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玉其外 第47节
韦庆国骤然色变,脸颊两侧的咀嚼肌滚动,握着剑的手青筋暴起。
不等韦庆国有动作,裴漠又高声道:“我假扮刺客,将禁军引来此处,就是为了让陛下和诸位好生看清楚,韩国公韦大人在自己的厢房内私藏了什么!他房中的香案香炉又是为供奉谁而存在!”
伴随着掷地有声的话语,裴漠手一抖,将那残破的画卷抖开,蛾眉轻蹙的红妆美人就这样呈现在众目睽睽之下。
《双娇图》本该有两位美人,但韦庆国恨透了专宠的婉皇后,用刀剑将画劈开,只留下了姜妃的那一半卷挂在香案之上,日日膜拜瞻仰。
此画毕竟是出自大家之手,画工精细又写实,眉发纤毫毕现,被困在府中的晚辈可能并不曾见过姜妃,但李常年和赵闵青却是认得的……尤其是对于李常年而言,姜妃就是他挥之不去的噩梦。
真相水落石出,韦庆国果然与死去的姜妃有勾连,现场一派死一般的沉寂。
李常年后退一步,方才强撑的威严瞬间分崩离析,眼中甚至流露出痛苦又惊慌的神色。他颤抖着指着韦庆国,口中喃喃道:“逆臣贼子……逆臣贼子!”
“姜家与陈家是故交,哀家自小就认得姜家姑娘。她是个极其聪明的女孩,精通棋艺,若论排兵布局的技能,便是以棋技见长的王太傅也不是她的对手。她比哀家晚两年进宫,哀家嫁给了先皇,她嫁给了当时的太子,而今的皇上。”
东宫殿内,陈太妃正襟危坐,笼着袖子徐徐问道,“公主可知道,为何当今皇上如此忌讳死去的姜妃么?”
“陈太妃!此乃宫闱大忌,父皇已下令不许任何人议论此事!”李瑨很惊异于陈太妃的胆量,面色有些难看,出言喝止道,“您贵为太妃,瑞王之母,更应以身作则言语遵守禁令!”
陈太妃并不如往常那般一笑而过,略显苍白的面容上带着决然之色,只定定地望着李心玉,似乎在观摩着什么。
“皇兄,你让太妃娘娘说完。”李心玉回视陈太妃,想从她的脸上看出什么似的,嘴角缓缓勾起,“我想听。”
李瑨张了张嘴,复又闭上,终是冷哼一声躺回椅中,伸手挥赶为他摇扇的宫婢,不耐道:“下去,都回避!”
宫婢们不敢忤逆,都躬身无声地退下,连柳拂烟都抱着琴退出门去。
屋内只剩下了李家兄妹俩,陈太妃紧绷的身躯这才稍稍放松,红唇勾起一个诡谲的弧度,用极其轻柔的嗓音道出了一个惊天大秘密。
“皇上之所有如此忌讳姜妃,正是因为十七年前,幽居冷宫的姜妃用七尺白绫将自己吊死在了……皇上的龙榻之前。”
哐当——
李心玉大惊之下,手中的茶杯摔落在地,溅开一地的茶渍。
“太妃!你可知道你妖言惑众!”
太妃的言辞太过惊悚,李瑨再也忍不住了,大怒道,“来人!”
屋外守卫的人似乎走远了,并没有动静。
可李心玉知道,陈太妃所言或许是真的。
她试想了一下当年的画面,想起父皇和母后于梦中醒来,睁眼看到床头……不禁浑身一阵恶寒。
父皇说姜妃羸弱的外表下,是一颗可怕的罗刹心肠,原来……都是真的。
“哈哈哈哈!”
国公府内,韦庆国立在一片刀光剑影之中,忽的爆发出一阵渗人的大笑。他越笑越大声,越笑越癫狂,以手指天疾声道:“皇上问我因何会沦落成逆臣贼子?在我为国征战浴血厮杀,却不得不因伤残而退居京城时,您可曾想过臣会有今日!在我日夜翘首以盼的青梅,被一纸诏书赐予你为妻时,您可想过臣会有今日!在我心爱的女人嫁入深宫却不得宠,最终只能含恨而终自缢于皇上的龙床上时,您可想过臣会有今日!”
韦庆国每说一句,李常年的面色就白了一分。
他浑浊的眼中泛了湿意,浑身颤抖,如同噩梦再临,只哑声道:“朕并不知道……姜妃不曾说过她与你情投意合,否则朕定会成全……”
“皇上!人都死了,说这些还有意义吗!”韦庆国紧抿的唇微抖,眉尖微颤,讥讽道,“红颜成枯骨,一切都晚了。”
李常年明白了一切:因为一个女人,他被自己最信任的臣子背叛了。
半晌,他问:“朕的皇后……也是你杀的?”
韦庆国不语。
“这个问题不需要问,答案已然揭晓。”裴漠手执画像,一步一步走下台阶,沉声道,“我在最近才想起当年的一个细节:
在秋狩之前的一个月,当时尚是羽林军副将的韦大人曾来裴府拜访,再与家父长谈半宿之后,家父的箭囊中突然丢失了一支羽箭。当时我们谁也不曾在意这个细节,直到一月之后秋狩,婉皇后中箭身亡,她胸口的羽箭,恰好刻有裴氏的族徽。”
“不错,是我偷走了箭矢,再射进皇后的心口。”或许是早做好了鱼死网破的准备,韦庆国不再犹豫,干脆地承认了罪行。
“你!”李常年捂着胸口,喉头一阵腥甜,早已泪流满面,“你是铁血铮铮的男儿!是顶天立地的战士!怎可做出如此欺君罔上、丧尽天良之事!”
“臣不妨再告诉皇上一个秘密。”韦庆国满眼阴毒,冷然笑道,“当年皇后死了,皇上悲痛之下拟下圣旨,要将裴家满门抄斩,但圣旨还未盖章执行,您便因酗酒高烧病倒,圣旨被压在了书案之下,玉玺也没有来得及收。”
顿了顿,韦庆国咧开嘴,呵呵道,“碰巧,臣瞧见了那份旨意,并贴心地为您盖了玉玺。”
“皇上以为,当年是你高烧糊涂之时才错发了旨意,将裴家满门抄斩,醒来时大错已铸成,只能选择缄默……殊不知那份旨意虽是你所写,却,并不是你发布的。”
第55章 擒贼
李常年回忆过往:
婉皇后遇刺后,他悲恸难忍,醉酒病倒,高烧中神志不清,确实曾叫嚷着要诛裴家满门。后来太医院迫于太子李瑨的压力,数日不眠不休看诊问药,才终于将他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一朝清醒过来,裴家已然覆灭,大错铸成。
他最宠信的殿前侍官说:他在病榻上的那几日连下数道旨意,命侍官传旨大理寺捉拿反贼裴胡安,将裴府十五岁以上男丁尽数抄斩,女眷发配为官奴……
李常年记忆模糊,只隐约记得自己确实下过杀心,又见殿前侍官言辞真挚,圣旨上又确实是自己的笔迹,不要说别人,就连李常年自己都不曾怀疑圣旨有假。
之后不到一年,韦庆国顶替裴胡安的位置加封国公之尊。接着,御前侍官病逝,大理寺卿辞官还乡,裴家疑案随着这两位关键人物的消失而被雪藏。
现在回想起来,多半是韦庆国从中捣鬼。
这么多年了,李常年一直在回避有关裴家的一切,不是因为恨,而是怕他的所见所闻,皆不是真相……
“昏君!”韦庆国轻蔑地欣赏着李常年此刻的悔意与悲痛,用这两个字总结了李常年可怜又可悲的一生。
听闻‘昏君’二字,李常年几欲吐血,嘴唇哆嗦,却一个反驳的字都说不出来,靠身边禁卫搀扶才能勉强站立。
赵闵青提着带血的剑,怒斥道:“韦庆国,你假传圣旨、残害同僚,如今更是公然弑君,桩桩件件皆是死罪,还不束手就擒?”
像是听到一个笑话般,韦庆国仰天大笑:“人生不过须臾数十载,迟早都是要进黄泉的,又何以俱死?托皇上所赐,老夫病痛缠身、伶仃一人,更不怕死!下地狱之前还能做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好生痛快!倒是你们,一个个的愚忠之辈,护着一个烂泥扶不上墙、只会求仙问药而不理朝政的昏君,简直是助纣为虐!还有你……”
说罢,韦庆国提剑指向裴漠,嗤道:“你这无知小儿,不顾人伦认贼作父,怕是对不起你裴家先祖灵位!”
“巧舌如簧,本末倒置。”裴漠长身而立,并不为之所动,冷声一笑,“韦大人身为始作俑者,才应该入黄泉,好好向裴家英灵赔罪!”
“竖子休得狂言!”韦庆国抬手示意,面露癫狂之色,“你们被围困在此,皆如瓮中之鳖,谁先下黄泉还不一定呢!”
说罢,韦庆国将手狠狠一压,喝道:“放箭!”
出乎意料的,四周寂然,屋脊上的弓弩手皆是满头大汗,战战兢兢无一人敢动。
没有得到想象中的回应,韦庆国面色一沉,抬眼望向屋脊上埋伏的府兵们。
裴漠缓缓勾起一边嘴角,露出一个张扬又邪性的笑容,缓缓道:“韦大人是不是在好奇,为何府兵们不听你调动了?”
韦庆国心中一沉,再次举手示意:“快放箭!”
府兵们非但不听从命令,反而扔了弓箭,举起了双手。
韦庆国简直睚眦欲裂:“你们!”
“主公……”屋檐上,一名府兵颤巍巍道,“不是属下们抗命,而是武安侯率兵前来,我等……被包围了。”
话音刚落,仿佛印证那名府兵的话似的,墙外传来铁甲禁军排列布阵的铿锵之声,接着武安侯郭忠的嗓音如洪钟传来:“臣郭忠,救驾来迟!”
“以一万羽林军对抗三万禁军,本就是螳臂当车,收手吧韦庆国,你已没有了胜算。”裴漠缓缓拔剑,剑光映在他清冷的眸中,仿佛凝成冰雪。
府门外,郭忠一身戎装骑在高头大马上,声嘶力竭道:“里面的反贼听着,陛下仁慈宽厚,缴械投降者可免一死!执迷不悟者,当诛九族!”
“好一招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韦庆国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困兽,兀自龇着染血的獠牙。他摇了摇头,抬手解了头盔铠甲,就这么毫无防备地站在裴漠面前。
韦庆国挪着僵硬的腿脚,缓慢提剑道,“来吧,裴家小子,来手刃你的仇人!”
裴漠挽了个剑花,躬身抬臂,目如鹰隼,摆出攻击的姿势。
韦庆国看着裴漠眼中的杀意,忽地爆发出一阵癫狂大笑。
裴漠皱了皱眉:“死到临头了,还笑什么?”
韦庆国哑声道:“老夫既然起事弑君,必当做好了身死的准备!只是老夫这一条贱命,能有太子和公主陪葬,值了!”
裴漠目光一凛,下意识望向长安深宫的方向。
“你说什么!”李常年骇然,满面仓皇道,“韦庆国!你究竟要做什么?”
“老夫孑然一身,九族之中唯有太妃和瑞王两人,试想我一旦兵败,最着急的会是谁?”说到此,韦庆国露出得意的神色,疯狂大笑道,“皇上令我痛失所爱,我便令皇上断子绝孙!这交易不亏!”
然而他还未笑完,便听见府门外传来一个少女带着笑意的嗓音:“不劳韩国公费心,本宫福大命大,暂时还死不了。”
砰——
大门被人猛力撞开,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李心玉带着明媚的笑意,在禁军的簇拥下一步一步走进国公府中。
裴漠眼睛倏地一亮,而李常年却是长舒了一口气,险些脱力跌倒。
未料及如此,韦庆国的笑声戛然而止。
他的面部表情变得僵硬又凝重起来,半晌才不可置信道:“不,不可能……你不该有这样的本事活下来。”
两刻钟前,东宫内。
“陈太妃!你这是做什么?”
李瑨满面震惊之色,有些无措地起身,瞪着对面手持匕首的陈太妃道:“你疯了吗!”
未时三刻,当陈太妃突然从宽大的袖袍中摸出一把匕首,并猛然发难,将匕首架到李心玉的脖子上时,李心玉才恍然明白,为何今日的陈太妃要穿这样一身厚重的深色衣裳。
却原来是为了窝藏凶器。
“我没时间了!表哥曾与我约好,若是未时他那里还没有消息,则证明兵败……那可是诛九族的大罪,兵败意味着什么?”
陈太妃泪流不止,架在李心玉脖子上的匕首抖得厉害,嘶声绝望道:“哀家不想死!我儿才二十岁,他是天潢贵胄,本有大好前程,亦不该受此牵连折损福寿!”
“陈太妃,挟持公主和太子一样是诛九族的大罪,你想死吗?”李瑨怒不可遏,一把推开大门道,“来人!”
东宫的金甲卫士听到动静,纷纷执着长戟围拢过来,却被陈太妃带来的人挡在门口。
陈太妃带来的人不多,只有十余人,无奈她挟持了襄阳公主,故而无人敢轻举妄动。
李瑨气的双目赤红,一脚踹翻了案几,怒道:“你个疯女人!妄想用十几个人来对抗我的三百护卫?”
“但哀家有襄阳在手,你们都不许动!”因为太过害怕紧张,陈太妃的手极其不稳,刀刃好几次擦过李心玉稚嫩的皮肤,很快见了血。
李心玉疼得不行,伸手制住李瑨的动作,低声道:“听她的,皇兄,都退后。”
“不要过来!”陈太妃一边哭一边颤声大吼,尖利的指甲掐着李心玉的手臂,逼迫她从位置上站起,挟持她朝东宫门外走去。
“好好好,不过来不过来,太妃娘娘,您冷静点。”李心玉一边示意李瑨不要轻举妄动,一边安抚过于激动的陈太妃道,“你究竟要做什么?慢慢说,一切都可以商量的。”
“太子!”陈太妃望着李瑨,厉声喝道:“请太子即刻传书给皇帝,让他退位让贤,将皇位传给我儿瑞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