升学(3)

  ——————————————第17年—————————————
  附中高二的学校统一补课安排在周六,没有晚自习。
  最后一节课下,许一零就骑着电动车回家了。
  今天的运气比较好,接连好多个路口都是绿灯,但快到倒数第三个路口时,红灯在视线里出现了。
  她停下车,突然:
  “小姑娘?买石榴吗?十块钱三个。”
  转过头,原来是路口卖石榴的老婆婆在和她说话,老婆婆身旁的推车上堆着饱满红润的石榴。这是她今天放学路过的第二个卖石榴的摊位。
  她摇了摇头。
  “谢谢,不用了。”
  重新启动电动车后,她稍稍回头望了一眼那个推车——到了吃石榴的季节了。
  这是她开学的第一个星期,也是许穆玖开学前的最后一个星期。下周一,许穆玖的学校就开学了,而这周日,也就是明天,他得自己坐高铁去益城报到。
  距离他们结束过去那种朝夕相处的日子的时刻越来越近了。
  她因想象分别的时刻忧虑过、悲伤过、烦躁过,而且很久之前就有,她以为这样的状态会一直持续并且在最后到达顶峰,没想到,事实和她的预想有所差别。
  原本她该好好珍惜可以相处的时光的,但这段时间,每当对方稍微亲近一点,她就忍不住陷入极度恐慌。她害怕自己一旦过于沉溺其中就会习惯不了今后的生活,怪罪自己的行为和他们“逐渐把握好相处的度以解决困境”的大方向相悖。
  心里总有个想法告诉她,适应分别的日子就是一个调整距离的好机会。
  她需要表示些什么来拉开他们之间的距离、留下糟糕的印象,剩下的就交给今后分离的时间,时间会加深糟糕的印象、消磨喜欢。
  每当她在同对方的接触中感受到欣喜,这样的想法就会在她的脑海中反复出现,于是,她的恐慌和回避往往在出言时变成了恼怒的语言,以此来展示自己性格的恶劣、推开对方。而对方回馈的,偶尔是愕然,偶尔是自责,偶尔是同样的恼怒。
  不知道许穆玖是同她想到一起去了还是因为单纯地感到愤怒了,总之,结果就是:
  他们开始不定时地针锋相对。
  也许前一秒一切都很和谐,而下一秒某个人的某句话就成了言语战争的开端。父母在场时,言语战争多表现为暗戳戳的嘲讽,父母不在场时,嘲讽就转变成了直接激怒。
  他们好像把过去那些年里他们努力避免的所有争吵都搬到了这段时间。他们好像在培养一种新的关系,在把一切拨回正轨,好像在一遍遍告诉彼此,过去的一切本来就该是这样:
  他们应该从小打闹到大,关系时好时坏,应该因为深知对方的缺点而对对方感到嫌弃,只把对方视为既可靠又糟糕的家人。当他说自己要去益城的时候,他的心里想的应该是,外面天高海阔,没有她在眼前跟自己作对,他乐得自在。而她呢,应该只有作为家人分内的一丁点不舍,然后为这个她早就腻烦的碍事的哥哥终于可以滚出去给她腾地盘这件事欢呼不已。
  但他们不够“努力”。他们争吵的内容一般是挑一些连他们自己都觉得不会过分贬损到对方的点。
  偶尔他们会说一些真的触及到对方自尊的话,那些话甚至莫名顺口,而这时候他们也察觉到:
  原来,他们太知道说什么样的话能精准地伤到对方的自尊了。刻意回避这些、挑一些无关紧要的说反而是需要耗费精力、释放关心和爱慕的事。
  看到对方因自己出言不妥而失落,他们会下意识想去道歉、挽回,但他们不需要挽回,所以他们要尽力用沉默代替道歉。同时,他们也因这种奇特的情景发现了一种新的亲近感。
  得知自己了解对方弱点的自豪和察觉到这种罪恶且变态的自豪产生的自责在心底交织。
  许一零觉得自己的心理状况很不健康,她觉得他们两个像神经病,他们的行为简直莫名其妙,这给要面对高二学习的她增添了许多焦虑。
  终于,这样的情况在她开学第二天有所改变。
  那天早晨,许穆玖和开学第一天早晨一样,和她一起早起。
  吃早饭的时候,她看着母亲丢在桌上的几个核桃犯难。
  “……要不我帮你分担一些?”坐在对面的许穆玖突然开口问道。
  “不用。”说着,她把两个核桃放在手掌中间,挤碎了外壳,把核桃仁扒出来扔进嘴里。
  之前不让他分担是因为怕以后没他不习惯,现在仍是如此。可是,现在跟他解释这个又有什么意义?
  她说道:“想吃就自己去拿,吃我的干什么?”
  “你但凡表情不这么难看,我也不会问你。”
  “我的事我自己知道,你不用再强调一遍。”
  他听罢,默不作声地继续吃自己的东西。过了一会儿,他想好了要说什么,开口道:
  “差不多了吧?你现在开学了,一周不到我也要去益城了。”
  看见他这一副想开了的样子,很久之前的那股烦躁倏地重新涌上她的心头,像火一样灼烧。
  “大哥,”她克制住自己想拍桌子的冲动,故意加重咬字,“是啊,都开学了,我还以为你忘了,你高考结束了,轻松了,可以离开了,我还没有呢,我很忙,你不要在这影响我的心情,如果实在看我不顺眼,你再给我两年,等我考出去了,离开宁州省,离你远远的,你就可以清净了。”
  在此之前,她从来没想过自己会对许穆玖说这种话。
  她来不及思考是否后悔。
  这是她吗?
  她原来是这样的吗?
  那一瞬间许穆玖错愕的神情让她感到自己的心脏仿佛被紧紧攥着往两个方向撕扯。
  难堪淹没了许穆玖,他低下头不再和她对视,放在桌子上的双手在颤抖。
  “……对不起。”
  这是这么多天来他对她说的第一句“对不起”。
  为什么要认错呢?
  她想后悔,可是不能,她只能继续说道:“你还有自己的事要忙,有很多其他事需要你去关心。”
  何必浪费时间在我身上?你已经看到了,这不值得。
  “……就当你说的是对的吧。”
  他起身回了房间。
  之后,他没有和她一样早起。每天她出门上学前他都在睡觉,晚上晚自习结束之后她回到家,家里客厅也已经是漆黑一片,他不会再特意从自己房间出来。
  好几天,他们都没怎么见过面。恍惚间,她以为那种没有他参与的生活已经来了。但她知道他在家,即使他们不交流,他的存在感还是没有减弱。
  今天到家比较早,可她进门后只看见了父母,并没有看见许穆玖。
  路过他房间的时候也不见本人,只见一个黑色大行李箱和鼓鼓的背包互相靠着,显眼地杵在墙边。
  “过会儿该吃饭了。”母亲大声提醒道。
  “噢。”
  许一零洗了手,出洗手间的时候路过许穆玖的房间,又忍不住往行李箱的位置瞅了一眼。
  “我哥呢?”
  她出声询问,声音不小,不像在自言自语,可也不够大,好像生怕被现在可能处在某个不起眼的角落的许穆玖听到似的。所以,远在厨房的母亲没听到,正在沙发上看电视的父亲也没在意。
  他不在家。她在自言自语。
  她往前走了几步,在客厅的茶几旁站立,一时不知道自己该去干什么。她的目光从电视机屏幕转到茶几上,来回扫视:扑克牌、纸巾、烟灰缸……没什么特别的,除了一个印着“东汶摄影”的小纸袋。
  她拿起小纸袋,发现里面装的是一寸和两寸的证件照,她抽出了一张。
  是许穆玖的。
  他什么时候拍的,她怎么不知道?
  “零零,今天没有作业吗?”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的父亲问道。
  “有。”
  她把照片放回原处,回到自己的房间,拉开书包开始掏作业本。当她掏出第四本的时候家里的大门被打开了。
  停下手中的动作后,她听到母亲和许穆玖的声音:
  “出去干什么了?”
  “买点东西。”
  “拖一大堆东西走路麻烦,益城那边什么没有?到那边再买也是一样的。对了,你明天要走了,行李全都收拾好了吧?”
  “好了。”
  听到这,许一零丢下作业本,快步走出房间,好像她晚一秒他就会再次消失一样。
  出了房门后,她还是没有看见许穆玖。
  刚开始的一瞬间她感到了确切的失望,不知所措地低下头,皱眉,然后才意识到他可能只是去了房间放东西而已。
  抬头时,许穆玖已经从他房间出来了。
  第一眼看见他后,她莫名紧张,双手不自觉地攥住了自己的衣角。
  刚好看见她的许穆玖的神情里也满是局促,他本想避开目光却又犹豫地没有避开太多。
  随后,似乎是为了让场面自然一点,不知怎么开口的他扯出了一个他自己很清楚答案的问题:
  “……今天没有晚自习?”
  “嗯。”她再次垂下脑袋,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
  吃晚饭的时候,许一零和许穆玖都没怎么说话,一直在听父母谈天。
  父亲提起,他们厂里这两年总出事,以前不少老同事都离职了,还有他之前带的那个徒弟小李,前段时间被调去了别的车间,今天也离职了。
  母亲问那是做什么的车间,被父亲告知是管冲床的。
  厂里几乎每年都有被冲床伤到的工人,例如父亲的一个同事老魏,就是去年在操作冲床的时候被削掉了左手的小指和无名指。
  提到老魏,父亲不禁感叹:
  “他和他老婆两个人都是从外地来林城打工的,两口子之前都在我们厂里上班,他老婆之前是干抛光的,车间里全是那个灰,吃饭总能看见鼻子两边的灰,后来她还得了尘肺,唉……”
  “抛光和冲床的工资高吗?”“这么危险招人困难吗?”
  许穆玖和许一零终于忍不住问道。
  这种明摆着折磨身心的苦难自然不是别人打心底愿意接受的。
  他们知道有一种东西叫“生存压力”,也知道生存压力的程度因人而异,但他们的视角是有限的,无法了解到所有程度压力的生活。
  世上永远都有比他们想象中更加轻松美好的生活,也永远都有比他们想象中更加绝望痛苦的生活。人们似乎在爬同一座山,攀岩者们之所以还在坚持,不仅因为向往着高处风光,也因为凝视过脚下的无底深渊,高处的人视野清明,总能发现比自己更值得艳羡和嫉妒的人,而身处黑暗的低处的人鲜少得到光亮和视野,严重时甚至看不清眼前,只有本能在帮助自己挣扎。
  每当凝视深渊的时候,心中会油然而生同情、庆幸与恐惧。同情是否虚伪,庆幸是否残忍,他们从未得到过答案,但恐惧至少一直是真实的,所以周围的人和他们自己要不停地说不能放弃努力。
  父亲答道:“工资比普通的高一些,不过其实也没有那么高,但是肯定招得到人,总会有人愿意干的。”
  “他们要住房子、要吃饭呢,钱哪那么好挣?”母亲扫了一眼她的儿女,觉得他们未入社会、不知疾苦。
  “他们有个姑娘,现在上初中,听说在学校里打架,还被处分了,骂也不听,打也不听,老魏每次说到他孩子都愁得要死。”说到这,父亲无奈地摇了摇头。
  “我要是养到这种孩子,一头撞死算了。”母亲冷哼一声,“哎,我也想起来我今天在菜场的时候看见以前跟我们住一个大队的,那个孙家的媳妇。她这两年真的老了好多,我都快认不出她了,她也是倒霉,外地村子里来的,嫁给那个比她大十几岁的人,彩礼钱全都给娘家哥哥买房子了,后来又养了个赌鬼儿子,现在把家里拆迁的两套房子钱全都输光了。”
  父母谈到这些事,唏嘘了一会儿。
  母亲想到这是许穆玖去益城前在家吃的最后一顿晚饭,于是对许穆玖道,“你啊,马上在外面上大学,我们不能时时刻刻管到你了,你也要自觉一点,不要偷懒,也不要乱花钱,刚才你也听到了,钱不好挣,而且外面不自觉的人多着呢,你可别跟他们学。”
  “嗯,我知道。”
  类似这样的嘱咐与应允,从小到大他们不知道听过多少次,嘱咐者是发自内心,而应允者多是抱着按照惯例走流程的心态,而这一次却是有些不同了。
  许一零听到哥哥这么说道:
  “我在外面会管好自己的,你们在家也要好好的,不用担心我,平时也别让自己太辛苦了。”
  她听到了这样温柔顺耳的话语。
  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这段沉默的日子里改变了。
  她一直困在自己的情绪里,已经许久没有关注许穆玖的所思所想了,如今他们之间某种终于被她窥见的距离让她突然不敢思考自己是如何看待自己的。
  不知怎么,她突然想起自己还有作业没写,她应该去写作业的。
  新学期开始之后,许一零的学习任务就发生了变动,教室也换到了政史地三班,以前一个班的同学如今都分散到各个班上了,而且超过一半的人都去了理科班。
  昨天她在食堂吃饭的时候,遇到了以前和她同在一个班而如今去了理科班的同学。他们说,走到政史地班级前的走廊时总能看见很多打闹的学生,并在询问了许一零他们班的作业量之后,调侃他们“任务简单”、“课余时间充裕”、“有闲情逸致”,然后开始诉苦他们自己的老师如何严厉、任务如何繁重。
  许一零选择历史方向不是因为物理差得学不下去,而是真的对历史学科的学习更感兴趣,但在有的人眼里,像她这样选择历史方向的人似乎一概都成了“逃兵”,而选择了纯文科的组合的人更是被看成了只愿意背书的闲人。
  她听后其实是不服气的,她觉得他们的看法过于主观,本想着用“不动脑子也是学不好文科的”来回复他们,但她最后碍于不想冲突便没有说出口。
  气闷地回到教室后,她问了后桌同学为什么来政史地班,当她得到“我不想学物理化学,太难了,我考不好”这样的答案时,她不服气的底气削弱了,怀疑自己立刻给别人的看法打上“过于主观”这样的评价是不是也算一种“过于主观”。
  随后,斜后桌的同学突然很激动地主动接话:
  “我是因为超喜欢历史,我以后想学考古!”
  ——非常自豪地在分享自己的理想,这样单纯且热烈的想法,怎么能说是不美好的,又怎么能说是完全没有存在的必要的呢?
  许一零一时间忘记了自己在问问题之前的担忧和纠结。
  无论怎样,这是他们自己选择的路,究竟是真的热爱还是不学无术,他们自己清楚,无需过度关心别人的看法是中肯还是偏见,或许,切实用行动去体会其中苦乐好过与没有体会过的人争论高低。
  她最希望的就是,不管多久以后,别人问起她的高中,她都能毫无顾忌地回答,她学到了她想学的东西,她没有辜负这段时光,也不曾后悔。
  许一零写完今天计划的作业时,刚过十一点。
  明天早晨她在补习班有课,现在,她应该睡觉了。
  她伸了个懒腰,木木地盯着手机屏幕上的日期看了一小会儿,直到手机自动息屏。
  她缓过神来,打开房间门走了出去。
  客厅的灯都熄灭了,寂静无声。父母和许穆玖的房门都紧闭着,透过门缝可以看到父母房间的灯已经熄灭了,许穆玖的还没有。
  要不是她还记得明天许穆玖要去益城,此刻她真要以为这只是一个普通的夜晚,而不是许穆玖去大学之前待在家里的最后一个晚上了。
  目前,一切就像她预想的那样,他们两个疏离了一段时间,互不干扰,而明天早晨,她这个忙碌的高中生不用送他去车站,他们之间只需要一个简单的、程序一样的告别。
  然后,他去车站,前往益城,当一个大学生,她去补习班,待在林城,继续当一个高中生。
  可是,如果她真的愿意选择这样的事实,为什么她这两天总是为她那天早上对他说出那些话而后悔?
  为什么现在身处客厅,而不是安稳地待在房间里准备入睡?
  为什么发现他的房间灯没有熄的时候,会忍不住猜测他现在在想什么?
  他在期待明天之后的生活吗?之后的生活该会变得更加丰富多彩吧?会认识新的朋友吧?熬夜会比现在更厉害吗?
  这与她无关了。
  她在原地站定良久,看着地砖上反射的微弱冷光。
  往前走了两步,变换的微光在眼眸里闪烁,她的脑海中又浮现出他今晚在餐桌上近乎温顺的表现。
  似乎是她自己幼稚了。
  突然觉得他的房间有些遥远。
  她停住,又是一阵无措和失落。
  这与她无关了,她如此在心里对自己重复道。
  以后,他开心也好,伤心也罢,愤怒、局促、反叛或是温顺,这些表现对她来说,都是不会常见的了。
  她不敢往前,也不想退后。她扳回自己的视线,转身朝阳台走去,抱着双臂坐在落地窗前的小凳子上。
  如今想到许穆玖,她已经不会像之前那样躲在自己房间里哭,倒是敢坐在阳台惆怅了,但许穆玖不会和以前一样从他房间出来。
  没有人陪着她闹。
  今夜没有月亮,连外面的路灯都快懒得照向她所处的这方黑暗的空间。
  真的不需要告别吗?不和他好好说说话吗?她以前总是害怕以后会没机会,可她在这段时间总是和他恶语相向。
  她抵不住自己对自己的质问:
  不敢正面交流是因为心虚、不坦荡吗?
  但借口自己很坦荡去找他,难道不是为了满足自己的私心吗?
  这不是神经病吗?
  脑子里的想法搅得她一团乱,她慢慢蜷成一团,双手手指上攀插进发丝狠狠揪住,生生拽着头皮。
  她反悔了,她想去找他,可她怎么能后悔。
  自己这样阴晴不定、神经质的性格,也只有许穆玖和父母能接受得了。许穆玖或许快接受不了了,他会走得远远的,远离她。
  睁眼闭眼都是黑暗,她的牙齿咬着下唇。
  自己永远能窥见自己所有罪恶的思绪原来是一件如此痛苦的事,她的脑海中充斥着各种指责的声音,渐渐地,身体不知是因为头顶的疼痛、因为黑暗和寒冷还是因为害怕而不住发抖,呼吸断断续续。
  她迷茫地抬起头环视周围的一切,转头时视线再次被许穆玖房间漏出的一丝门缝的光吸引。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那道门被打开了一点——她猛地站起来。
  他要出房间吗?
  会看见她吗?
  她该不该躲?还是跟他说些什么?
  只一瞬间那道门又被关上了,她下意识地追着上前几步,落在客厅茶几上的影子在桌面的白色纸袋上方闪过……
  不要脸。
  许穆玖制止住自己开门的动作,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句,关上门失魂落魄地往回走。
  说到底,他对她一时半会儿还是放不下,即使知道那是错的,就像十几年烟龄的老烟鬼戒不掉吸烟、酒鬼改不掉酗酒、网瘾少年离不开网络那样,他对她那种分不清成分的感情总是在各种回忆的交织和起伏的情绪中越酿越深、越酿越杂。
  但这应该是他自己的事。她那天早上都明确跟他说了,他在耽误她,她根本不想看见他。如果她其实并没有那么喜欢他,那么他现在的处境确实很难堪了,如果他还执拗地保持他那份逾越的情感,只会让罪恶更深,让人觉得十分可笑。
  亏他自己还是个当哥哥的,亏他为了挽尊独自反省了这么长时间,可关起门来,他现在这个依旧下不了决心放弃、还妄想着等到她再来给他一些能击垮他放弃的决心的情愫的样子,连他自己都觉得恶心。恐怕在她心里他已经烂得不成样子了。
  这是哪门子的家人?
  为什么到了这一天,他还以为自己能等到她来和他好好说说话、告个别?
  她今天什么话都没和他说。
  为什么他想死乞白赖地上赶着招惹她?
  这不是讨骂吗?
  他可能等不来了。
  他走近床头,手慢慢地挪到顶灯的开关上。
  按下去,电源断开,周围就陷入黑暗了,今天就结束了,连同过去和她长期朝夕相处的日子都将被抛开、逐渐模糊,然后被抹去。
  也许没那么严重。可在这样特殊的夜晚,他们都不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这样的想法注定被放大、被定为代表着某种选择的记忆点。
  他的额头抵着墙面,右手手掌覆盖着开关,自己劝着自己。
  等不来了。
  按下开关的瞬间,房间就陷入了黑暗,还有一些别的东西似乎也被浇灭了,他仍然靠着墙,听到了自己陡然变得急促的呼吸。
  这时,耳边突然传来敲门声,心脏原本失重后又被拎起,这让他前一刻因为巨大的失落而悲伤的表情被这一刻因为雀跃而加速的心跳冲击得有些失控。
  他知道她可能会因为发现他的房间灯被关了而离开,所以他来不及犹豫,立刻打开灯冲向房门。
  外面一定是她吧?
  来做什么的?
  要和她说什么?
  他还没准备好适合的表情房门就被他自己猛地打开了。
  门口的对方显然也是很紧张,门被打开的时候她的身体往后退了一点,一只手仍扒着门框。
  他们匆匆对视,紧接着便默契地扭过脸沉默了片刻,等待对方和自己调整好表情、准备好说辞。
  他们可以在其他事情上坦诚直言,只有涉及到感情的时候不可以,因为只要不说明白,就还有逃避的空间,就还留有余地让他们保持清醒。
  他们的理智告诉他们,至少得有一个人保持清醒。不难想象,如果他们其中有一个人早就直言表达爱慕,恐怕另一个人也早就投降、或者赏过对方几个耳光了。
  “有事吗?”
  一想到几天前许一零对自己说的话,如今又看到她本人就站在他面前,许穆玖原本应该平淡的语气里竟得寸进尺地添了些许愤懑。
  他没有藏好自己的情绪,这一点让他们两个都很惊讶。许一零有些心虚地不敢细想他是否在开门之前还在为之前的话耿耿于怀,同时又更加好奇他自己待在房间的时间里都想了些什么。
  “你过来是有什么事吗?”许穆玖放缓语气又重新问了一遍。
  “这个是你的吧?”许一零抬起手,手上是那个“东汶摄影”的纸袋,“你开学要用这个证件照吧?”
  许穆玖先是愣了一下,他没想到她是来找他说这件事的,随后意识到自己确实是在收拾东西的时候有所遗漏,转而对自己的粗心感到懊恼。
  “是我的,我本来要带过去,”许穆玖接过纸袋,看了看自己的衣服口袋,“你在哪找到的?”
  “客厅茶几上,可能是妈洗外套的时候从口袋里掏出来放在那了。”
  “……噢。”许穆玖简短地应答了一声,而后,短暂的寂静激起了他不久之前的那种对她转身就走的恐慌,他又连忙故意找话题似地补充道,
  “我昨天拍的。”
  这句可有可无的话让许一零心里酸酸的,她努力地扯出一点笑容调侃道:“嗯,笑得真勉强。”
  “摄像师傅又不会做鬼脸给我看。”
  这次没有做到以前那个拍证件照要互相做鬼脸逗对方开心的约定。
  又开始提以前的事了,他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问道:“你……有没有别的话想说?”
  “有。”她立即答道,“你上大学以后有想做的事吗?”
  她开始提以后。她料想他这几天一定思考过以后的事,例如目标、计划,还可能有远大的梦想。
  许穆玖确实预想过大学以后他可能要去做的事,但内容很杂且会有很多变数,关于学习他目前只能基于自己已有的认知为自己定一个大概的目标,关于爱好他以前也说过不少次,现在也是不增不减的状态,如果是关于生活或者其他,那么范围可就更大了。
  这个突然被问到的问题对许穆玖来说有点难以回答,他不确定对方想问的到底是以后哪方面的事,即便他知道答案,也不知从何说起。
  “我可能想过,但我不知道怎么说。”他如实回答道,稍微环顾了一下周围,突然觉得他们两个就这么站在门口讨论他尚且模糊的未来的场景有种说不上来的奇怪,“额……你等我想想,然后再回答你?”
  “好,额、不……”许一零也察觉到站在这里聊天很奇怪,她看了一眼身后,问道,“你现在困吗?”
  “不困。”
  她想了想,终于提议道:“去阳台说说话可以吗?”
  “嗯。”
  许穆玖关上门,轻手轻脚地跟着许一零,边走边问:“你为什么问那个问题?”
  许一零略微思索了一下措辞:
  “就是好奇。”
  事实上是非常好奇,一直以来都是这样,似乎如果她不对他的想法好奇,不去探究,他就可能在她不经意间变成陌生人,然后,她就会觉得孤单。
  “我不知道你好奇心这么重。”
  “我以为你知道。”她侧头,回想起刚刚那一幕自己和他有种“审问和报备”的既视感,心里既自责又惶恐。她发现自己这个习惯有些可怕,很可能会被他厌恶,而且很不利于她适应和他暂别的生活,“对不起,我不是说你必须知道,我不是想干预你,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没事,我知道。这没什么,你不用着急。”
  他们小的时候就喜欢坐在开阔的院子里聊天,即便是夜晚、没有灯照也无所谓,不用看见对方的脸,只要能听见对方的声音就行,他们借着外面的光,眼睛能看到远处和天空,心似乎也不怎么受约束了,天南海北,能聊很久很久,后来,他们住的地方变了,聊天的地点就从院子变成了阳台。
  “我想——如果以后,我的学业很顺利,工作也很顺利的话,我就想去别的地方看看,用眼睛看,或者照相。我以前在广播台念过那么多稿子,可里面有很多东西我自己从来没有亲眼看过。我想去找找看,然后拍下来,我还想拍自己的脚印,证明……证明我活过,而且我活动过。”许穆玖如是说道。
  “我也想出去看看,”许一零向往地点点头,“有时候了解新东西可以让自己不那么糊涂,如果永远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该做什么,没有自己的答案和意义,总是学着别人浑浑噩噩地度过每一天很可怕。”
  “是啊,但是在那之前,我得保证学业和工作都很顺利。没有独立能力和经济来源的话,做什么都很困难。”
  许穆玖顿了顿,说道:“就算是现在,一想到这里我还是和以前一样难受。虽然我要离开林城、在外面生活很久,可我实际上还是没有完全独立起来,我和爸妈说话的时候还是没有底气。”
  他回想起过去直至现在的一些所见所闻,苦笑了一声:“我越来越发现生存不是对每个人来说都是容易的,如果连生存的问题都摆平不了,爱好、意义,全都谈不起来。”
  许一零低下头盯着自己交握的双手,而后感慨道:“……我原来总觉得你还是以前那种被学校管着、被高考逼着的中学生,以为你现在能放松一点了,可以像小时候那样谈很多梦想,然后列出一堆计划。”
  “我那时候觉得自己是天才,不是一般人,想什么就有什么,现在可不敢了。”许穆玖透过窗户看见外面被风吹动的叶影,一片混着一片,分不清彼此,“其实,你愿意问我,我蛮开心的,我知道你关心我。但是我说的这些话我自己听着都觉得失望。”
  他的声音越说越小:“……我的未来计划就和我这个人一样普通,没有什么值得听的东西。不过,说这些总比说大话好,如果说太多自己没把握的事,结果没做得成,几年之后我怕你笑话我。”
  “这没什么好笑的。”
  “那就是我自己笑自己吧。”
  许一零听罢,感觉胸口有些憋闷,起身打开了玻璃窗户,“我就是想听这些,你说什么都行。是我自己要问的,我总觉得时间过得特别快,来不及听,我就是担心……”
  担心本来可以珍惜的时间因为错误的想法而被浪费。
  她晃了晃脑袋,没有继续说下去,静静地等窗口的风吹进来。
  “我和你一样,我也觉得时间过得快,我也有到现在都没想明白的事。”许穆玖说罢,也沉默了一段时间。
  但他不想气氛一直压抑下去,尤其是在这样分别之前能好好对话的时候。
  他仔细思索了一番,而后说道:“对了,我想起来,我听我驾校的同学说,大学可能跟我们以前想的不太一样,也许没那么轻松,但是我们有很多机会接触新东西,有很多机会去寻找自己喜欢的东西。”
  他笑了笑,继续说道:“这样想,我觉得时间过得快也很好,我希望你也能快点上大学。你不是一直说想有大段的时间忙自己的新爱好吗?就像你之前说的,还有很多其他事需要关心。”
  如果有的问题现在想不明白,那暂时就不要纠结答案了,试着把自己的视野扩到更大的范围,用更多的东西充实自己。
  “……嗯。”渐渐地,许一零舒展了眉头,安心了不少。
  他们聊起了高中的事、高考,聊起了自己对大学的种种畅想,不知何时,终于有了困意。
  这天夜里许一零做了很多梦,第二天她是被她自己定的闹铃叫醒的,但等她睁眼时,梦就被她忘了。
  她想到自己要去上补习班八点半的课。
  许穆玖要乘的高铁发车时间临近中午,他本来不用早起,但许一零走出房间的时候发现许穆玖也已经起床了。
  他们难得在这段时间和谐地一起吃了早饭。
  许一零出门时,许穆玖陪她去车库推电动车。
  许穆玖似乎是斟酌了很久,在快要出车库的时候,他突然说道:
  “其实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嗯。”许一零放慢了脚步。
  “这么长时间了,你看见我有没有觉得腻烦?”
  许一零有些惊讶地扭头瞥了一眼许穆玖,对方的神情和语气都很认真,她又迅速地扭过头。
  以前吵架的时候有过,但从来没有感觉过发自内心的腻烦。
  “没有。”
  对方好像舒了一口气,说道:“我突然想起来,我们小学的时候,学校每年秋游都去北镇那个动物园,去了很多很多次,很多人都说无聊,你倒是每次都挺开心的。”
  的确,那是因为动物园是个好地方,里面到处都是可爱的鲜活的生命,即使自由活动的时候没有同伴,也不会觉得那么孤单。后来,她开始真正享受观察那些和自己不一样的生命的乐趣。
  “因为我喜欢去动物园。”她笑了笑,突然想到了什么,于是又补了一句,“……不是一回事。”
  “什么?”
  “……没什么。”
  将电动车推到车道上时,他们正面对着东边的朝阳。
  “我去上课了。”
  “嗯,过会儿我也要准备去车站了。”
  曙光映照的空气里弥漫着细小碎屑,让她想起过去那一长段的、随着时间逐渐被分解成碎片的记忆,也包括昨天晚上的聊天。
  她的视线顺着曙光照射的方向落到身后地面的两道并排的影子上,多年之前第一次来到这个地方展开新生活的记忆在她的脑海中漾起涟漪,她有些恍惚。
  “许一零,”他的声音仿佛掺进了温煦的晨曦,流进她耳朵里时带着暖意,“……再见。”
  她停住车,转身。
  这一次,在朝阳下抱住他。
  “之前对不起……”她努力仰着头不让眼泪涌出眼眶,想起昨天他们的聊天,含着泪笑道,“你一定能找到你喜欢而且能做到的事,以后我们都要加油。”
  “好……”他笑着答应,有些不舍地抬起手蹭了蹭她的头发。
  许穆玖提醒许一零有空记得发消息。他站在原地目送许一零骑车离开。
  直到她的身影在晨光和大楼交融的转角处消失,他心里的某个时期终于也被画上了句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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