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力能扛鼎 第107节
别人看景儿处处新鲜,唐荼荼不光是新鲜,还生出一种如鱼得水般的自在。
谷地旁陈列了些旧军械,都是烂了木、生了锈,弃置不用的。尽管古今许多物件都不同了,唐荼荼还是能连蒙带猜地,猜出许多器械的作用。
最显眼的是五色旗,红黑青白黄五色,旗杆儿极长,一人怕是挥不动。
唐荼荼:“这是号令旗,这么多色儿,应该是打旗语用的。红旗大概是攻,黑旗么,可能是退兵?”
很快,她换了个思路:“青白二色,左青龙右白虎——噢!青白旗是左右翼,红旗朱雀旗,是前锋,黑旗玄武是后卫,中间的黄龙五行属土,所以是黄旗,对上了!”
“这是云梯车,攀高、爬墙用的,看见这条铁滑索了么?转着就可以升降。”
她也不嫌脏,抱着木纽轴,半个身子用力使劲摇了几下,那折叠的云梯果然竖起来了。
唐荼荼望了望远方,“不知道这边演习的地方在哪儿,这几天没准还能看着军演呢。”
她说得入神,在自家人面前也不顾忌了,小小地卖弄了一下。
一回头,唐荼荼吓一跳——十几位夫人小姐都围在她身后,听得聚精会神的,一点动静都没出。
瞧她回头,离得最近的美妇打量了她一遭,笑问:“这是哪家的小娘子?家里父兄是从军的吗?懂得可真多。”
唐荼荼脸一热:“夫人谬赞,我是随口乱讲的。”
她含糊两句揭过去了,拉起母亲和珠珠就走,惹得唐夫人直笑她脸皮薄。
天将黑的时候,各家提着食盒去膳所打饭。
南苑的厨子厨娘都是海户,年老的、犯了事儿的、到了离宫年纪却不想离宫的宫女太监们,都会放到这个地方养老,生活虽然不富裕,姑且算得上是有所养。
唐荼荼有点惊奇:“犯了事儿的宫人都敢放在这儿?”
万一凑成了堆儿,哪回皇上来玩的时候,作个乱什么的。
唐夫人被老爷耳濡目染许多年,还是知道些的:“宫里边不兴私刑,犯事儿想来犯的也是小错,感念皇家恩德还来不及。犯了大事儿的都蹲大狱去了。”
唐荼荼咬着口感偏硬的米饭,心想:宫中对奴仆的宽容,会不会也跟萧长楹萧太师有关系?寻个机会跟二殿下问问。
大锅饭做出来的菜色一般,也是能掏银子点菜的,点菜也没多大用,军营里厨子的能耐有限,色香味儿比不上府里平时的晚饭。只是舟车劳顿大半天,大伙儿都累了,谁也没心思挑拣了,吃得倍儿香。
夜里更热闹,校场上有军舞和马术演武。将士们轻甲戎装,没有后世那么多乐器,由军鼓扛起了大头。
“咚——咚咚——”
鼓乐声调简单,却似拿人心脏做鼓面,甫一响起,就震慑住了这群常年在京城中居住的贵人们,直叫人的心跳都与鼓声一个节拍了。
身边的女眷们都捂着耳朵笑闹,唐荼荼手支着下巴听得认真。
宫商角徵羽五声,最早就出自军乐,起源于春秋时期。上古时代的人们没有那么多工夫去琢磨靡靡之音的享受,尤其五声之首——宫这个调高,便是因鼓音而生的,鼓乐的出现就是为了鼓舞士气。
皇家仪仗还没来,此时南苑里都是常年驻守在这里练兵的骑军。
京城里有金三营的说法,锦衣卫、金吾卫、仪仗卫,这是在皇上眼跟前的三营,但凡父祖在朝为官的,都会想尽办法把儿子往这三营里填塞。
金饭碗,升得快,油水足,别的大营拍马也及不上。
而在南苑的这群兵,几乎等于“发配”到旮旯缝儿里的,常年在这老树林里窝着,将士们各个剽悍,比起内城将士要豪迈得多。
一群悍夫舞刀弄枪,大秀骑术,他们眼里的“随便比划两下”,都是稀松平常的事儿,可放到官家女眷眼里,不亚于是在看最惊险的杂耍。
看见连翻五个跟头的,看客席上一片惊呼声;看见比划拳脚还拳拳到肉的,更是捂着眼睛不敢看了。
高高的铜火台点起了篝火,照得校场上红亮一片,远处山林和哨塔上也都有隐约的火点。
唐荼荼心里安定下来。
进了这南苑,处处眼熟,处处勾起她那些年的回忆来。
她一肚子心事无人说,连好好品味回忆的工夫都没有,珠珠老扯着她袖子,叫唤“姐姐快看这个,姐姐快看那个”,唐荼荼笑着应声,神儿却没跟上去。
可惜队长不在。
可惜谁也不在。
这回忆纠扯了半宿,夜里睡进大帐后,唐荼荼也没能像往常那样沾枕就着。
铺了地毡和薄褥子的地铺,和她往日的硬板床差不多,她不嫌硬,全家人却都受不了,翻来覆去地摊烙饼。
等旁人好不容易睡下了,唐荼荼还是没阖眼。
以天为盖地为庐,这又是另一种混淆了时代的熟悉了。
末世早期电网大面积崩溃,非技术作业的工种,到了夜间都要省电,入夜后一熄灯,四野就寂静一片。
她枕着手臂,细细去听那些从前听过的、没听过的声音。
将士巡夜走动的声音、火把的荜拨声、虫鸣声、马嘶声……远处的山林中有兽吼,听着像是狼,离得很远,反倒娓娓动人。
大帐外有缓慢的击节声,这道声音好似离得很近——合掌鼓掌,声音是实的;空掌鼓掌,声音要小些。
唐荼荼怔住。
隔了不多时,那掌声又响起了第二遍,依稀似有节奏:长短长短,长长长,长长,短……
——come out。
唐荼荼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了。
她心跳得快,却是高兴的,毕竟这年头没人会摩斯密码。
唐荼荼穿好外衫,轻手轻脚地提着鞋子出了大帐,踩进双脚去,立马往大帐后边跑。
没几步,追上了一个身影。
江凛冲她一笑,两人心照不宣地闭紧嘴,一路擦着营帐的外缘,离开了这片人多耳杂的地方。
第104章
两人直奔宝鼎塔。
南苑夜间的守卫比白天更严密,几乎不能顺畅地走上百步,一道一道兵线锁死了大帐区,他俩不论走到哪里,都有一片冷然的目光盯上来。
这些守卫警戒意识好得出奇,对着他们两个面孔稚嫩的小孩,都不掉以轻心。唐荼荼被这么多双眼睛盯得后背发紧,悄声问:“守夜的宿卫是哪一军?”
江凛:“外围的是宫中禁军,这附近的是二皇子亲卫,不多,三四百人,外家功夫了得,都是能以一当十的好手。”
京城严禁豢养私兵,所谓皇子亲卫,对外也就是一群举旗打伞的仪仗兵,能操练成这样,私底下一定没少练兵。
江凛手里那面腰牌成了唯一的通行证,所过之处畅通无阻。夜色太黑,唐荼荼只瞧见那牌子做得挺精致,明晃晃地反着光,看不清是什么样的。
宝鼎塔高九丈,是围场上最高的建筑了,远远望去犹如一座敦实的小山,塔身围度与高度比例匀称,是一座七重塔。
最高一层天楼上站着人,那处的栏杆不知是经久失修,还是高得看不清了,二殿下站在边缘,俯身下望,似冯虚御着一脚风。
唐荼荼不受控制地放轻了呼吸,怕一口气儿呼大了,把这位爷给吹下来。
江凛:“快来。”
塔顶上风大,廿一抱剑站着,旁边还有两位小吏模样的老先生,垂手盯着地,只在唐荼荼走上来的时候,两人抬头睄了她一眼,又恭谨地垂下头去了。
是两位鬓角花白的老先生,大约已经等了一会儿了,都是生面孔,唐荼荼从没见过,蹲了个福礼,看二殿下没给她介绍的意思,便未作称呼。
这天楼五步见方,巴掌大的地方摆开了椅子与茶案,小炉上烧着一只水壶,唐荼荼初以为是在煮茶,鼻尖一耸,闻出是羊奶。
晏少昰推来两杯,“尝尝,良牧署供上来的。”
哎哟了不得,他亲自煮的!
唐荼荼颇有点受宠若惊,好生接过来,客气道:“麻烦殿下了。”
她下午时候参观过了,南苑四署司,分别养着鸡鸭鹅、猪牛羊,种着蔬菜,还有一片果林,这里产出来的肉蛋奶都是供给皇家的,只是没见着大片的牧场,想是在更远的山坡上。
江凛连客气也无,拉了张椅子坐下了。他前半年一直在天津沿海地界,跟一群兵油子打交道,尊卑意识比唐荼荼还要淡两分。
羊奶是在他们来之前就晾上的,已经不烫嘴了,味道几乎去尽了膻味,里头加了什么果仁,一勺子舀上来细细分辨,是杏仁碎和茉莉花,喝来只有清甜。
伴着凉爽的夜风,一杯温热的羊奶下肚,舒坦极了,再配上一碟子清清淡淡的芋艿桂花糕,这顿宵夜吃得美滋滋。
等盘子见底,晏少昰问:“吃饱了么?”
他看着这丫头眼睛倍儿亮,点心都进肚子了,还装模作样,淑女似的拿帕角沾沾唇:“饱了。”
“呵,干活罢。”晏少昰低笑一声。
眨眼工夫,桌上的茶点就全撤走了,几盏气风灯放下来,将一张小桌照得更亮了。
他这儿的东西备得齐,罗盘、测距绳尺、垂杆、十字仪……还有唐荼荼自己做的角尺,她从家里带过来的,比十字仪测角度更快。
天黑以后测距不方便,却是观察围场布防的好时候——高处有月光,低处有铜火台,满地宿卫举着火把、提着灯笼,星星点点的火光密布其中,将山脉、溪潭、大路、树林与满地帐篷,都照得一目了然。
整个南苑赫然呈现在眼前。
唐荼荼简单定了个方位,竹锥笔蘸上墨,左手架起本子来画速写。
北边行宫、南边营帐、东边观鹿台、永定河的支流从西北向东南斜斜擦过……西边树林里有一条明晃晃的金线,似着了火。
唐荼荼笔尖虚空一指:“那是什么?”
这南苑,晏少昰每年来两三回,如数家珍。
“那是一排小烽燧,不高,点起火作震慑野兽用,再后头就是森林了。为了这秋狩,放进去百来头虎豹狼熊,全挡在那后头,等明儿各营选出来的精射手到了,才会开网放人进去。”
唐荼荼在纸上那块地方画了个虎头,一个小三角框起来,做了“野兽”标记。
晏少昰一错不错地看着。时隔三月,他因为她藏在家里的那张舆图耿耿于怀了三个月,终于能亲眼得见唐荼荼是怎么画图的了。
今早要江凛画布防图时,晏少昰已经吩咐廿一去跟南苑守将要了这儿的舆图,舆图是现成的——可傍晚时分,听江凛说要把唐二找来画地形图时,晏少昰便吝啬地把现成的舆图收起来了。
无他,就是想看看她怎么画。
她手很稳,在草图上先定点,不停竖起笔来、借笔长目测实物距离,定好点后再描线,线条都是不勾不蹭、一笔画成的。
如此,她在纸上画出许多条直线后,叫线条远远汇聚成一点,这才开始勾勒道路、河流和行宫、哨塔等细节。
她手熟,围场建筑又简单,不过半刻钟就飞快成型。
旁边的老先生看得蹙起眉,心里的疑问存了好半天,到底没忍住:“唐姑娘,你画的这图前遮后挡,近处大,远处的物事小得成了一个点,是什么缘故?”
唐荼荼顿了顿笔,“这是鸟瞰透视图,就是从咱们这个视角俯视画出来的图。”
她想了想怎么解释,可怎么解释都绕不过后世绘图方法的先进性。只好望了二殿下一眼,见他点了头,唐荼荼便不纠结了,知道自己说得再不着调,他也会帮忙遮掩好。
怕两位老先生听不懂,她尽量说得条理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