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金枝 第95节
第九十五章
他的手生得极为好看, 掌骨分明指节修长,匀称蕴着力量。
润泽的黑玉戒套在他手上,浓重深沉的色泽, 愈发衬得他肤色干净,指骨玉琢般的精致。
适才, 就是他的着双手, 依次帮她穿好小衣、里衣、素绢袴……最后,极为耐心地,为她系上腰间的绸带。他的指尖带着灼烫, 扳指却微凉, 若即若离地和她凝肌相触,所过之处, 带起的,无不是阵阵难以自持的颤栗酥麻。
从始至终, 他的动作都不紧不慢, 透着一股从容自若。
对比他之前,意.乱.情.迷、谷欠求失控的模样,完全是判若两人。
初沅坐在美人榻上,轻攥着他佩戴黑玉戒的拇指, 借着此刻居高临下的优势,微垂着睫羽,敛眸睥着半蹲于跟前的男人, 审视着。
等待着。
他向来是桀骜不恭、意气风发的模样, 如今, 却是单膝跪着脚踏, 为她而臣服。
长久的四目相对, 初沅也终于正面看清他下唇留存的伤口——
隐约渗出的血珠尚未干涸, 将坠未坠地在他唇上晕开一抹殷红。刺目的红,衬着他偏于白皙的肤色、天生风.流的骨相,徒添妖异。
似乎还有那么几分,几近破碎的悱恻。
是方才,被她咬破的。
初沅愣怔瞧着他唇上的那道口子,霎时间,歉疚的情绪,混杂着对他的嗔怒、纠缠中徒生的苦闷……纷乱涌进心口,泛起鼻尖的酸涩。
眼见得她眸中又是盈盈流转的泪光,谢言岐的心口更痛。
他喉结微动,咽下喉间翻涌的腥甜,半垂眼帘,看着他们紧握在一起的手。
她柔荑细白,轻轻握着他的拇指,葱白的细指有意无意地摩挲着那枚黑玉戒。两只手相贴,她玉手娇.小,他指节修长,分明是如此悬殊的对比,却让他,难以挣脱。
而色泽浓稠的黑玉戒,就隔在他们的两只手之间,泾渭分明地分出他们的肤色。
根本无法忽视。
见此,谢言岐颇是无奈地提了下唇角,带着几许嗤嘲的意味。
这枚黑玉扳指,于他而言,是失而复得的旧物,更是百辞莫辩的罪证。
因为,这是那天晚上,他从她湿透的寝衣内层,找到的。
若非亲手给她宽过衣解过带,又怎会在这里隐秘的地方,拿到此物?
恍惚之际,他的眼前,又一幕幕地回溯那晚发生的种种。
浑身湿透的小姑娘坐在窗沿,俯首埋在他颈窝啜泣,累极之时,被他点住穴位,失去意识晕厥过去。
尽管在沉睡之中,她却还是因着紧贴的湿漉寝衣,忍不住轻微地颤栗着。
他从不自诩为为正人君子,至少,在解开她腰际的绸带,动手为她更换衣裳时,他没有任何的犹豫。
随之映入眼帘的,是浮着水光的冰肌玉骨,欺霜赛雪的凝肌。
是上一刻,他重温过的柔腻细润。
思及此,谢言岐喉结微动,一直克制着的谷欠望,又在药效的催动之下,叫嚣着复苏。他眼眸微阖,应答的嗓音里,噙着暗哑:“……殿下的心里,不是已经有答案了么?”
那晚的事情,他也从没有想过,要瞒着她。
听完这似是而非的话,初沅仍旧是凝注着他的眉眼,继续问道:
“你不是大理寺少卿,最能明察秋毫之末,见微知著吗?”
“为何你就看不懂,我想要的,究竟是什么答案呢?”
她的一字一句,无不是砸在他的心上,泛起钝钝的疼。
他知道,她要的,是那个缺失了三年的应答。
谢言岐望着她,嘴唇翕动,呼之欲出的话,却被浓稠的腥甜堵在喉间。
这时,屋门处再次敲起叩叩之音。
在此耽搁的时间过久,隔壁的长公主终是因着前些日子初沅遇到的刺杀,心生不安,离席来这边查看。
隔着一扇单薄门扉,长公主开口问道:“初沅,还没好吗?”
按理说,更换一身衣物而已,又如何会耗时如此之久?
从初沅离席,到跟着婢女去往隔间,都快过去小半个时辰的功夫了。
这么长时间,别说只是更衣,便是盥洗梳妆,都绰绰有余。
担忧那个幕后之人还会想些阴损法子,暗中绑走初沅,长公主实在是放心不下。
她站在外面的廊道里,不安地等待着。
须臾之后,到底没耐住性子,抬手,以掌心抵住门扉,轻轻推开。
长公主的来访,意外打断屋里所有的问答,和僵持。
随着屋门吱呀的一声。
初沅美目圆睁,惊措地瞧着门扉上,长公主拓印的晃动身影,听着那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悲切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阵无措的惊惶。
半蹲在她跟前的谢言岐,还未来得及反应,就被她拉着手站起,推着腰腹,倒退着避到旁边的屏风后。
这还不够,初沅瞧见地上散落的他的外袍、腰封,又是心头一紧,连忙弯身挨个捡起,消灭罪证似的,一股脑朝他扔过去。
见状,站在屏风后面的谢言岐不得不伸手,接住她扔来的各种东西。
给他们反应的时间过于短暂,但也好在初沅眼疾手快,待到长公主挑起珠帘,将要走到屏风这边的时候,初沅这边也已收拾妥当,佯作无事地迎了上去,对着长公主弯了弯眼睛,唤道:“姑母。”
因着初沅的阻拦,长公主暂且止步于那面屏风之前,没有再往前继续。
长公主拉过初沅的柔荑,仔细地打量着她,生怕她是在此经受过何种意外。
然而,初沅的衣裳已是让谢言岐重新给她穿过,原本在意.乱.情.迷中,打散弄乱的发髻,他也是细致地束好。
没让长公主瞧出任何的端倪来。
只不过……
长公主瞧着她过分红艳的嘴唇,不禁挑了下眉,打趣道:“你这都穿着男子装束了,怎么还多此一举地,涂胭脂啊?我就说,你怎么在这里耽搁这么久。”
闻言,初沅那双清凌凌的眼眸,登时睁大一圈。她连忙捂住口唇,嗫嚅道:“……让姑母见笑了。”
长公主无所谓地笑道:“这有什么见笑的?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更何况,我们初沅确实生得好看。便是装成男子,都能勾走一大片姑娘的芳心。”
她这番话,初沅没听进去多少。她绷着心弦,生怕长公主注意到屏风后的谢言岐。
在她话音甫落之时,初沅便连忙挽住长公主的臂弯,拉着她往屋外走去,“……让姑母久等了。”
从始至终,初沅的表现都勉强算得上是镇定。
没有显露端倪。
长公主也像是毫无察觉,顺着她转身,又一次沿着原路走向屋外。
只是,她走了几步,便倏然停住,蓦然回首,望着屋中央摆放的紫檀嵌云石小座屏风,若有所思。
瞧见长公主的这个停顿,初沅的整颗心,又是再一次高悬,忐忑地七上八下,“……姑母,这是怎的了?”
好在,长公主只是看上一眼,便回过头,和她有说有笑地离去。
“初沅,我看刚才献舞敬酒的那个少年郎,确实还不错,要不要……姑母让人把他送到你府上?”
初沅逐渐远去的嗓音,含着几分娇几分怯:“姑母就知道打趣我……”
“要还是不要?”
但初沅具体回答的什么,终究是因为拉远的距离,被削减得听不清晰了。
屋门缓缓阖上,幽闭暮光。
这时,屏风之后的谢言岐终是垂眸,望一眼臂弯挂着的外袍和腰封,嗤嘲地抵了下唇角。
镇国公府的世子爷,还从未如此狼狈过。
他如今的模样,怕是像极了,昭阳公主暗中豢养的面首。
见不得人。
见不得光。
他靠着屏框,半垂着眼帘,低头俯瞰遮掩不住的谷欠望。
缓慢吐出粗重气息。
恐怕这就是,对他的报应。
***
眼见得暮色四合,时辰已晚。
长公主也不准备带着初沅在此久留。
虽说初沅确是金枝玉叶、千娇百宠的昭阳公主无疑,有高高在上的帝后庇佑着她,也有太子为她撑腰,为她挡住所有攻讦。但她终究还是待字闺中的姑娘,若是留宿于烟花之地,被人给传了出去,会有损她的名声。
她们来时的阵仗浩浩荡荡,然而离去之时,却因为红袖招的鸨母念着长公主的身份,及早清了场,是以,整个红袖招虽是灯火辉煌,一派繁荣景象,却鲜有来客。
因此这回,初沅倒是自在许多。
她跟着长公主迈过门槛,走到红袖招门外停驻的翟车前,忽而回首,望向那幢灯烛璀璨、灯红酒绿的楼阁,剔透的瞳眸弥着一层散不开的薄雾,就连映在眼里的细碎灯光,亦是随之沾染了几分夜的朦胧。
只一眼,她便提着衣袂,踩上车前的梅花凳,进到翟车。
没有再徘徊留恋。
翟车踩着辚辚之声,沿宽阔的青石道行进。
这时候,隔壁的抱月楼亦是因着诗会的结束,三五成群地走出不少客人。
“苏兄,恭喜恭喜!就这样拔得了抱月楼的头筹!”
“苏兄年纪轻轻,就有这般能耐,往后,定然是前途无量啊!”
……
被众人围绕着恭贺的苏承泽,怀抱着心心念念卷轴,不失礼数地淡淡笑着,挨个致谢,“承让,承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