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偏执丞相和离后 第28节
第31章
谢洹来过之后, 宫中的赏赐流水价送来,俱是各种珍稀名贵的药材和补品,与此同时, 姜知意与沈浮和离的消息也在京中传开, 不免有好事之人往侯府走动,明里暗里打听情况, 林凝见过几个之后便长吁短叹, 就此托病不见。
姜知意被姜云沧哄着,只在房中静养,如今再不用躲躲藏藏,忧愁思虑之情减去,自己也觉得比从前好了许多, 这天林正声诊完脉, 终于下了断语:“脉象比从前有好转, 姜姑娘那天喝下的肯定不是落子汤, 从脉息来看,有可能是安神养胎的药物。”
余光瞥见边上的姜云沧神情晦涩, 默默地似在出神, 林正声没有再说。
姜知意也有这个猜测,前两天太想睡了, 每天睡不够似的,眼睛一闭就能睡着,像这样睡了几天后,紧绷到极限的精神放松了一大半,身体也觉得比从前轻松, 只是她始终想不通, 白苏大费周章设下这个局, 究竟想做什么?
“哥,”低声向姜云沧说道,“我还是猜不出白苏想做什么,而且她只是个小小的医女,怎么这么神通广大,又能弄来脉案,又能换掉落子汤?”
“等你好些,我去会会她。”姜云沧垂头,看见她盖着一床薄薄的丝被,未盖住的地方又露出淡绿裙裾的一角,伸手给她掖了进去,“意意,我想好了,我留……”
门帘开处,林凝带着陈妈妈,捧着一盘葡萄走进来,姜云沧停住了话头。
五月上旬还不是葡萄成熟的时节,这一盘熟果是从几个园子里挑挑拣拣,选了最好的凑出来的,紫莹莹的煞是惹人爱,陈妈妈满脸笑容地剥掉葡萄皮,拿小勺盛了喂给姜知意,姜知意笑起来:“我自己来吧,太麻烦妈妈了。”
“不麻烦,能照顾二姑娘,我欢喜得很呢。”陈妈妈说这话,把银勺送过来。
姜云沧抢在前头尝了一颗,皱了眉:“意意你别吃,酸的。”
她爱吃甜不爱吃酸,他一直都记得很清楚,然而话没说完,便看见她吃了一颗,姜云沧忙道:“酸呢,别倒了牙。”
却见她雪白的牙齿一合,深紫的葡萄在她牙齿中间变成两半,她明亮的眼睛弯起来,像天上的月:“不酸,好吃的。”
姜云沧怔住了,蓦地想起军营那些汉子也曾说过,女人家怀了孩子,非但性情什么的会有变化,就连吃饭的口味都会跟着改变。
到此时此刻,姜云沧才深切地体会到,他的意意已经长大了,马上就要做母亲了,姜云沧低头,默默拿起一颗葡萄,剥了起来。
姜知意又吃了一颗,刚成熟的葡萄酸大于甜,尤其是留在牙齿间的回味更是酸得很,从前她是吃不下的,但是现在,却觉得刚刚好,也许是她肚子里的孩子,喜欢吃酸吧。
心里生出复杂难言的滋味,大约是欢喜更多些,她辛苦支撑了那么久,她竭尽所能心力交瘁,她的孩子,终于有可能降生在人世,而且这孩子,是完完全全属于她自己,与沈浮,与那些令她厌倦的过往,都不相干的。
姜知意吃完第二颗葡萄,姜云沧捏着一个刚剥好的正要送过来,林凝咳嗽了一声。
她神色有点忧愁,弯弯的细眉皱起来:“明天要去给老太妃送灵,我的意思是继续告假,不去了。”
周老太妃三天守灵之期已过,棺木明天便要迁往陵园安置,依着规矩,品级以上官员和诰命须得随行送灵,像清平侯府这样的人家更要搭祭棚,设路祭,只是如今满京中都沸沸扬扬在议论和离的事,林凝实在不想露面。
这几天众人的窃窃私语和那些打量窥探的目光已经让她寝食难安,一夜一夜地睡不着了,如果再参与这种场合,那么多亲朋故旧,交好的与不交好的,那些议论、嘲讽、阴阳怪气的说话,林凝一想到这里就喘不过气。
姜云沧将葡萄送到跟前,姜知意张口吃下了。嘴唇碰到手指,武人的手拿惯了刀剑,是粗糙的,这种感觉让她觉得安心,姜知意轻轻咬开,葡萄酸甜的汁水在口腔中充盈着:“我听阿娘的。”
她原本也不想出去,林正声说了,眼下危险期还没过,最好还是卧床静养,减少活动。
姜云沧手指相对,搓了下指腹上残留的葡萄汁,又去盘子里拿葡萄时,瞥见林凝皱眉看他,姜云沧犹豫一下便没再拿,道:“告假是要的,不过到时候,我带意意去祭棚露个面。”
“带她出去做什么?”林凝胸口堵得厉害,“这几天还不够让人议论的?连我都不敢出去见人。”
嘴里的葡萄突然就变了滋味,姜知意低着头,听见姜云沧冷淡的声音:“母亲该不会想让意意一直躲在家里吧?”
姜知意从低垂的视线里,看见他棱角分明的侧脸,浓黑上扬的眉毛和挺拔的鼻梁带来浓重的压迫感,林凝似是有些不自在,声音小了下去:“总要躲过这阵子。”
“有什么可躲的?做了亏心事的又不是意意。”姜云沧寸步不让,“一直躲着不露面,只会让那起子小人到处嚼舌头,到最后越说越难听。明天我带意意去路祭,我要让他们都知道沈浮是什么货色,再让他们看清楚,意意是金尊玉贵的侯府千金,谁敢说三道四,先问问我手里的刀!”?婲
“你别乱来,”林凝急急说道,“夫妻一场,又有孩子,将来的事不好说,你不能把事情做绝了。”
将来?姜知意心里咯噔一下,抬眼看向母亲。她面容憔悴,眉心中有了细细的皱纹,能看出来为着她的事,母亲这几天都没睡好,可是是,母亲话里话外的意思,她是决不能赞同的。
姜云沧也听出来了,脸色沉了下去:“没有将来!意意好容易出了火坑,我绝不会让她再跳一次!”
林凝并不认同:“无论如何,沈浮都是孩子的生身父亲……”
“阿娘,沈浮要杀了这孩子,”姜知意打断了她,“我担惊受怕那么多天,到现在都不知道孩子能不能活下来,我与沈浮,怎么可能还有将来?”
“和离之时,一切都说得清清楚楚,这孩子与沈浮,与沈家没有半点关系,如果他能活下来,我一人养他,我绝不让他认那样的父亲!”
半晌,林凝抬头,眼中有潮湿的水意:“你没养过孩子,不知道养孩子的艰难,更何况是一个人养孩子……”
她深吸一口气:“最让我担心的,是人言可畏。你突然和离,沈浮又要落胎,传出去让别人怎么想?除非你们和好,沈浮认下这孩子,不然今后几十年,就会有无数人在背后嚼舌根,议论猜测孩子的来历,我和你阿爹在的时候还好,他们总会顾忌着侯府,如果哪天我们不在了……”
哪天我们不在了。姜知意突然被这句戳中,眼睛湿了。她是尝过失去亲人滋味的,在这一刹那,她想起了长姐,喉咙堵住了,耳边传来姜云沧低沉的声音:“意意还有我。”
他看着林凝,神色凝重:“无论世道如何,无论父亲母亲如何,有我一日,就有意意一日,就算我死了,死之前也会安排好她的一切,绝不让她孤苦无依。”
他举起手,似出征的壮士临行之前誓师:“母亲,我对天起誓。”
上沙场的男人是不怕谈起死亡的,父亲就时常说,大丈夫为国捐躯,不怕马革裹尸,可哥哥这样郑重,姜知意在动容之外,又有一丝异样。
屋里有片刻静默,陈妈妈悄悄抹眼泪,林凝红着眼圈低了头,再没有说话。
姜云沧重又拿起一颗葡萄,细细开始剥皮:“母亲同意的话,这事就这么定了,明天我带意意去路祭,露个面就回来,不会让她待太久,不会累到她。”
许久,林凝沉沉道:“好。”
翌日一早,姜知意吃完药,换了一身居丧穿的衣服,跟着姜云沧出了门。
清平候府的祭棚搭在出城的大路上,旁边挨着几家公侯王府的棚子,也有几个素常有来往的武将人家,姜知意从窗帘的缝隙里看见了远处“锦乡县子”的字样,是沈浮的父亲,锦乡县子沈义真的祭棚。
当初成亲时,姜知意的花轿进的是丞相府,不是子爵府,只拜见了赵氏,不曾拜过沈义真,成亲两年,沈浮也从未带她去过沈家,见过沈家任何一个人。
姜知意关上了窗帘,如今想来,倒是省了许多麻烦。
车马在祭棚前停住,周围几家祭棚里,立刻涌出一大群看热闹的人。
几天之中,姜知意与沈浮和离的事已经传得沸沸扬扬,就连喝落子汤的事也有些消息灵通的人家知道了,眼下说什么的都有,只不过林凝闭门谢客,众人都是猜测议论,究竟也不知道真相如何,眼见姜云沧骑着马走在前面,旁边又有辆七宝车,显然是女眷,众人都跃跃欲试,等着上前打听。
恰在这时,远处传来吹打的声音,送灵的队伍来了。
数丈高的开路鬼、打路鬼走在最前面,跟着纸人纸马等物,棺木夹在仪仗中间,谢勿疑的车辇跟在棺木之后,再后面,是送葬的官员、诰命,一行人浩浩荡荡,逶迤向城门走去。
“来了。”姜知意听见姜云沧低声提醒。
队伍中间,沈浮脊背挺得笔直,一双红肿带血的眼,看向路边的祭棚。
作者有话说:
因为第一次写这种题材,压力比较大,写得也很艰难,经常一章三千字写八九个小时反复推敲才能定下来,然后这几天评论区也比较乱,我心理素质很一般,为了能专心码字不受影响,这阵子可能不会看评论区,抱歉。老读者都知道我以前的文连载期间每条评论都是回复的,但是现在确实做不到,如果有加更或者请假什么的,我会在作话里说。爱你们,么么~
第32章
孝衣孝幔, 经繙纸马,还有满天抛洒,撒得铺天盖地的纸钱, 到处都是刺目的白, 沈浮眯着眼,在血红与惨白之间, 模糊的视线捕捉到那辆车。
车门关着, 看不见人,但他知道,是姜知意。夫妻两年,在他不知道的时候与她已经建立起割舍不断的联系,不需看见, 便知道她在。
沈浮保持着端坐的姿态, 只用眼角模糊的余光, 盯着那边。
“来了来了!”路边有人在叫。
隔着车门, 姜知意听见了,握紧的手心有点发潮。
是看热闹的, 有很多人, 不同的声音,等着看她这和离归家的女子, 头一次在人前露面,会是什么模样。
能听见外面的各种动静,侯府的仆从在安置她起坐的短榻,搭遮阳挡风的帐幔,丫鬟们安了地毡, 铺好了锦褥坐垫, 哥哥低低的声音从窗户里传进来:“别怕, 一切有我。”
明知他看不见,姜知意还是使劲点了点头。
车子在这时候停住了,姜知意慢慢吸一口气,车门开了,眼前陡然明亮,姜云沧站在跟前:“下来吧。”
周遭有一霎时安静,姜知意从敞开的车门里,看见许多张脸,有些是认识的,忠勇伯家的二儿子、二儿媳妇,宣威将军府的小儿子,有些不认识,大约是各家里来照看祭棚的子弟辈,这些人的脸上神情各不相同,好奇的,猜测的,善意的,恶意的,一时间难以分辨,姜知意留意到在远处角落里,一个眼皮上一大块疤的瘦高男子抱着胳膊看过来,带着笑的,凉幽幽的目光。
轻罗摆好了踏脚的条凳,姜知意搭着姜云沧的手,款款下车。
沈浮立刻望了过来。视线还带着血红的颜色,模糊着看不很清楚,但也足够让他分辨出,她的身体应该还是虚弱的,因为姜云沧几乎是半扶半抱带她下来,她的脸色还有些苍白,不过唇上颊上开始有了浅淡的血色。
比起前几天,好得多了。沈浮极力望过去,终于看清楚她的肚子,依旧是平坦的,没有血,不知道那个孩子,她那么想要保住的孩子,还在不在。
心上似被什么重重一击,沈浮移开视线。
她没流血,至少她的身体应该没事。其实所谓没事也不过是想当然,即便有血,即便有事,她也会让大夫处理得妥当,不会在人前失礼,这么远远的瞥一眼,又怎么能知道她到底怎么样。
姜知意下了车,地上铺着素色地毡,一路铺到短榻跟前,姜知意踏着地毡走出第一步,迎着无数神情莫测的脸,听见四周窃窃私语的声音像风穿麦浪,沙沙作响。他们在议论什么?
队伍走得很快,快到城门前了,车子越过了清平侯府的祭棚,沈浮以一个诡异的姿势,微微侧脸向后,看着那从车前铺到榻前的厚密地毡,那雕花嵌螺钿的短榻,榻上雕漆的小几,水晶的杯盘。一切都不扎眼,一切都讲究华贵,这才是侯府嫡女该有的排场。
嫁给他的这两年里,为着朝中暗涌不断的形势,为着他孤臣的做派,她一直深居简出,衣食住行都很简单,现在想想,他自己要做孤臣,其实也没必要让她跟着受苦。
姜知意走出第二步,议论的声音越来越大,有人往前凑了凑,似是想要开口,远处突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少年明亮爽朗的声音叫她:“阿姐!”
姜知意抬眼,看见黄纪彦的身影迎着朝晖,衬着漫天飞舞的纸钱,飞快地奔向她:“阿姐!”
他大约刚从外面赶回来,背上背着包袱,腰间挂着水囊,他在距离祭棚还有十几步的地方猛地勒住马,勒得那匹五花马前蹄高高翘起,他便趁着这腾跃的姿势一跃而下,像一头展翅的鹰隼。
姜知意霎时间想起那天清早他越过墙头的情形,琥珀色的眸子弯起来:“阿彦回来了。”
队伍中,沈浮低垂着眼皮。阿彦,他又听见她这么叫人了。
从前觉得心中不快,他以为,是因为她是他的妻子,可现在她不是了,他依旧是不快。
黄纪彦大步流星地往前走,想笑,但因为在国丧中,旁边便是送灵的队伍,这笑意便只藏在眼角不曾发散出来,他很快走到近前,伸手想扶,到底又缩回去,叫了声阿姐。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姜知意停住步子,眼睛里浮起一点笑意,“是我哥让人去找你的?”
“今天刚回来,听说你在这儿,我直接过来的,”黄纪彦看着她,一双眼睛亮闪闪的,“我没碰见云哥的人,云哥也让人去找我了吗?”
“辛苦你了,”边上的姜云沧拍拍他的肩,“走到哪儿回来的?”
“不远,刚到出云关。”黄纪彦扬着眉。
出云关,离京中一千多里地,几天之内走到那里,必定是日夜兼程。姜知意看着他飞扬的眉眼,忽地觉得周遭那些眼神,那些夹在鼓乐里听不清楚的议论,没有那么可怕了。
有这么多人在身边呢,她不应该怕,她能解决掉这些麻烦。
“阿姐,我特地过来找你。”
黄纪彦说着话想往跟前凑,姜云沧一把拉住他,压着眉头:“有什么话回去再说,这里不方便。”
黄纪彦转转眼珠,再一看丽嘉周遭那些目光灼灼的打量,恍然大悟。
送灵的队伍还在往前走着,沈浮看到了城门,看见最前面的鬼神纸马马上就要进城门,再过一会儿,等他也进去,就看不见她了。
和离的夫妻最好就是不再相见,况且走到这一步,都是他一手做出来的,可明明一切都是他的意愿,为什么如今他回想起来,只剩下空虚和厌倦?
那些矛盾的,挣扎的,尖锐激烈的情绪,似乎都是伴随着她产生的,如今她走了,所有的一切都跟着走了,只剩下这个空壳,破败,丑陋,死气沉沉。
“大人,”最前面的吏员奔过来禀报,“纸殿做的太大了不好出城门,匠人们正在拆装,大概要停上一炷香的功夫。”
生平头一次,沈浮容忍了公务中不该有的失误,点了点头。
队伍停住了,沈浮侧身,看向姜知意。
她端坐榻上,铺着锦褥,围着绣银线暗花的屏风,摆着织锦的垫子,一切都按着丧中的规矩只用素、蓝这些颜色,一切都华美精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