泸沽

  姜燃醒的时候,是被香味饿醒的。
  姜燃在被窝里听见推门的声音,朝门口看。周沉见姜燃还在床上,直接把桌子端到了床边。姜燃想要看菜,从被子里露出一个头和半边肩膀。
  麻辣兔头,红烧茄子,西红柿蛋汤。
  “你都去巡过山了?”
  姜燃浑身还带着一股事后的慵懒,从被窝里伸出脚,轻勾着周沉的大腿。
  周沉一手端盘子,一手捏住脚踝,目光凉凉地看着姜燃。
  姜燃不知想到什么,一下把脚缩了回来。
  周沉从口袋里拿出一个东西。
  一瞬间,姜燃眼睛冷下来。
  “你给我找回来了?”
  “嗯。没有手机不安全。”
  手机跟其他东西都是放在一起的。手机回来了,相机电脑肯定也找到了。但是姜燃没有再问。
  手机已经充好了电。姜燃点亮屏幕,发现上面有二十几个未接来电。
  不用看都知道是谁打的。姜燃心咯噔一跳。
  姜燃忍不住看了一眼周沉,周沉神色淡淡,看不出什么。
  姜燃不知道什么心理,回了一条信息过去。
  “昨晚手机没电了。人没事。不用回电话了。”
  刚发完姜燃就发觉自己这话说的处处是漏洞。
  姜燃索性不管了。随手把手机反扣在床上。
  周沉从头到尾似是没有注意到姜燃的动作,只是把麻辣兔头夹到姜燃碗里。
  “吃完带你去。”
  “什么。”姜燃心里有些乱,没明白周沉在说什么。
  过了一会,姜燃没等到回答,向他看过去。
  姜燃看着周沉的眼睛,一瞬间醒了。
  -
  姜燃沿着这条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路走。
  峰回路转。终究是来了。
  姜燃心绪一时复杂。
  暴雨洗净过的树林,空气都轻了起来,带了三分草木的清香,还夹杂了一点泥土的腥气。
  周沉照例在前面走着。姜燃看着周沉的背影,恍然间想到了她之前拍的那段视频。同样的人,同样的背影。姜燃突然想要拍下来。这才想起来,她已经没有相机了。
  第一次到一个地方却不带相机。姜燃感到非常不适应。
  相机和写作,虽然是两种不一样的记录方式,但其实本质是一样的——都是一种跳出当下的思维。你在其中,又不在其中。不管当下发生什么,总有一只眼睛冷眼旁观发生的一切。
  因而姜燃总是习惯于用一种评判的目光打量着周围的一切。所以第一次周沉见到她的时候,就知道她一定找不到。
  只有身在其中的人,才能找到。
  一心想着怎么做好策划写好镜头的人,永远无法真正理解。
  这么简单的道理。姜燃居然现在才懂。
  姜燃想起她曾经去山区采访,孩子们都对她戒备心很强。当时姜燃还不懂为什么。现在她终于明白了。孩子是最敏感的。孩子知道你别有目的。一颗心到底有多诚,瞒不住别人。
  想明白了之后,姜燃对于找到泸沽族也不那么执着了。相比之下,姜燃发现,其实找到也没有那么重要。或许重要的,只是寻找的过程。
  姜燃跟着周沉走到上次最后的地方。沿着狭小的山路走,这里有一棵巨大的银杏树。约有十米高,看上去有上千年了。周沉带着姜燃,顺着崖壁和树干之间的缝隙攀爬上去。树后有一个小型的瀑布,姜燃穿过瀑布,看到了一个幽深的洞口。
  洞里很黑,没有任何光。周沉抓住姜燃的手。洞内温度比外面低很多,头顶上倒挂着很多钟乳石。
  洞口往里走,每走几分钟就有一个岔路,姜燃数了一下大概有大概有二十来条路,像一张蛛网一样密布在这座山里。姜燃一开始还试图记下,后来干脆只是跟着周沉走。
  姜燃边走边惊叹。这洞口究竟是天然还是人为。不知为什么,姜燃没有开口问周沉。这或许是泸沽的禁忌。
  姜燃走了大概有一刻钟,才终于见到光。
  出口的地方,一大片农田出现在眼前。眼下是油绿色的,根部有一半在水里。姜燃猜测大概是水稻。
  姜燃被眼前的景色吸引住,松开了周沉的手。
  周沉低头看姜燃。“要去哪里?”
  “你家。”
  周沉看了她一眼。
  “怎么了。”
  周沉慢慢摇了摇头。
  一路上,姜燃见田间劳作的,基本都是女人,身上穿着这里特有的红蓝相间的花布。
  有中年女人看见周沉,上来跟周沉寒暄。
  她们说的是另外一种语言,姜燃完全听不懂,只能根据她们的神情推测大概聊了什么。
  女人目光扫到姜燃,先是友善地同姜燃目光示意,姜燃也笑了笑。随后她询问周沉一句。周沉答了。女人皱眉跟他争辩了两句。周沉后来就低着头没再说话。
  女人走后,姜燃好奇地问周沉。“你刚刚跟她说了什么。”
  “她问我你是谁。”
  “然后呢。”
  “我说你是朋友。”
  “她觉得不是?”姜燃挑了挑眉。
  周沉脸有些黑。
  “……她说我从来没有过朋友。”
  姜燃想到刚才的情景,哈哈大笑。
  这里的房子都是依山势而建。山势险而陡,远远看过去,上百户人家的房子聚在一起,整个寨子仿佛临危而下。
  姜燃跟着周沉从下往上爬,很快就到了周沉家。
  这里与其说一栋房子,不如说是一个院子。三座两进的房屋围在一起,门口挂了几架高大的晾衣杆,上面挂着洗干净的蓝染花布,风吹动的时候能闻到一股淡淡的皂角香。
  周沉带姜燃进了西边的屋子。从门口看见屋里坐着一个中年男人,正在用锤子敲打一条银色长条状的东西,好像是一块银器。
  男人听见脚步声抬头,见是周沉回来了,放下手里的锤子,显得很高兴。
  男人看上去五十多,跟姜继云差不多年纪。风吹日晒,自是显得老些。但是姜燃能看出来他的精神状态很年轻,整个人身上有一种棉花在阳光下被弹得松软的松弛感。
  男人跟周沉交流了一会。随后目光转向姜燃,问了几句。男人对姜燃笑了笑,姜燃也不自觉回应一个笑。随后他就离开了。
  “你爸?”
  “不是。是我舅舅。”
  “你舅舅干什么去了。”
  “喊妈妈们。”
  姜燃被这个“们”激起了之前看的那篇非虚构的一些记忆。
  “你有几个妈妈。”
  “三个。”
  “你爸爸呢。”
  周沉目光落在那条长长的银器上。“我们这里,跟舅舅更亲,舅舅基本就是爸爸。平时只有过节的时候,才会见到爸爸。”
  姜燃虽然已经提前了解了泸沽这些制度风俗,但是亲眼见到还是觉得有些震惊。
  泸沽族是当今几乎已经彻底绝迹的母系氏族。孩子只知母亲,不知生父。而且母亲也并非只有一个,生母的姐妹也同样是母亲。姐妹们都把孩子当做亲生的,一起抚养孩子。这里普遍采用走婚制。男人是不能留宿的,都是半夜来女人房间里,天亮之前就要离开,否则就会被女方家里的兄弟赶走。
  周沉还有三个姐妹。周沉解释说,她们这里没有“兄弟”两个字。家里的兄弟姐妹统称姐妹。他的另外三个姐妹都出去打工了,在附近的一个风景区做导游。所以今天暂时见不到。
  姜燃越听越困惑。
  “明明有很多人都出去了,为什么进来还是这么难?”
  周沉默了一会。
  “十年前,有女人带回来相好的外族男人。我们这里认为,女人男人都是独立的人,不是谁捆绑谁,谁属于谁。但是那外族男人分手之后,产生了报复心理,提了菜刀去砍人。虽然女人人没事。但是后来族长下令再也不许随便带外族人进来,尤其是外族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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