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力能扛鼎 第305节

  实则近身伺候的都知道,皇后这是眼疾又犯了。
  皇后脸上轻轻淡淡一抹笑:“你们都到啦?怪我来迟了。”
  她平时惫懒出门,偶尔走出坤宁宫大门散散心,仪仗也不齐,过路时不击节摇铃示警,常常被马虎的侍婢迎面撞上。后宫哪个也不敢越过她去,只好人人效仿,各个鸾驾从简,循着皇后娘娘的规矩走。
  “梓童,你来啦?”文帝几乎是殷勤地快行几步,格开一旁的女官,自己伸手要去扶她。
  皇后微笑着朝声音的来处虚虚一抬手,可惜她视物不清,这一下错开了文帝的手,摸到了椅背,便也不用人扶,自己撑着圈椅慢慢坐下了。
  文帝立刻皱眉:“你们主子眼疾又犯了?怎么不来报?太医如何说?”
  “……太医说还是旧疾,苦夏的时节,再喝苦药受罪,让娘娘平心静气,好好将养着才为好。”女官轻轻应了声,垂首避开了帝王的锐目。
  都是自家人,也不讲究礼节,皇后随意在下首坐下了,早早备好的凤椅便空在那儿,上首就坐一孤家寡人。
  她非大典从来不穿腰服大带,青朱色袆衣也穿得很少,合该戴满头的簪珥,却只留了一把凤钗,穿戴从来随心。
  可再寡淡的穿戴,美人依旧是美的。
  文帝半天没舍得挪开眼。
  这双眼空茫了好些年,他已经记不清皇后初嫁时双眸明亮是什么样了。
  皇后这眼疾时好时不好的,畏阳光,正午前后不能看太阳;却更畏惧灯光,夏天天黑得晚还好些,宫里点灯也会晚一个时辰,冬春两季太阳斜射,阳光不盛,照不透深宫内苑,是以日日夜夜灯火不熄,很伤眼睛。
  每逢这两季,皇后总是要移驾桃坞别宫去静养,就在皇宫北面的临都山上,那座别宫几近天然,不雕楼琢石,不修剪花树,皇家也没人爱去那儿赏景,冷清得像座庵堂。
  山风卷着她身上的热乎气越来越薄,每年入夏时回宫,浑如菩萨被扯回了浊世,文帝每每见她的第一眼总是不敢认。
  好在,他们总归是夫妻。
  “啊呀!我看见二哥的旗啦!”常宁公主踩在殿门门槛上,高举着手臂挥手绢,“二哥!二哥——!”
  “公主快下来,仪容不可乱。”女官怎么也劝不住,踟蹰了一会,盘算着该在主子面前展露自己严苛负责的模样,便又竖起了眉梢:“您快下来,悖了纲常礼法,该叫殿外的奴才们笑话您了。”
  她才刚板起脸,坐在宽椅上的皇后转眸瞧了她一眼,黑黝黝的瞳孔锁住她,牵起一丝笑。
  冷飕飕的。
  女官一怔,后背凉汗簌簌下,连忙跪下了,双膝磕在地上,才想起来皇后哪里能看见?分明是个半瞎啊。
  头顶的声音悠悠问她:“你叫什么?常宁身边的女官换人了?听着声儿变了。”
  那女官慌了神,忙细声细气回道:“奴婢兰莺,原是尚仪局的,娘娘久不回宫,贵妃便命我……近身伺候公主,劝教公主规矩德行。”
  这话说得糊涂,字字拣着皇后不爱听的说。
  文帝立刻沉了脸,他和了多少年稀泥,最知道话该怎么说,当下截过话来,活脱脱一个宽慈老父亲。
  “常宁年纪渐长,还是没个定性,身边伺候她的没一个上心,镇日拿宫外好吃的好玩的撺掇她出宫疯玩——待今秋,常宁过了生辰有了食邑,便要出宫开府了,她这长女总得给后头的姊妹做做表率,天天胡闹,不像样。”
  他说得有十分的道理,脸上却露出了一点窘促。
  皇后没看见,却没听漏,慢吞吞道。
  “兰莺,听着就是个鄙贱名儿,做女师怕是不够格。我瞧你与公主相处亲密,也不好枉费贵妃一片心意,就收你入长乐宫,做个侍婢罢。”
  侍婢?!
  那女官脸上血色褪了个干净。
  又听皇后含笑说:“既跟了新主,再留着旧主给起的名儿不合适了——常宁,你有什么吉利词,给她起一个罢。”
  “好呀好呀。”常宁一下子听乐了,她被这女官撵着脚跟训了半个月,好像自己行走坐卧哪哪儿都不对,吃喝穿用都是错的,每天“公主不该这样,公主那样不对”,听得她俩耳朵起茧,烦透了。
  便居高临下睇着兰莺,小拇指一指她。
  “那你以后就叫‘从善’吧?弃恶从善,弃暗投明嘛。以后跟着本公主,事事要删繁就简,别惦记那些破规矩了。”
  说完一转眼,看见父皇面有不睦,小公主立刻巧笑倩兮,凑过去哄父皇:“什么纲常礼法的,牛鼻子太傅天天教还不够,我在自己个儿家里还要听这个?要我说,什么纲常都不如父皇重,常宁只需知道好好孝顺父皇和母后就是了嘛!”
  文帝哈哈大笑,常宁又扮了好一会儿的小棉袄,逗得皇后眼里的不虞也散了。
  带着捷报班师回朝的都是武官,亦有边将,进宫门得一重一重的搜身。等了一刻钟,人才进了大殿,常宁高兴地合不住嘴,强作镇定地坐在椅子上。
  哥哥在城外官驿休整过,看不出车马劳顿的疲惫,一双眼精光熠熠。出征时穿出去的明光铠淬了炮火,胸前护心镜和一副肩甲亮得灼人,愈衬得他神采英拔。
  晏少昰朝着上首跪下,稽首一礼后端正跪直,沉声道。
  “儿臣有罪,半年来犯了三错,一错错在擅改北境边防,因一件私事乔装进入胜州,落于险境,劳累大军援袭;二错,儿臣为出奇制胜伪造圣旨,此事已在呈给父皇的密信中详述因果。”
  “半年来,将士的兵锋挡不住蒙古铁骑,全靠火炮震慑,期间耗费火炮不可胜计,几百万军费余不足一,劳民伤财是最大错。万幸收复了失城,斥逐强敌于关外,儿臣此次代父皇出征,姑且算是没丢父皇的脸。”
  文帝差点叫他一番话说得老泪纵横,连连唤起,亲自下了龙椅,牵他到皇后跟前,好叫皇后近近地瞧瞧儿子。
  一顿晌饭,文帝破天荒地把自己灌了个半醉,又催儿子赶紧回府好好歇歇。
  “众卿家都等着见你,明晚咱们宫中设大宴,叫那群老东西看看我儿英姿!”
  晏少昰笑着称是,跟母后和常宁叙了几句话,太子送他出了宫门。
  朱雀大街上是沸沸扬扬的全军宴,是盛朝几十年没有过的大阵仗——每逢战事了了,全城的商户会集资大宴三军,各家酒楼食肆饭菜大杂烩,满城老百姓供出来的桌椅侵街占道,露天的席面能从中城十二坊外一直摆到南城门去。几万兵士聚首吃喝,三十丈宽的大街留不出一条畅通的车马道。
  这阵仗,许多老汉一辈子见两回就算是开了眼了。
  主席面摆在光福坊,由光禄寺供置,院里坐着的都是军中那些熟面孔。
  一群武夫不讲究,端起酒坛便力拔山兮气盖世,左右摸来摸去没摸着枪杆,嚷嚷着要一齐齐敲杯成曲,击出一首鸿燊开运曲来。
  “殿下!你找调儿起这个头!”
  “殿下来得迟,该罚酒才是!”
  晏少昰仰头灌了三爵酒,大笑着掷了杯,被一群将军七手八脚地推到军鼓前,他也不忸怩,卸下肩甲,捞起鼓槌,沉沉实实地击起鼓来。
  “咚,咚,咚,咚!”
  鼓声从各坊的哨塔、鼓楼续上长街,满城的鼓乐声便抵着鼓兵的肚腹,壮壮实实冲上了天。
  “炎精开运,篤生圣皇。
  盛昌御极,远绍虞唐。
  河清海晏,物阜民康。
  威加夷獠,德被戎羌。”
  满城的士子和而歌之,目不识丁的百姓也要亮嗓门嗷两句。
  金鼓喧阗,高唱入云,这动静传遍城北寂寥的红墙,盖过城南热闹的全军宴,更是把城东的靡靡之音踩到了尘埃里去。
  晏少昰拍着马背击节,心想,这便该是他此朝的“国歌”了。
  他骑着马,半醉不醉地在长安城兜了个圈,心里揣着没烧干的火,总不想回自个儿府里捱那冷清去。
  便问廿一:“有焰火么?”
  主子难得要个东西,没有也得有,影卫很快拉来了一车焰火。
  晏少昰站上一个空宅子房顶,把焰火墩儿摆成行列,一簇一簇点起来。红的绿的火花,拖着彩尾冲上了天,嗵嗵嗵,把满城的歌声鼓声都盖过去。
  廿一站在后头,揣着他那把老剑乐淘淘地笑。
  一车焰火墩子,填药又扎实,一个墩子能突突十几朵烟花,这么一个个放,足足放到了后半夜。
  赶车的影卫不明白殿下怎么突然来了放焰火的兴致,困得直打呵欠,泪眼朦胧间看到焰火尾巴坠落的方向,霎时顿悟。
  对面正正冲着安业坊。漫天的火树银花,给安业坊绽开一场盛大的焰彩戏。
  唐姑娘在京城时,就住那儿。
  第279章
  宫里的大宴设在挹海阁,半个园子在水上。
  殿堂不大,四品之下的臣子们在殿外露天吃席,只有受皇上倚重的近臣能升高座坐进殿里,人人一张矮案,伏在白玉阶下。
  文帝把前朝与后宫分得很清,中秋、重阳、正月这样的大节典上,永远是君臣同欢,带上寡母、妻妾与儿女同坐一堂,一团和气,歌舞升平;真到了正儿八经的大筵宴,从来只有他一人坐在上边。
  授茶、赐酒、分筵食,掌仪官被吩咐得团团转,保管叫得脸的老臣、有才干的新臣、还有此次立了战功的将军,各个都不受冷落。
  晏少昰踩着开宴的时辰才从坤宁宫过来。
  他是今日的头面,进门后,大臣们一整气氛,各个不吝赞美之词。国丈爷没作声,可夸的是自家外孙,眼里的笑收不住。
  酒过三巡后,满殿的文臣露了醉态,说的话渐渐跑了味。
  “启禀皇上,边军出师大捷,微臣心中激荡,借这酒兴更是恨不得长啸三声,求皇上恕臣醉了酒,笨嘴拙舌言之无序,且先叫我一吐为快!”
  文帝畅快笑道:“爱卿直说便是。”
  这文臣一开口,哪里笨嘴拙舌,言辞分明讲究得很。
  “太|祖壮年时曾三征漠北草原,三次败兴而归;先帝爷还在时,也惧怕蒙古铁骑,屡屡在长城上增筑峻垣墩堡,竖起坚壁以御边——而今,皇上您一出兵,就一举荡灭蛮夷威风,此乃不世之功,必将功盖千秋名垂万古啊!”
  “回头再看,皇上膝下有太子殿下,又有二殿下,二位殿下文韬武略,咱们又有精兵良将,九大边城,踞有雄兵百万,何惧蛮夷祸乱之患?依臣看,吾皇扫除海内荡平寰宇也不是难事啊!”
  晏少昰噙着笑,看那年轻的臣子是大前年考上来的探花郎,升得倒挺快,去年还是绿褂,今年就穿上了绯袍雁子补。
  平时看着还是个俊逸小生,再好的容貌,喝得烂醉信口开河时也显得丑。
  皇上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叫殿前监赐了一樽御酒,可底下有眼睛的都看得出来,皇上听了这话是极高兴的。
  一时间,满殿都是褒扬称颂声。
  什么“千载之间,继尧舜大治者唯皇上一人”,什么“二殿下屏藩大功,实是我朝之幸”,“不如咱们挥兵北上,雄狮百万过黄河,去草原杀他个来回”!
  各个说得豪情万丈,兴尽时叫得几乎破了音,一人一句没个消停。
  赐下的御酒都是宫中藏了几十年的佳酿,先头谁也不说话时,晏少昰喝得畅快。这会儿君臣尽欢,说两句话就要夸他一句半,晏少昰反倒觉得倒胃口,不论谁起身敬酒,他也只举杯沾沾唇,越到后边,越牵不起一丝笑。
  他座次挨着御案,在东头,放眼向前望。
  满殿的老臣全醉得红光满面,文官几排好嘴皮子,夸得武将美得原地升天,殿外的新臣更是激动得直身挺脖,恨不得立刻跳出来请战,为皇上抛头颅洒热血。
  没人提整个北境十二万的伤亡,没人提赤城被虐杀的俘兵,那三座高高的尸塔屡屡拉他入噩梦,恨不能将他从头到脚戳个洞穿——今夜也无人提,好像这些大臣谁也没从战报里看过。
  而这趟真正打了仗回来的将军,多是四五品官衔,宴前领了封赏就退出去了,没几个够格坐得上这大殿。
  太子盖住他壶口,道:“空腹饮酒伤身,吃几口菜垫垫肚子。”
  晏少昰知应了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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