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万米高空降临 第12节
他有个感觉,不知道人生里面三十多年怎么过的,但是美好的东西太少了,似乎很少降临到他的身上。他母亲曹慧是其中之一,也许是唯一一个无条件爱他的人。但是,上天也很快会把她收回,这何其残忍。
第二次从北京出发去香港的时候,陈嘉予心情很不好。他甚至有想电话给公司说他发高烧没法去上班。此时距离机组行前开会,只有两小时了。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时候突然说不去,对于公司是怎样麻烦的一件事。公司要在早上七点把很多位本应轮休的机长叫起来,问能不能在一小时内着装整齐赶到公司,直到有机长给出肯定的答复。只因为陈嘉予突然决定高烧不飞今天的航班,而且只提前两个小时给通知。哦,这还恰恰是去香港的航班。所以,他只是想了一下,很快便决定还是照常飞。
之后很久的一段时间里,陈嘉予都会后悔这个决定。
飞行是需要绝对理性和判断力的工作,他强迫自己把情感和理智剥离开来,默念程序步骤,这样确实让他的心态平稳很多。坐进驾驶舱的时候,他的感觉已经与昨天和徐桁川搭班时候无异了。只是,和他搭班的副驾驶不是徐桁川了,而是另外一个比较陌生的面孔,叫段景初。
段景初左一个嘉哥右一个嘉哥叫得挺殷勤,但陈嘉予跟他开了大概十五分钟飞机,就有点绷不住了。
起因是离开北京的时候流量比较大,他们在跑道外的滑行道排队排了大概十分钟。去香港是陈嘉予主飞,执行完检查单后,段景初竟然一个招手就把当天的空乘孔欣怡叫进了。
孔欣怡很漂亮,好像是什么公司内部投票的十大美女榜上有名,陈嘉予也有点印象,之前一起飞过一次。他前脚迈进飞机,就看见段景初的手搭在孔欣怡的肩膀上说着什么。他本来以为两人是一对儿——这样的情况也不少见,虽然段景初长相普通了一点,但是飞行配空乘本来就很常见。但是,走近听清两个人的对话,他就意识到两人明显不熟,而且孔欣怡并不想在这里跟段景初拉家常。
段景初这番把孔欣怡叫过来了,目的竟然还是闲聊天:“欣怡啊,你刚刚说你家住哪来着?”
孔欣怡也不敢得罪他,只能回答说:“就是机场附近,挺近的,好多同事也住那边。”
段景初转过身,一只手这回更大胆,直接搭上了孔欣怡的小臂,作势要抬起她手腕。
孔欣怡顿时僵硬了。
段景初说:“手链好好看,在哪买的呀。”
孔欣怡的手绷紧了:“在……在巴厘岛。段副机长,乘客那边有点要求我得处理一下。”
陈嘉予终于忍不住了,叫道:“我还在滑行道。”从飞机开始移动那一刻开始,机组就不应该讨论任何与飞行无关的事。在滑行阶段因为聊天分心而出事故的机组这么多年数不胜数,faa为此特意制定了“一万英尺以下静默驾驶舱”的规定,在三千米之下,飞行员或飞行工程师除飞行外不允许有别的交流,在国内也是写进了规章制度的。
段景初一笑,放开了孔欣怡,后者赶紧退出了驾驶舱。
他一脸讪笑的看着陈嘉予:“嘉哥,我不像你,平常都没机会跟这种类型的美女打交道,实在对不住啦。”
他想到段景初的嘴脸就觉得有点反胃,但还是压住了情绪,语调平静地说:“不是对不起我。孔欣怡明显也没那个意思,你还是专心飞行吧。检查单做完了,但是你副驾驶的帽子可没摘呢。”
段景初不敢说别的了,他知道陈嘉予不吃这套。
北京大兴塔台旁边的吸烟区,方皓和王源默默抽着烟。楚怡柔说最近进近和区调都忙,这是真的。
大概就是两天前,郭知芳早产,去了医院。实在是事发紧急,郭知芳在去医院候产的路上,连父母都没通知,第一时间就让她丈夫给塔台值班室打电话。她当天晚上本来有小夜班,所以一通电话直接打到方皓手机上了。方皓前一天晚上值了大夜班,从凌晨守到早八点的,本来夜班就违背人体正常生理作息规律,夜班的八小时集中注意力不错不乱,之后比白班需要更长时间恢复。他原来的排班是第二天一整天都休息,再过一天才上白班,如今为了替郭知芳的班,他休息几个小时就起来值小夜,一天以后又值了小夜,所以算下来连续三个夜班没有轮休一天。
“郭姐那边打电话怎么说?”王源看他脸色很憔悴的样子,两个人不说话闷声抽烟得有五分钟了,他不喜欢说话的人,也主动打破了沉默。
方皓值夜班的时候抽烟比较厉害,嗓子有点哑:“昨天接到她老公电话说母子平安,挺为她高兴的。真的不容易。”他笑了笑,这是真心的。
王源说:“那就好。就是辛苦你们了,未来两个月可怎么办啊。”郭知芳本来安排工作安排的很好,她休产假的时候,也正好有一位新的见习管制员入职。但是,宝宝的提前到来打破了所有的计划,她一走,大兴进近就属方皓了,未来两个月估计每个人都要累一些。
方皓叹了口气:“没办法的事,只能说郭姐那边一切都好才是最重要的。工作上的事,我和付梓翔他们多顶一顶,也是可以的。”
王源点了点头,又问他:“你的报告写的怎么样了?“
方皓狠狠抽了口烟,说:“没开始呢。阎主任说这周之内,我就周五交吧。”他心情不好,除了连值夜班之外,还有就是写雷达失效四分钟的事故报告。写报告也并不是新鲜事了,一年到头总能赶上几回特情,处理的好不好都要写报告。虽说事故起因并不在他,但是既然被领导抓着鸡蛋里面挑骨头挑出一堆小错,还要再重温这四分钟的表现,让他压力很大,也就莫名烦躁。本来打算周四回家歇歇再写,但是又觉得这么一件让他坏心情的事情,不如早写完早了。
两人正聊着,外面下起来小雨。王源愁眉苦脸地说:“得了,看预报今天晚上有强降雨,估计又是没法消停的一个晚上,”他拍拍方皓的肩膀:“别太放心上,我们都被阎主任叨叨过,估计你写了交上去,他也是不看,直接收抽屉柜里。”
方皓点了点头,又摇摇头。道理他都懂,但是,很难不往心里去。重听这死亡四分钟,重新经历雷达黑屏那一秒的慌乱无措,重新审视自己做的每一个决定,这个过程本来就很艰难。方皓是对自己很苛刻的人,这无关阎雄是否想找他麻烦,他总是想,能做的更好,再好一点,再完美一点就好了。
恶劣的天气对他们的指挥工作来说是一种挑战。能见度很低,地面情况不好,有些飞机无法降落需要复飞,极大增加了管制们的工作量。虽然双岗制,让值班管制有机会去喝口水上个卫生间或者抽根烟,但是两个人看见下雨了,也没聊两句,就都回到管制岗位上了。方皓心想,他也不图别的,赶紧平安结束这个小夜班,他回家熬两个小时把报告赶出来,这样明天可以睡个安稳觉。
可事情就是这么寸,就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果然是出事儿了。
第21章 着陆灯
就像所有航空事故的根源问题总是几毛钱的部件一样,大事的起因往往再小不过。
和段景初飞这一路,没有再出别的事情,可能是段景初被他滑行时候说怕了,后半程都是乖乖执行程序,驾驶舱里面的气氛有点尴尬,在巡航高度两个人也没说几句话。不过,陈嘉予此刻到是乐得耳边清闲。北京到香港来回四趟,他们已经在最后一趟上了,马上这次任务就完成了。他需要一些时间调整情绪,也许和曹慧再聊聊天,能让自己心里不那么难受。
这次,陈嘉予坐副驾驶,由段景初主飞回北京大兴。到了北京进近,他拨进去频率,听到那边一个闷闷的声音——还是上次那个管制,不是方皓。他暗笑了一下,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最近他真的是太反常了。
他看了段景初一眼,对方乖乖在按程序飞五边了。他便如同之前几千次飞行一样,开始执行最终进近检查单。
“进近流程。”
“进近流程已确认。”
“进近设定。”
“进近设定已完成。”
“空速。”
“空速220节。”
“eicas。”
“eicas已检查。”段景初这接得有点快,陈嘉予顿了一下,他在想他是真的检查了吗?他侧过头看了一下引擎和警报系统仪表一切正常,就也没说什么,继续往下念。
“着陆灯。”
“着陆灯开。”
“扰流板。”
“扰流板已预位。“
“自动刹车。”
“自动刹车已设定。”
“襟翼。”
“襟翼5度。”
段景初操纵着飞机,北京赶上了大雨天,但是飞机飞得仍然平稳。
陈嘉予想,就要回家了。
“北京大兴塔台,晚上好,国航3146,04号航道建立。”
塔台频率那边是楚怡柔,她很快确认了陈嘉予他们的降落跑道:“国航3146,大兴塔台,盲降04号跑道。修正海压998。”
过了一会儿,楚怡柔突然打开了频道:“国航3146,你们着陆灯没开。”
陈嘉予脑子里嗡地一声——他第一反应就是去检查着陆灯,着陆灯在操纵面板的主驾驶那一侧,陈嘉予这边并不方便看到,但是他把身体侧过来,果然是看到了,指示灯是灭着的。
“额……着陆灯打开。”段景初也尴尬了,抬手这才把着陆灯打开。
单论着陆灯没开这一件事并不是什么重大安全隐患。着陆灯的作用之一就是为了帮助其他飞行员在夜间可以目视其他飞机,在航班起落密度比较小又有塔台和进近指挥的前提下,不可能仅因为没开着陆灯就发生大事故。但是,这本是检查单里的一步,陈嘉予念了,段景初口口声声说执行了,却没有执行。这是能反映一个飞行员是否遵守章程的,这个错误这很严重。陈嘉予想,他从早上从北京出发的时候就有意识到了段景初不靠谱,那时如果他对孔欣怡骚扰严重,自己完全可以把他举报了然后拉一个别的副飞临时搭班。那件事,其实已经很说明问题了。
陈嘉予啪一声关上了无线电,片刻后,他冷下声音说了三个字:“我来飞。”
段景初也读得出这句命令的严肃程度,所以他也没争辩什么,立刻服从了:“你来飞。”
陈嘉予按下控制杆按钮接管了飞机驾驶权,然后降空速、调襟翼20度,放下起落架、襟翼放满、断开自动驾驶,将飞机完美地放了下来。
下来以后,他才打开无线电对塔台说:“国航3146,落地,前方p5道口脱离。”
楚怡柔确认了:“收到,”然后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那个……刚刚着陆灯没开,麻烦下来以后来塔台填个报告吧。我们有规定要报的。”她也认出来是陈嘉予了,此刻也有点为难。
陈嘉予在塔台频率里只说:“好。”
段景初见他一言不发,心里也打起鼓了:“我记得我调了着陆灯……”
陈嘉予瞥了他一眼:“你说是机械故障?”
段景初又怂了:“那有可能……我其实还在查eicas,然后灯就忘记了,实在不好意思。”
陈嘉予没肯定也没否定,很中立地说:“关车,之后去塔台说吧。”
两个人下了飞机以后就去塔台了,楚怡柔很客气,给他们开门以后第一句话就是“嘉哥,实在不好意思呀。”
陈嘉予看不出表情,说:“没事。找你们主任吧。”他心情不好,哪个四道杠机长因为没开灯被塔台叫来都不是什么光鲜事,更何况是他陈嘉予。他可是从不出错。
楚怡柔脸上突然露出了一个比较复杂的表情——楚怡柔是那种什么东西都写在脸上的人,她的情绪很好猜。陈嘉予看她这个表情,突然有点意识到了什么。
果然,楚怡柔对他俩说:“那今天……是方皓。代班主任。你们去楼下找他吧,应该填个事故经过就可以了。”郭知芳早产还在医院,一两个月之内不会回来岗位,所以本来她的班就是方皓代了。
陈嘉予脸上也僵硬了一下。说实话,现在碰上谁都比碰上方皓要好,哪怕是遇到办事从严的管制领导真的要写报告交给公司。但是事已至此,自己肯定也不能转身走人。
方皓之前就听付梓翔说有两个没开着陆灯的飞行被塔台抓到了要过来写报告,他就叹口气——这么一来,又得晚回家。可他看见没开灯的这两个机长迎面走来了,居然有陈嘉予,他唯一的反应就是意外,除了意外还是意外。
他说:“怎么是你?”他目光中有问询,可又没完全说破,大概是看段景初还在场。
陈嘉予深深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他穿着飞行制服,衬衫衣服严丝合缝,帽子都戴的很周正,全身上下都有种生人勿进的气场。
最后还是方皓先开口了:“那……进来填个事故经过吧。”他在办公室坐着,从旁边拿出了两个平板电脑,放在桌上。
段景初见这个阵仗,也显得有点六神无主:“我……我记得我做了呀。检查单明明叫到了。”方皓的眼神在他俩之间徘徊一番,大概就明白这么回事了。看来是段景初主飞,陈嘉予副飞的这一程。所以,是陈嘉予执行的检查单,但是段景初不知怎么却没做到这一步。
陈嘉予看到他遇事的怂样,结合之前在滑行道那一出,也有点憋不住怒意,话也说重了点:“你想看证据证实的话,我们回去以后可以调飞行数据记录看。”
这话其实是对着段景初说的,但方皓有点不爱听,他皱了皱眉说:“楚怡柔说了她没看到,这个也算证据吧。”
陈嘉予犹豫了一下,开口问:“有没有可能她看错了?”他问这话时语气语调其实挺平静。毕竟,不排除控制面板的着陆灯指示灯或者电路故障的可能。
方皓听着这话,感觉他在质疑楚怡柔,陈嘉予态度看起来非常冷硬,让他有点不太舒服,所以他也没让步:“塔台瞪大眼睛就看你一架飞机,能看错吗。那行,你调数据吧,反正我没意见。” 他寻思着,陈嘉予也认识楚怡柔,楚怡柔叫他一声嘉哥,他也叫她小楚,算是朋友相称了。可是,到了触碰自己利益的事情,陈嘉予怎么就突然不信任她的观察了?
陈嘉予听他这话也不太高兴,就解释了一句:“我就是说,有没有这个可能。”他没在塔台工作过,不知道夜晚又是雨天,他们视野多远,能见度如何。
可方皓以为他这是护着段景初,看着段景初那个敢做不敢当的样子,他也有点来气,顿时拉下脸了,这回是冲着段景初说:“段副机长,你是不是以为这是小事。今天没开灯,明天没放襟翼呢?”
但是陈嘉予听到他这个语气,皱了皱眉头说:“这个也轮不到你说他吧,方皓。”
虽然他也知道方皓说话比较直,这件事也确实是段景初做错在先,可他把这话说的,好像飞行是多么简单的事情,自己撸起袖子就能做似的。明明之前两个人还有过比较交心的谈话,他袒露过一些心里话,但是如今这个场合,方皓看见是他,也没有问他你怎么样,似乎也没有想到自己是从香港飞过来的。相反,他一副颐指气使、兴师问罪的样子,恨不得早点把自己赶出办公室早完事。陈嘉予面子上过不去,本来着陆灯没开被塔台指出来那时候他脸色都看着没什么异常的,现在脸色倒是很难看。
方皓看他这态度,他心里的火也腾地一下就上来了,压都压不住:“我怎么不能说?他要明天不放襟翼,或者落错了跑道算谁的?不又得赖到管制头上。”也是陈嘉予他们赶得不巧,飞行在明处,管制在暗处,飞的好都算飞行的功劳,出事故都算管制的责任,这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加上他连值三天夜班,今天大雨天容易出事,值完班自己又要写雷达失效那件事莫须有的事故报告,他情绪也是绷到了极点。
陈嘉予压着声音说:“怎么飞怎么降这个是我们的事。你们是管调配的。”这会儿,他还在忍着,算是勉强解释了一句。
方皓更不爱听了,他只觉得胸口一口气不吐不快,就直接回道:“所以你的意思是我不该抓你们?那也行,跟我领导反应吧,反正你是大名人,说不定最后我们领导听你的。”他一时间说是说痛快了,可这话说出口那一刹那,他就知道有点过了。
果然,陈嘉予只是看了他一眼,这一眼里面没有任何情绪,然后他坐下来,拽过平板开始填事故经过。他大概两分钟就填完了,他龙飞凤舞地签上了名字,把平板合上,然后啪一声扣在桌面上,就大步流星走出去了。
段景初看了看方皓,又看了看陈嘉予,他完全傻眼了。两个人从头到尾没让他插一句话,似乎争执的内容早和他自己无关了。他开口想说点什么:“那个,方主任,我……”
方皓只是看着门外,过了大概几秒钟,他说:“你先等一下。”然后也追在陈嘉予后面出去了。他之前和陈嘉予再吵,也是波道里面争一争胜负,从来没有面对面互相呛过。他心里也有点打鼓。
外面,雨已经下得很大了。陈嘉予伞也不打,直接往航站楼停车场的方向走。
方皓跑了两步追上了他,叫他的名字:“嘉哥,等等。”
陈嘉予停下了脚步。
方皓见有希望,就说:“刚刚,到底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