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力能扛鼎 第71节
这诗不深奥,她凭着自己本事看懂了,不就是明摆着说——“别小小年纪谈恋爱,好好玩耍天天开心,耽误大好年华跟寡情的男人谈恋爱多浪费啊”。
那几个姑娘好似也听懂了,眨眨眼睛,笑着提起灯笼跑了。
一波又一波的客人涌上来,又散去,到客人不必排队时,唐荼荼的小箱子已经装满半箱了。
刘大一探头:“好嘛,估摸着得有三四十两了,开个铺子都够了,辛苦二位少爷啦。”
话刚落,北面又有鼓声咚咚敲起来。
这回鼓声又重又急,敲不停当了,敲了足足有一刻钟,直敲得整座人声沸腾的东市都寂静下来,鼓声声声震响在人心口上。
叶三峰不知从哪儿钻出来的,一屁股坐在摊架上,压低声音道:“姑娘、少爷,准备收摊吧。”
“前边怎么了?”唐荼荼忙问。
叶先生声儿压得更低:“听说方才宫里有人进言献策,说九皇子近来多病,一场中暑发痧都差点要了命,是肺气不足、荣卫有损。”
“正好趁着太后寿诞,国喜之日,街上人多,瑞气充盈,皇上允了九皇子坐辇车出宫行走,跳驱邪舞、祛病气——一会儿行驾仪仗就要过来了,咱们且上楼罢。”
唐荼荼震惊听着,头两天娘说叶先生坊间人脉多,唐荼荼只当是叶先生市井间狐朋狗友多的意思。平时从没见过叶先生办什么大事,他竟能悄无声息地知道这么个大消息,还比所有人都早?!
九皇子今年尚未满四岁,就已经体弱多病了么?
他们几人正半信半疑地收着摊,只听见街头街尾鼓声沉沉,再听不着别的了。
唐荼荼有点不放心,指指东南边的兴庆宫,悄声问叶先生:“这是今儿晚上临时起意吗?让一个……嗯嗯……坐车游街,都不用提前安排的?万一有个什么……”
——闪失的,谁担待得起?
身处闹市,人多耳杂,她话都不敢说全了。
叶三峰“嗐”了声。
“皇家的事儿,要什么提前安排?说一嘴就是了。上头人只管发话,再兴师动众都是掀掀嘴皮子的事儿,谁管什么提前安排?底下人心惊胆战地忙活一通,脑袋全拴在□□上,出了事儿就得伸头担着。”
“叶先生!”唐荼荼重重喊他一声,直觉得脑壳疼:“您都敢当街说这等大逆不道的话了,还用压着声儿么?”
叶三峰嘿嘿一笑,帮着刘大刘二去收拾摊儿了。
才刚把各自的物件拾掇好,木摊架挪到墙边,五城兵马司和金吾卫立刻来清道了。
身材魁梧的兵士们铠甲俱全,手持大盾,小跑着前进,将拥堵的人群冲出一条道来。还有内监高举着“回避”牌,一路缓行而来,把路人全部挡在后边。
本就拥挤的东市霎时没了落脚之处,人群清理了一半出去,退至东市外,剩下一半回避到路旁和商铺里。
唐、容两家的少爷小姐都回到了楼上,在栏杆边站成一排看热闹。
街头街尾的鼓声锵然变奏,更强势有力起来,一力压过满街花楼上的排箫、琴瑟声,将别的所有乐声都衬成了靡靡之音。
满街只有这鼓声,鼓槌越来越快,也离得越近了,好像在慢慢向西行进,震得人耳膜都颤动起来。不多时,又加入了庄严肃穆的编钟声,徐徐荡开的钟声穿透东市,与鼓声平分秋色。
这大气磅礴的调子一出,叶三峰双眼亮起,抓着自家少爷提溜到最前边,“这是北境军鼓!驱百邪、扬国威的,少爷多听听!”
这军鼓不愧为军鼓,叫唐荼荼一个从没见过古代战场的异世人,也被催出血性来,满心都是“笑谈渴饮匈奴血”的壮志情怀。
“来了!”
叶三峰低喝一声,众人都朝着北街望去。
百名仪卫之后,就是九皇子的辇车了。那辇车辉煌璀璨,实在夺人眼球,唐荼荼却一眼晃过去,目光落在了一匹大红马身上。
原来,是二殿下领着弟弟游街啊……皇上怎么又把这劳心费力的事儿交给他了……
唐荼荼心里鸣了句不平,念头冒出来,她自己一怔,心说自己想得真多,甩甩脑袋把这念头扔出去,又望着北边看他。
站在高处,街上灯火璨然,看得实在清楚。
二殿下虽面上含笑,不时向两侧百姓点头示礼,实则,他肩颈肌肉都是紧绷着的,眉眼中带着微不可查的燥意。
噢,他也是嫌烦的……
唐荼荼对他这个表情挺熟悉。
他今日,不像平时一样穿一身白金衮服了,衮服换成了厚重的玄红二色,大约是皇子的吉服,玄衣纁裳,束着高冠,浓墨重彩地入了眼。与之一比,容家二哥都太寡淡了。
二殿下骑在马上,目光左右巡视,在望向街边这家酒楼时,他的目光仿佛顿了一顿。
唐荼荼下意识地想缩脖子遮脸,袖幅抬到半道儿,她又停下了,好笑地想:这么多人,他哪儿能看得清自己?想来只是不经意扫来一眼罢了。
雕栏不长,十来个人挤在上头,早忘了男女大防,等舆车缓缓行来,又缓缓走过他们楼下,要往南面去了,叶三峰等人都回了屋。
几个孩子却还趴在栏杆上看热闹。
容嘉树君子风度,站在最尾端,被探着脑袋的唐荼荼堵了半拉,几乎看不着什么。
身在皇京,这样的场景每年都要看上一两遍,也无甚新奇了,这少年倒是对唐荼荼更有兴致,自寻了个话头。
“方才题字虽累,却也畅快,唐家妹妹银子可赚足了?我听义山说这题字是你想出来的主意,甚妙……”
未等说完,唐荼荼截断了他的话。
“容二哥!”
容嘉树正发怔:唐家妹妹怎么跟他哥学,也叫他“二哥”了?
她侧着身望着北边,满街的灯笼不知怎么,好似全往她侧脸上照,映得她脸上绯红一片,似镀了一层明晃晃的光边。
妹妹总说唐家二姊胖,他倒不觉得……脸颊饱满,可真好看……
容嘉树略一出神,却见唐家妹妹忽然扯了一把他的袖子。
她仍望着北边,头都没扭回来,这一扯扯偏了,圆圆的指肚,顺着容嘉树衣裳的绸面料子一路滑下去,在他掌侧的软肉上蹭了一下。
痒得容嘉树头皮直发麻,忙缩回手,哭笑不得。
哎,还是个不懂事的小丫头。
“容二哥!”唐荼荼压根顾不上扭头看他,又叫一声,指着北面,“你看那边花楼上,是不是有一盏灯笼着火了?”
容嘉树朝着那边望去,也是吃了一惊:“确实是着火了,得找个武侯来。”
“来不及了……”
唐荼荼屏住呼吸。
那只灯笼连着上头的灯绳荜拨作响,只眨眼的工夫,花楼上的整排灯笼竟全着火了,火势快得惊人!
而楼顶本用来放焰火的炮筒,向南边转过一个诡异的角度,三支火弹连发,穿破仪仗队,朝着九皇子的辇车尾部激射而去!
第69章
打头和左右护翼的金吾卫已经行过去了,殿后的是南城兵马司,一直四下警戒着。
那三道火炮“噗”得冲出炮筒时,声儿极轻,都指挥陈丰年却听着了。他警醒地回头望去,只见三道火光破开夜空,几乎是灼烧在他的眼球上。
“护驾——护驾——”
都指挥扯着嗓子叫起来。
随车的影卫几乎不需要下令,立刻朝异变抖生的花楼顶上放箭,一片箭矢射下来花楼顶上三个武侯装扮的人,高坠而下,摔得全身骨头碎裂,落地就没了半条命。
“留活口!”
陈丰年扯着喉咙示意手下去捉人,目眦欲裂地往九皇子的辇车方向望去——已经迟了,三发火弹追着车尾撞上去,迸溅开一片火花。
这是皇家的辇车,皇子仪仗,比长公主的精铁马车还要坚固,刀枪不入、水火不侵。
这三发火弹狠狠撞上去,其威力竟没叫让辇车晃一下,只烧着了车顶上的彩锦华盖,还有左右内侍扛着的四神兽旗、白泽旗,与车后豹尾旗。
这是……是礼花炮!
九殿下没受伤!
都指挥先是一喜,随后一惊——他远远望见马上的二殿下已经腾身站起,高立于马镫之上,朝他怒喝道:“愣着作甚!疏散百姓!”
都指挥也是敏锐人物,回神一望,差点咬碎了一口银牙。
有影卫攀上辇车顶,将彩锦一扯,车里的九殿下便可安然无恙。
可皇家卤薄尤以布旗最多,举旗的内侍们脚下步伐一乱,火势便顺着扎堆的巾旗披挂蔓开一片,直蹿到路旁铺家的酒旌,还有满街密集的灯笼网上,直叫一大片全着了火。
官兵训练有素,尚能慌而不乱,可举旗的都是宫中内侍,火一沾身,立刻惨叫成一片,嘶吼着往人群中乱滚,惨叫出了一片修罗场。
道两旁的行人被这惨叫痛呼声惊傻了,狂奔乱走,道旁的内侍与两排卫兵如何能阻得住万千百姓?
大小将士吼着“疏散疏散”,可百姓将格挡在路边的兵线全部冲溃了,再喊“疏散”也无用,整条街的百姓都似没头苍蝇般在街道上乱窜,东市又是四通八达的四坊道,百姓东奔西走,惊得一片人仰马翻。
一时间军鼓变令鼓,几名影卫飞身上南面花楼,振臂高呼的声音也盖不过人群的嘈乱,只得高举起颜色最醒目的白泽旗,打旗语令众将士听令。
晏少昰当机立断,掀开了车门,“桓儿,出来!”
辇车是驷马并驱,车太大了,不可能在人踩马踏的道上走得开的。
而东市正中间、离这儿百步远的地方就是市署与平准署,平时掌大件财货交易以及度量器物的地方,是个官署,只需清空杂役后封门锁死,立刻就会变成东市里最安全的地方。
辇车里的九殿下似被吓傻了,愣愣张开手臂,等着二哥抱他出来。
而晏少昰分明听到身后一声高亢的叫声。
唐荼荼:“殿下!身后小心——”
晏少昰蓦地回头,只见二十步外那座着火的花楼响起一阵令人牙酸的吱扭声,朝着这头轰然倒塌。
他瞳孔骤缩,又把晏少桓推回到了辇车里,关上了车门。
唐荼荼终于知道这座花楼为何从一盏灯笼开始燃了,刺鼻的味道蔓延开,她耸着鼻尖闻出来了,这是桐油的味道。
——灯绳网上涂满了桐油,零星火苗就能烧起来。
而这些为了贺寿而临时搭起来的花楼,都是各家富商出钱、工部画图纸、再指挥兵士搭起来的,经手之人无数,花楼却无一例外地全是在木架榫卯结构之上,再以绳结绑缚固定起来的。
简而言之,就是个富丽堂皇的木架子。
底下八根楼柱都有深楔于地下的桩子,是倒不了的,可高处的绳结被火灼地噼里啪啦尽数断裂,花楼顶上的檐坊楣子、梁柱上架,似被斩了首般轰然断裂,朝着九皇子辇车所在的南侧塌下来。
火光与红烟要烧红半边天。
“啊,楼倒啦!”
“立盾——立盾——!”
那花楼骨架大,一路碾转磨着两侧酒楼的廊檐掉下去,两边酒楼的阑干不堪重负,纷纷被碾碎撞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