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力能扛鼎 第67节
可不是分得正好么?她娘之后一路飞黄腾达,赚的都是自己手里的财产了。要是没分家,挂在华姥爷名下,反倒不好说了。
华琼接着道。
“他们都当我是闹着玩两天,兴头过了就要关店回家了——谁料想,成衣铺开了三个月,我就回本了,又三月,我开起了第二个铺子。”
“又半年,跟你二舅组建起了头一支商队,去江南进布帛,那边织锦之乡,布帛花样更多……”
“如今,家里的钱庄和账房是我自己管着,北边这一条街全是我的,商队里也多半是我的人。”
“你姥爷赚下的那条街,全给了他们去,娘懒得去争那点子东西。可分家后我自己赚回来的,谁也别想拿走。”
“娘真厉害!”
唐荼荼枕在手臂上,轻声道。
这与她所想的,华家上下一派和和美美全然不同,而是和离女回到娘家、从寄人篱下的尴尬境地里,硬生生一步一步走出来,靠自己的本事压在两个兄长头上的励志故事。
听着听着,唐荼荼慢慢想通了一件事。
她娘身边这些人,对华琼的叫法各是各的样儿。
刘大刘二喊“小姐”,宅子里的账房先生们喊“三当家”,叶三峰有时喊“掌柜”,有时喊“小姐”,而农庄的嬷嬷、还有宅子里的杂役,清一水地喊她“主子”。
乍听,这一连串的称呼很混乱,应该是有先有后跟上华琼的,其中,必然也有亲信、家仆和雇工的微妙差别。
如今大舅和二舅两家分家买宅,把偌大的宅子留给姥爷和娘,可能也有一点退居二线的意思。
如无意外,她娘,就是华家将来的掌权人了。
说完这么一通,华琼正懊恼:自己怎的对一个小丫头说了这么多,荼荼一问,她就鬼使神差地全倒出来了。仿佛她能听懂似的。
——真是怪哉。
她正懊恼着,却听唐荼荼又好奇问了一句:“娘,那你将来是打算过继,还是找个男人入赘,再生孩子?”
这说的每个字华琼都听懂了,却愣是没明白什么意思。华琼迷瞪了半天,一个爆栗敲在唐荼荼脑壳上。
“合着你和你哥不是我孩子,我还得过继一个外房的,白送人家家产?要么自己再费劲儿生个孩子出来继承家业,我脑子缺了半拉是怎么?”
唐荼荼忙道:“我不行,我怎么行!您还是给我哥去吧。”
哥哥的身份,与娘这边是“勤走动也尴尬,不走动也尴尬”。哥哥两个月来华家探望一回,来得太少,他总是愧疚在心,觉得自己不孝。
可唐荼荼瞧出来了,哥哥虽对娘有愧疚,却更不愿意让一手养大他的母亲为难。养恩大于生恩,每次来华家,他都不敢跟母亲说的。
自己就更不行了,只披了个血亲的壳子,见华琼的次数超不过两只手,哪里有脸贪图娘的家业?
华琼“嗐”了声:“你哥我是不指望了,他是读书的料子,踏踏实实念他的书,将来做官也好,做个大儒也好,都随他去。”
“就看荼荼你了,你要是学出个样儿来,能撑得起咱家生意了,娘赚下的东西全给你。你要是学不出来,我就全捐了慈幼局、济病坊、义学馆去,换个‘女大善人’的名头当当,也算是给后人积了福。”
唐荼荼叹口气,心说您要是这么想,大概是得全捐了……我赚钱的目的,就是找人呐,找齐五个人之后,迟早是要想办法穿回去的。
末世再差,到底是家。
可娘这脾气,她将来老了,被人侵占家业、被人欺负了怎么办?
唐荼荼陷入到了深沉的思考之中,满肚子惆怅被华琼一句话戳破了。
“你怎么老是趴着睡?胸都要压平了,要么压平,要么压歪,小姑娘家注意着点儿。”
唐荼荼哭笑不得,翻个身躺正了。
第65章
京城夏天的宵禁是子时起,五更止,五更就要开市门了。但西市里没有鱼塘,送鱼的一定是从别处送来的,料想来不了那么早。
唐荼荼估摸着五更正,摸黑爬下了床,她拿隔夜的凉水抹了把脸,漱了漱口,顶着凌晨四点钟朦胧发白的星辉出了门。
隔壁小屋住着的嬷嬷听着动静,出门瞭了一眼,大惊失色,忙敲响主子的门:“主子,二小姐出了二门啦!是不是梦游啦?”
华琼:“没事,门房有人跟着,你去睡吧。”
天还没亮,东边曙光都未见一道。华琼翻了个身,眼睛都没睁开,却弯唇笑了。
傻孩子。
唐荼荼一路行去外院,宅子里各院都还睡着,她却远远听着了外院的动静,走近一看,是刘大刘二在院子里比划拳脚。
不是飘逸灵巧的内功,是稳扎稳打的拳脚功夫。
说起来,唐荼荼来了盛朝后,只见过二殿下手下的影卫有轻功,能高高跃起跳过墙,民间拳馆、武馆都以外家功夫为主。
“这么早就起来练拳啦?”
刘大笑道:“小姐让我二人等着的,说姑娘五更时兴许会出门。”
瞧二姑娘穿戴整齐、背着绣袋出来了,兄弟俩对视一眼,心说小姐果然神机妙算,跟着荼荼上了街。
外边天儿还凉,街上的朝食铺子却陆续出摊了,许多商铺里也都有炊烟升起来,各家是各家的饭香。西市的铺子都是前堂后院,前边卖东西,院里作起居。
远远瞧见鱼铺还没开门,唐荼荼慢悠悠地坐在路边吃了两碗云吞,等送鱼的贩子赶着驴车来了,她忙窜上去问问题了。
晌午回来,喜滋滋地跟她娘汇报。
“我起了个大早,看到送鱼的人了,是赶着一辆驴车来的,是城南瑞家鱼塘的。瑞家是京城最有名的渔家,在城南包了好几片大池子。”
华琼眼睛没从账本上挪开,只潦草过了一遍耳,点点头,又问出一连串。
“他家给西市总共送了几车鱼?供货给了哪些铺家?他家河塘鱼还有什么品种?”
唐荼荼今天长眼睛看了,也张嘴问了。
“总共拉来四车鱼,整个西市的三家鱼铺都是他家送货,一家送一车,都是同一个价,另外一车给各家食肆都卸了一筐子。主要养的也就是这几种鱼了——只听说他家还从南方进了鲥鱼和银鱼苗,养得不太好,塘子小,水质不太合适,还得再琢磨。”
嚯,大有长进啊。
华琼这才从账本上抬起头来,瞧荼荼眼神灵动,怕她得意了,华琼成心刁难她。
“那你有没有问:假使旺季生意好了,假使扩大铺面了,一天能卖完两车鱼,那每天多买它家一车鱼,给你便宜多少?”
唐荼荼:“啊?”
多买还能更便宜的么?唐荼荼来了盛朝后,买东西至今是论“个”,没见过论车卖这么大的体量。
华琼又问:“小鱼铺多数供的是鲤鱼,那瑞家供给酒楼食肆的鱼又是什么品种?多大的个头?捞鱼时是按大小过了网筛,小鱼往市场上送,大鱼往酒楼送吗?”
唐荼荼傻了:“您昨天没问这个……”
华琼恍然:“噢,昨儿我忘了问呀?”
“……对!”
华琼板起脸来:“我踢你一脚,你往前挪一步?合着外边摆摊儿的,家里都有个我这么个老娘给出谋划策?”
唐荼荼:“……”
好愁。
华琼道:“他家还给谁家送鱼,这些就都是跟你拿着同一个成本价的最大竞争者,要多留意……你笑什么呢?”
华琼没从荼荼脸上看到沮丧表情,反而看见荼荼笑了,她笑得眉眼弯弯,嘴角也咧开了。
唐荼荼笑盈盈坐下,手肘撑在圈椅扶手上,托着腮,“我想到赶车的那驴了——娘,你训我的办法,跟车夫驯驴一样一样的。”
华琼挑高眉,只听她说。
“清早车夫卸下货,拉车的那驴好像累了,不想走,车夫抽了它几鞭子,驴也不动,还委屈上了,哼哼几声就低下脑袋了。车夫只好掏出根胡萝卜来喂它,说尽软和话,把驴哄好了,又提起鞭子抽它,叫它快走——这叫‘打一巴掌给个甜枣’。”
唐荼荼给她讲完驴的故事,反过来启示她娘。
“您别夸我一句,训我一句的,巴掌甜枣儿挨着来。娘,你一板起脸,我心里就慌,你慢点说,道理我都能听得懂的。”
“悟性不是一天就能通了的,行商也是一条厚积薄发的路。都说万事开头难,我学得是慢了点,但只要一步一个脚印,一直往前走,迟早能蓄足力。”
“像那家鱼掌柜,他家是从京西头一个贫村搬来的,卖了八年鱼了,虽然没有赚着大钱,但生意也越来越红火了。今年给儿子备下了娶媳妇的钱,给姑娘备好了嫁妆,家里也换了个小院,在这西市上,也算是立住脚了。”
华琼心思微转,显露出些许讶异:“人家跟你说这个?”
满打满算,荼荼才去了一天,连个雇工都算不上,掌柜家就跟她唠起家常琐事了?
唐荼荼笑:“我脾气好,还勤快,看着就像个好孩子,掌柜娘子还问我许了人家没有。”
“……你还挺得意。”
这驯驴的故事,华琼听明白了,语气缓和下来:“后晌还去么?”
“去学学炸鱼,掌柜娘子说教我了。”
华琼笑她:“你倒是什么都不落下。”
生意头脑没见长进,却学通了一套杀鱼的流程,也算是不亏吧。
这个下午,华琼没在家待多久,就去领闺女了。到了地方,瞧见鱼掌柜又偷懒在铺子里喝凉茶,放着荼荼一人在大太阳底下站着。
华琼脸上的笑立马淡了。她心说自己的面子真是不好使了,放个女徒弟进铺子,掌柜的都敢这样肆无忌惮地使唤。
奸猾之人,难怪生意做不大。
华琼也不再客气,虚虚一个笑浮在脸上,跟鱼掌柜寒暄几句,笑道:“丫头大太阳底下干了两天,不容易,掌柜的给结个工钱罢。”
她都这么说了,鱼掌柜立刻道:“该是如此!丫头杀鱼可卖力了。”
掌柜从柜台里头摸出一把铜钱,数也没数,兜进个小布包里塞给了唐荼荼。
小商小贩,卫生条件一般,摸完鱼的手就去摸铜钱了。华琼向身旁使了个眼色,刘大机灵地把布包接过来,给唐荼荼换成了一小块银锞子。
“铜板不方便,奴才给姑娘换块碎银子。”
唐荼荼掂了掂重量:“刘大,你是不是多给我了?那一把铜板有这么多么?”
刘大笑说没有。
“你肯定多给我了,这银锞子得三四钱重了,我两天哪里赚得了这么多?”
嘴上埋怨着多了,唐荼荼也没矫情地还回去,在路边买了一大盆冰食,连着主家的瓷盆抱回家了。
华家正院里有专门的浴房,不怕潮,又隐蔽,紧贴着房顶开了一排高窗通风。
唐荼荼泡了个美美的热水澡,把一身鱼腥味洗刷干净了。
有嬷嬷推门进来,隔着道屏风唤道:“二姑娘,脱下来的旧衣裳就放那儿吧,老奴拿了新的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