:“不,恰恰相反,你心存此志后才会一直让我担心的。”
太子也笑了:“我从没有这样清醒过,谢谢你,卓大哥。”
“清醒未必就是幸事,但我们都没有不清醒的权利。”卓思衡终于收回了手,声音也恢复如常的平和,“殿下,我也有自己必须要做之事,你也是我寄托希望之人,我们都要面对自己必须面对的痛苦,我不能保证你会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但我可以保证,在你险厄孤独的时刻,我都会陪在你的身边与你一起面对。”
“我相信你,因为你也是用生命保护过我的人。”太子一字一顿地说道。
“天就快亮了,殿下,你要去告诉所有人好消息了。”卓思衡推开屋门,外面仍是黑夜,可不知为何,太子却觉得好像什么都能看得真切一点,至少脚下的路仍在延伸向前。
“我们这就动身。”
太子说道。
第148章
高台之上,庭燎的燃火又添了一次脂油。
长公主被心头焦苦折磨,却也一次又一次含笑示人。
但久而久之,不见天晓也不见再有人通传帝后的消息,便有人担忧狐疑,屡次想离去询问,都被长公主以看似温柔实则强硬的手段给拦住。
只是越来越多人开始不安,她也不知道自己能拦住多久。
几个世家亲贵倾耳相谈,时不时将目光投向四周的黑暗中去,也有人仿若无事,却认真去听临近能听到的任何话语。人们的镇静自若都像是精湛的伪装,他们让旁人听见的都是对帝后的关切,可心中所想却尽是一声一声拨弄算筹的响动。
长公主并不为此郁愤,她想,如果自己坐在那个位置,而躺在里面的人与自己如果没有半点亲情血缘,或许她也会如此。可事实上,没有人比她更关心皇帝,卓思衡之前显然是在为稳而谎称,那么此刻兄长情形又是如何?他为什么还没回来?
“是太子殿下!”
长公主沉思之际骤然听到有人惊呼,忙循声望去,刘煦正独自一人登上此台。
他整个人有一种说不出的松弛之感,那一刻她听见自己的心终于落地的声响。
“太子殿下。”
众人还从未这样期盼和重视过太子的到来,纷纷起身行礼,刘煦虽是让人感出平和之态,但神色里的疲惫也是十分真切:“父皇和母后均已无虞,眼下醒过来各有吩咐,又因体虚和伤损睡去静养。各位今夜忧惶挂虑,俱是忠心可表,请诸位稍作歇息,不一会儿便能各自归回行宫各处,只是禁军仍在排查刺客余党,还请稍安勿躁,再待些时辰。”
告知情况、许诺安抚和维定现况,一句话便全都说清。太子的话让人听了心安,却也有人看着附近的空座位发愣。
言毕,刘煦又深深朝长公主行了一礼,长公主连忙去扶急道:“好孩子,怎么还和姑姑这样大礼。”
“姑姑,今夜有劳了。”太子眼中略有晶莹,声音轻而缓,“是侄儿无能,只懂牵挂父皇母后,却不似姑姑一般着眼大局会为攸关情势着想,待到父皇母后均是无恙才想起这边由姑姑一人苦苦支撑。于情,姑姑是父皇独一无二的至亲,焉能不能急不忧?于理,侄儿才是按规矩,该留在此处担责主事之人。到底还是姑姑懂担当,替侄儿避免了两难,侄儿不能不拜谢。”
长公主见太子的泪滴随话末尾音一道落下,心中感其情真切挚,亦是感怀而含泪道:“一家人不说这样见外的话。姑姑如何不懂你也有难处?若你留在这里,难免被人说一句不孝,而你心挂你父皇母后侍奉身侧又是何错之有?怕是也有人要怪你不周。怎样都是你错……这些年未尝没有其他事不是如此,你能平素对待,至今都不人前人后说一句不妥的话,是你心胸宽阔又明事理,姑姑不会让那些小人背后嚼你舌根的。”
长公主对兄长的所有子嗣一直都一视同仁得保持安全距离,然而今日最先宽慰她难处的人竟然是太子,她也未曾想过。太子一直木讷少言,看来个中委屈都在他心中积蓄已久,长公主也不愿当今太子心生怨怼,况且今日太子所作并无错处,方才他安抚众人也是不能更恰到好处了。这样想着,她便出言安慰回护,心中继续思量前后,这事怕也是在卓思衡意料之中,才特意选自己留下,当时也确没有更好的他选了。
而太子始终记得卓思衡让他只身赶来前叮嘱的话:
“这是争取长公主最佳良机,感情是你的突破点,却不是最终理由,她和你父亲一样,都需要实际利益来真正打动。”
……
“姑姑……”太子含泪道,“父皇母后能无恙渡过此劫,实在是上天庇佑,我不敢祈求太多,今后但求做个孝顺儿子,能常伴父母左右,其余便是不敢多想……出宫立府之事,还是缓一缓吧……”
“你好好念书又能懂事,便是真正的孝顺,今日你能做的都已做了。”在得知兄长无恙后,长公主放心后也倍感疲倦,声音都显得温柔许多,但太子立府的事已确定是她来督责,听到这样一说,她又打起精神,不愿让此事付诸东流,“但可别说灰心的话,待你父皇好后,同他好好谈谈,有些委屈也该说说,倒也不是他做得不好你做得不对,只是你们父子之间不似寻常人家,还是将话说开了好。你要是不好开口,便由姑姑去替你们父子做一次斡旋之人,这是咱们家的家事,也不能一拖再拖。”
“那也要等父皇母后的身子都大好了再看。”太子犹豫后说道,“请姑姑也保重身体,这事成与不成,都无妨,但我实在不想再有今夜这般痛彻心扉……如今只要父皇母后能安乐康健,我便再无所求了……”
……
“这话别人说可能长公主未必信,但以你素来的心性去说,她一定相信。况且相信对她是有好处的。”卓思衡转身离去前,脸上的是一种信任和宽和的笑容,“你能做好的,我相信你。”
太子心中回想着卓思衡每一句叮咛,看着长公主慈爱又垂怜的面容,一颗心却仿佛在向黑夜更深处沉去……
可他从来没有感受过这样的轻松和笃定,好像在黑暗中,亦能飘如游云。
……
卓思衡举着火把的手臂早已酸痛,他没想到行宫外沿居然这样长,早知道就骑马赶过来了。
他身上疲累,心中也因牵挂太子而不安,可不管怎么说,太子也是在宫中长大的,这样几句漂亮话他一定可以完美发挥。
可是太子刚刚经历自己语言上的狂风暴雨,真的能安然无波么?
算了……反正已经决定让他放手去试,还想这些瞻前顾后,简直是庸人自扰……
但就是忍不住担心啊……
在卓思衡内心最纠结的时刻,他忽然被一声爆喝止住思考。
“何人!站下!”
自路旁冲出十几名戴甲禁军,横刀搭箭,将卓思衡团团围住。
卓思衡自怀中取出虞雍给的军中令牌,众人便立即收了相向的刀剑,给他行礼。
有兵权是真好啊……卓思衡在这样紧张的夜晚忍不住这样大逆不道的想……
“卓司业?”在这样的场合忽然有人这样叫他,卓思衡差点没有反应过来。
一个禁军士卒拉下面罩,露出年轻的面庞。
原来林劭也是今日执勤的禁军之一,也不知道是该恭喜他今日可以有立功表现,还是该替他操心有没有好好完成任务。
“今夜你们可曾遇到什么可疑之人了吗?”手上拿着军中信令,卓思衡说话多少有了更足的底气,“虞都指挥使让我暂代此地防务,特此来巡查一番。”
几个禁军相互看了一眼,他们总觉得自己的顶头上司是不会让文官来做这个,可卓思衡手里的信物却又是实实在在的,他们作为禁军只能服从。
“今天的可疑之人那可多了去了!”林劭抢先道,“按照虞都指挥使的军令,但凡要出去却没有印信的已都扣住了。”
卓思衡回忆高台之上的空桌,心中倒也不是很意外。
“卓司业你要去看看么?”林劭热络道,“我来带你去!”
“不必。”卓思衡笑了笑,“我只是例行问问,并无职权审讯提人,他们都是今夜重要的嫌犯,如何处置还要圣裁,我如何使得?”
听他这样说,多有疑虑的禁军也放下心来,其中一人恭敬道:“圣上已无恙了么?”
卓思衡点头道:“得天庇佑,帝后皆已安泰,但你们仍要守住此处,不得放人出入,还是按照虞都指挥使的军令做事。”
几人莫不听从。
卓思衡特意赶来,其实不单单是确认,但他知道自己是军中的生面孔,即使手上有虞雍的令信也还是不能立即服众,需要先巧妙安抚后才能询问他真正此行的目的。
“不过帝后无恙却要静养,眼下是长公主和太子各处主事,他们正在清点人数,好作日后对照,不知今日是否有些御前朝堂的要紧之人被你们扣下,我也有个数好回去禀告。”
卓思衡这样问,带队的禁军便敢说了。
“大人,我们这一营只在此地巡查,并不知他处情况,今日被我们捉住的一共有四人,都是各府的随从,却并未有大人所说之人。”
“那是否有藩王世子的亲信随从?”
“有一人形迹可疑,被我们扣下后却不说自己出处,教我们搜身搜出一封信来……因涉今日要务,为求实证我们几人同拆开验看,其中落款印押有济北二字,或许是与济北王世子有关。然而此人不肯说出实情,我们并无空闲审问,只好暂时羁押,其真实身份亦不得而知。”禁军士卒说道。
“信中所写何事?”卓思衡问道。
“只说京中有变圣上遇刺,形势十分危急。”禁军道,“再无其他了。”
“信在何处?”
禁军自怀中取出信来,似有犹豫。卓思衡一看便明了,只道:“我只暂且一看,好回去复命,这信与在押的人都是你们的公务,我不会干涉。”
禁军这才放心将信递上。
卓思衡展开信笺,只见上面笔触仓促,似是情急之下写成,不过两句话,所写正是禁军转达之意。而或许正是为了验明寄信人的正身,唯有一角的朱印有小小的济北二字,勉强可以辨别此信的关联。
依照约定,卓思衡阅过便将信还回,让禁军继续去巡逻。
看着林劭那期盼的目光,他也只好在盘算正事前同他告别道:“你做得很好,比在国子监时强不知道多少倍,可见是适合军中的,勿要让长官费心,也别让父母忧心才是。”
林劭听了这话,高高兴兴得同其他士卒走远了。
卓思衡无奈笑笑。
要是人人都能像这小子一样心思简单,他也不用费这么大的神来迂回弯绕。
但他也不信,以本朝藩王那点能耐敢去造皇帝的反。这个传信很有可能是针对其他事的,而同济北王世子相关的,就只有罗女史所见所述的对话了。
越王为什么要让济北王世子传信出去?二人就算有了勾连,难道这傻子会以为争位的时候一个藩王有发言权?
卓思衡心中冷笑,可又在一个念头闪过后戛然而止。
越王今日的表现前后反差实在太大,在宫宴之上的自然质朴大巧不工与此时的昏招简直是天壤悬隔,但卓思衡不是第一次见此等前后不一判若天渊的表现,在这之前,他就和有人指点攻击性极强的吏部侍郎曹廷玉曹大人与无人指点仿佛鱼肉的曹大人分别对峙过。
当日的曹廷玉,今日的越王……
卓思衡的脑海里出现了一个答案、一个名字:
郑镜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