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5

  探扇离开闉雷殿以后,旋即赶往桃红花开的世外仙境——通称宿唐观的那个清净之地。
  里头有着斑斕的五彩花团,气象万千的各色雕饰,而似锦的繁花在其上繽纷点缀,将春樱齐放的这片净土烘托得有如仙山琼阁。
  碎石街道上人来人往,偶传笑闹与细语,好不悠间,烟雾繚绕在光线收束的彼端,曖昧不清的光晕片段错移,和煦照人而不炙热,是挺适合午睡的地方。
  滞空的场景也增添了那种虚无縹緲——似假似真的仙气漂浮围盪,简而言之,是与闉雷殿截然不同的桃花源。
  探扇偶尔会陪雨潺潺来这,所以大抵熟悉这里的地势,以及周遭可能出现的仙禽异兽。
  其地势自带的限制是云雾繚绕遮蔽视野,看似挺诗情画意的这个设计,其实在应敌退敌上会使玩家吃不少亏。
  所以,探扇向来觉得,能别来这里,就最好别来。
  宿唐观并不排外,相反地它欢迎来客,热烈接待每一个抵达这里的玩家,与阴森森的闉雷殿、地势险峻的旗云涯不同,住民会用丰盛的佳餚美酒抚慰你旅途的艰辛,宽慰你伤重的心灵,所有伤痕都在这里焕然一新。
  但正因为如此,探扇更不喜欢宿唐观。
  那种耽溺的、沉醉的氛围,总令人感觉不祥与危险。
  就像是被设计好的箱庭,或者楚门的世界。
  人们脸上摆着的笑脸千篇一律,角度与弧度完美无缺、如出一辙,每个人都拥有恰到好处的温柔善意,瞇着眼同你搭话。
  但是世间的人怎可能统一良善与秉性呢?
  正因为截然不同,才能在交会时碰撞出互放的光亮。重视拟实的《清霄》,不可能注意不到这点;而除了宿唐观,所有地图的npc都尽可能设计得人性化,想要找到家世背景、个性率皆相同的人物几乎不可能。
  所以,《清霄》为何要将悬壶救世的莲华门派搞得阴阳怪气,究竟带有什么用意呢——也许哪天改版会将故事背景揭露得更详细,但现在,他没空关注那些。
  因为他恰好明白,眼前正有一个人,并非纯洁无瑕——
  "如果我猜得没错,这次事件的主谋,就是你吧?"
  逼问出眼前人的意图,是他此行唯一的目的。
  "将清秋的事与挽挽的谣言散佈到网上的人,就是你……"
  是的,探扇甫一抵达,便对着早已等在那里的「某人」搭话——
  ——"琵琶寻。"
  钱肖微皱眉头,鹰眼锐利地凝视屏幕,微抿嘴角缓缓打字:"你私自跟踪帮里人员天晚来风,就算是假借副帮主关切之名也略显踰矩,而你是否曾想过这么做对天晚来风的伤害?"也因为太过专注,让他没发现寝室斜对角的地方,正有一个人缓缓从四号床位爬下,轻巧踏到地面后默默走出、带上门板:"你将天晚来风无意间嘮嗑出去的内容擷取,因为他平时大喇喇又随性,常常无视他人就在轻频跟恨水长东大肆畅谈。听闻天晚来风最近执迷于讨伐津合村a区的牛魔王,高等怪物区的地图理应不会有太多好事者路过。"
  顿了一下,钱肖歛眉抬手:
  "所以,帖子上才会有那个对话纪录……对吧?趁人之危,就是你们莲华的秉性?"
  "……"
  萤幕那端的相留醉缓缓皱起眉头。早在听闻天晚来风将琵琶寻约来这里时,他就隐约有感了,没想到,来赴约的人真是探扇浅笑。
  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他们好不容易拉拢到的榜八战仙可能随时反水。
  而有传闻〈归朝欢〉打算对〈圆融府〉出手,就是这个原因吗?
  相留醉沉吟了一下,换了神色。是吧,是因为细挽风流……
  因为那名女子……
  就在他深思时,琵琶寻猖狂的言论从轻频快速传出:
  "哈哈!探扇浅笑,你看看这里是什么地方?宿唐观!只要我一声令下,聚集在这里的莲华全部都会围上来!"
  "寻!?"
  相留醉惊讶地制止,因为他从没看过琵琶寻用这副面目讲话。
  在他面前的琵琶寻,无论现实或虚拟,皆是始终如一的温驯与和善。
  彷彿收去了所有棘刺与脾性,在他从那个暗无天日的境地救出他后,便乖巧而听话地默默跟随自己,一直以来亦步亦趋、谨守分寸与本份。
  而现在这个刻薄狠戾的琵琶寻,他不认识。
  那边引起恐慌的琵琶寻无视相留醉的反应,仍旧恶狠狠地大放厥词,因为他满脑子只有歹事被揭穿的懊恼,与当着相留醉面摊牌的难堪。
  早知道就阻止他陪他出来了,又给他添麻烦了……天啊,他会怎么想自己?天晚来风那傢伙,一定要弄死他……
  现实里的季珣卿握紧拳头,咬住嘴唇,姣好到难辨雌雄的面庞覆上一层阴影。至少在相留醉面前,他想永远是完美的。
  "我是不知道你从天晚来风那得到什么消息,但我做过的所有事都是为了正义!为此就算要与你为敌我也在所不惜!"
  探扇微微一笑:
  "哦?这可是你说的啊……琵琶寻,你一个莲华敢对太乙叫板?"
  "谁怕谁!我可是法修!"
  探扇歛了一下神。没错,琵琶寻可是唯一榜上有名的莲华,擅使神祕莫测的术法,是操控自然元素的法修。
  一个弄不好,製造大骚动就完了。
  而探扇现在已经用〈归朝欢〉帮主的名义对〈圆融府〉整个帮宣战,处于战时,也就是可以任意发动而没有损失地攻击对方……
  就在探扇兀自思索时,一个突兀的语句打断他们:
  "且慢。"
  深吸一口气,相留醉揉着眉心、压抑地说:
  "探兄,是我没善尽管理底下人的义务,请不要怪寻。"
  "……醉!"
  琵琶寻愣了一下,瞬间褪下带刺的外壳。只见对着帮主相留醉,他又是另一副面目:
  "醉,你不要这样,分明是我……"
  "定是我无意间透露的愁苦侵袭了你,导致你不得不出此下策。寻,我没能陪在你身边,察觉到一切,对不起。"
  "不!不是的!醉你做了那么多,这些都是我自己选择的,你别这样……"
  "寻……"
  相留醉皱紧眉头。
  而回忆中那个青涩靦腆、摆动着僵硬肢体的小男孩,又一步一踏朝自己走了过来。
  拉起衣角,从下往上,小心翼翼地凝视。
  ——困苦的、不捨的,饱含了疼惜与情意。
  探扇皱了一下眉。那很明显,超出了朋友的范围。
  如果说相留醉的态度自始至终如一的话,那么琵琶寻此时此刻……
  正因为探扇曾经有所体验,从纯粹的友情转变成爱情的过程,所以他知道其中的差别。
  琵琶寻,莫不是对相留醉——
  "你别说话了,寻,接下来交给我。"
  "醉……"
  琵琶寻瞬间沉默无语,相留醉平顺气息,復重新转向探扇浅笑:
  "探兄,这次能否看在相某的面子上,放寻与〈圆融府〉一马?相某定会在事件过后加紧对底下人的管束,也不会再对您的娘子与徒弟出手。"
  ——这毫无疑问,是拋下便无法再悔改的诺言。
  君子一诺千金、一言九鼎,而〈圆融府〉帮主的一席话份量不可谓不重。
  但是探扇很快勾起嘴角,微微一笑,瞇眼调侃:
  "哦?不会再出手?能做保证吗?期限呢?我怎么敢肯定相留醉不会是在事后反悔又加紧黑我一次的男人?毕竟,你可曾经背叛过旖旎情。"
  是的,探扇没这么好打发。
  而他首次以本名称呼那位总调侃为「老七」的女子,代表了他的愤怒与不容质疑的认真。
  满腔的怒火与不平让他一想到为此饱受伤害的珍视之人,就无法克制勃发的恨意。
  尤其是,还让挽挽——
  面前的相留醉,缓缓叹出一口气。
  而后遗憾地抬头:
  "话已至此,如果您还是没办法原谅寻的话——"
  探扇瞇起眼,做出应敌架式。而相留醉果不其然、惋惜地说完了那句话,彷彿所有立下的决心,都是逼不得已:
  "就只能请您,在这里跟相某打一场了。"
  ——凭空而现的狂轰滥炸,一瞬间扭曲了空间。
  战火的狼烟一秒被点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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