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打圈(上)
他那一眼看得我,后来那一路车都坐得很忐忑。
这该不是个对我有过什么大恩大德的人吧?
我盘算了半天来北京这些年的人际交往,实在也想不出,又渐渐放下心。
我玩笑着试探两句,他捧哏似的敷衍。
我说您该不是有恩于我吧?他说,没错。
我说哟那真是我记性不好,您多包涵。他说,可不是么!
我说您大人有大量告诉我一回我一定记住!他嗤笑,嘿!
我说诶您这是逗着我玩儿呢?他说,怎么啦。
我急了翻个白眼背身嘟囔,哥们儿喝多了吧。他说,像话吗!
我无语,懒得跟他搭腔,这会儿倒不像局上那样了,整个一臭来劲。
谁也不说话,车里微弱响起规律的敲打声,我四下撒摸。
他在另一边闭目养神,手指搭在车门上一下一下叩,素着一张脸没什么情绪。
我有股莫名的不自在,转开脸。
拿乔。
早上一睁眼,微信回过来三个字,我扫一眼,再往上扫一眼,直接闭眼把手机撇一边。
我怎么那么贱呢?还能上赶着问。
到了,我也没想起他是谁。
除了感觉被人压了一头,不爽,至于名字,没印象,不知道。
宿醉又不爽的早起放空着,卧室门慢慢悠悠拉开一道缝。
忘了,家里还一小祖宗。
“姐…”
我一个激灵起来,披上衣服就赶紧出去,回身又把卧室门带上。
餐桌上摆着一杯橙汁,一杯牛奶,一个煎鸡蛋,两片面包。
“你不用弄这个,我自己来就行。”
说着话,胳膊上又缠上来一双胳膊。
我弄了把头发不着痕迹地扯开,眼前的小姑娘又讨好地抢着拉开椅子。
我也懒得客气了,睁眼吃现成的还不好。
意,我妈这边亲戚的孩子,算是我表妹,小时候去老家走亲戚照过面,那时候还是个怀抱娃娃,后来逢年过节打个电话什么的,家族大群偶尔照片里见过,再也没什么来往。
小孩挺机灵,小地方的,大学考到北京来了,上个月全家一起来北京,说是趁着暑假提前玩玩,实际上是举家一起把她在北京接下来的日子算全托付给了我。
父母都是实在人,来北京也办了个小升学宴,离得不算远的都来了,连我妈都从家里请来了。
席上,我这大姨把我安排在主位旁边儿,吃一半又端着米饭碗盛的二两酒,起立致辞。
升学致辞,可这海碗冲着我,话里话外又是,“以后我们意啊,就全指着你啦。”
里里外外把我奉承的,我都要以为我已经财富自由了。
我说,大姨,不至于,郝意自己出息,好好上学前途无量,我以后说不定还得指着她呢。
我妈在旁边不愿意,你当姐的还客气什么,我小时候回老家住那几年,那都是你大姨家照顾的我,又带我上山摘小果,又带我进城赶集,自己不舍得吃的都给我吃,当年最贵的那叫什么菜来着,那都天天给我做…
我频频点头,闷头吃请。
处处是局,外面是局,家里也一样。
我妈又开始了她的表演,这段已经不知道听了多少遍了,但凡是娘家亲戚,每回都得来这段,席上热闹得,情绪再热烈一些,我妈就可以和她这位远房大姐互相抹泪抱头痛哭。
这特别像一个巡回演出的话剧,我妈连每回用的词,断句,语气,包袱,甚至动作,都是一模一样的,更有趣儿的是,每个人也都像头回听一样,兴致勃勃,聚精会神,到了裉节上,不约而同爆发出雷鸣般的喝彩。
这熟悉的画面让我想起一个词,票友。
亲戚间的关系其实就是这样,最美的语言说的最假的话给往往都已是最远的人,不过亲戚就是这样特殊的关系,千丝万缕就为了捋出那么一丝血缘。
情是真的,话却总是虚头巴脑,这奇怪的场景我从来不适应,不过最后我也算是大概齐应下了。
农忙,大姨一家送来孩子没几天就要回去,临走给我塞了几万块钱,说是给孩子这学期的生活费,怕她乱花,让我看着给她,别手太松。
实际上是体面人办体面事,照顾归照顾,钱归钱。
我收了钱算是让他们放心,又跟大姨说清楚每个月给意多少,其他的给她存下备用,大姨这算是放心了。
农民的钱拿着重,她家虽是那种有钱的农民,接过这兜钱还是格外能体会父母之爱子。
“姐你昨晚又去哪玩儿了?”
思绪被打断,我抬眼看对面滴溜溜盯着我的眼睛。
“这个不用,我不吃甜的。”我往旁边看一眼。
“你昨晚不是喝酒了吗,蜂蜜水。”意又推了推眼前的杯子。
我摇头拒绝。
知女莫若母,你大姨就是你大姨。
意,可不是什么老实孩子。
我知道她在盘算什么,可我不想接茬。
她来北京这些天逛了不少地方,现在网上发达,又跟同级新生联系上了,几个新同学天天出去玩,钱花的也快。
半个月不到从外面看已经快换了个人,不过也许这里子翻出来就是这样的。
自从上回在楼下刚巧碰见有人开着豪车送我回来,又看我老是出去喝酒,脑袋瓜就不知道转什么了。
今天早上这一出,她憋了好几天了,没憋什么好主意。
我晾着她,不想让她太好开口。
不愿意说她是小地方孩子没见识,可是实际上又很难让她理解你的种种正常行为。
觉得北京什么都好,我日子过得也轻松,住着高层的小房子,早上打扮漂漂亮亮出门,晚上喝点酒,喝多了还有人开豪车送回来,一个月就能赚好多钱。
这奇怪的逻辑线条不是我说的,是她自己捋出来的。
她说,姐,我好羡慕你。
从她前几天看我出门前打扮的时候娇兮兮的一句话,我就估摸出来了。
过两天又没头没尾跟我说,在他们老家,小孩很小就喝酒。
她说,姐,我酒量可好了。
就像今天早上一样,我都选择无视。
她爸妈把她托付给我,我可没疯。
手机来微信,我点开听,小年哥说晚上组个局,还是那几个熟人,再叫点新朋友认识。
我打字回过去,OK,然后去收拾出门。
“姐…我能不能去你们那个,局呀……”
我从镜子里看她,“意,你连大学都还没上,刚满18还是个小孩呢,这不是你能去的地方。”
“我不小了,我马上19了。”
“你是个小姑娘,知道什么场合吗?老瞎琢磨。”
“你也是小姑娘啊!”
我无语,“我不是,你妈上个月见我还说我是老姑娘呢。”
“你也没比我大几岁……”
我看她,“意,我已经工作很多年了,有些地方不适合你,再说我们是一群朋友,都搭伴的。”
她闻言没再言声,我搪塞她几句也出了门。
谁想到就这一句话,当晚我就在局上见到了郝意。
推开包厢门,我在某个大哥旁边座上看见郝意的时候,称得上是五雷轰顶。
朋友招呼我,我佯装淡定落座,稍微打了圈招呼,凝视着她。
“你怎么在这?”
“小年哥叫我来的。”
从她嘴里听到小年哥这三个字,我感觉太阳穴都在跳。
小年哥是什么人,手里大把的妹子,没完没了的大哥,数不清的局,进了小年哥的圈子,就很可能有大把的局等着你。
漂亮?错了,你觉得局是个很挑漂亮的地方吗,漂亮的多了,可是局比妹子多,人的口味比局还多。
只要你差不多点,新鲜也很重要。
“不是跟你说你一个人……”我一时语塞顿住,实在很难开口当着局上的人说,局是“有些地方”。
“我跟同学搭伴来的。”
我转眼,打量隔着坐的一个素净的女孩,正怯生生跟我打招呼。
头疼得更重了,偏偏还不能当场发作。
小年哥跟我相识多年,试探着问我一起玩儿没事吧,看我脸色不好,悄悄跟我说如果不方便就让她早点回去。
索性今天多数都是熟人,我估计没事准备坐一会儿再找机会送她走。
怕什么来什么,郝意很快就被一位大哥教做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