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玉其外 第23节
李常年迟钝了一会儿,方伸手抚了抚李心玉的发顶,声音暗哑道:“父皇是老了。”
“您才四十二,春秋正盛,如何就老了?”李心玉举杯,与父亲碰了碰,道:“吴怀义给您的丹药中有碧落草草籽,吃多了上瘾不说,还会危及性命。如今死了一个吴怀义,还会有张怀义、刘怀义……我不知道您的身边还埋藏着多少根毒刺,隐藏着多少双眼睛,只是每每想起父皇身为一国之君,竟遭此等小人暗算,便寝食难安。”
李常年将酒樽送到了嘴边,又顿住,放下酒樽望着李心玉:“心儿,你想说什么?”
李心玉抬眸,依旧带着顽劣的笑意,缓缓问道:“您告诉我,吴怀义是谁举荐到您身边的?”
“心儿,你还不到十六岁,能改变什么?”李常年沧桑的面色倏地变得凝重起来,他扫视了一眼座下百官,压低声音道,“不管吴怀义做过什么,他已经死了,此事就当过去。即便朕要追查,也不该由你插手。”
李心玉不再笑了,“自从母后仙逝,您就一心想要随她而去。细细想来,若没有您的消极纵容,那人又怎能轻而易举地将吴怀义安插到您身边?您贵为天子,九五之尊,却一心求死任人摆布,岂不叫人笑话李家人窝囊?”
“心儿,你可知此话大逆不道!”李常年终于不再温吞,忧愤道:“看来是朕太纵容你了,这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活脱脱像极了你母亲当年。可朕不希望你再经历一次你母亲当年的那场劫难,明白吗?”
“我只是希望您能好好活着,活长一点,再长一点,看着我长大,教皇兄守住长安这片千年如一日的繁华。”
顿了顿,她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笑着致意:“您不方便做的事,女儿替您做了吧。”
李常年看着她,浑浊的眼中满是疲惫之色。他嘴唇动了动,良久方道:“吴仙师并非别人举荐而来,他本是民间得道的真人,游散于欲界仙都一带。四年前你母亲遇刺身亡,朕忧思成疾,太医束手无策,是他自己揭了皇榜入宫,炼丹治好了朕的病……”
“欲界仙都?”李心玉心中咯噔一声,仿佛于漫无边际的黑暗中窥见一缕天光。
她点点头,从容淡然地退回自己的位置。
小半个时辰后,李常年便推脱累了,提早离开了宴会。父皇一走,李心玉一心挂念裴漠,没兴趣再欣赏歌舞,便悄悄拉了拉李瑨的衣袖,道:“这里劳烦皇兄应付着,我先回清欢殿啦。”
李瑨正沉浸在‘妹大不中留’的郁卒中,闻言登时将眼睛瞪得老大,醉醺醺道:“你……你去哪儿?不行,哥哥得跟你一起,免得你……你被那奴隶拐跑!”
李心玉酒量小,只饮了一杯酒便晕乎乎的,此时看到这醉鬼哥哥闹事,只觉得头更晕了。
两人拉拉扯扯地出了殿,正好撞见殿前两名武将在寒暄。一人是忠义伯赵闵青,另一人则是腿脚落了残疾的韩国公韦庆国,见到李心玉和太子出门,两人停止了交谈,退至一边行礼道:“太子殿下,公主殿下。”
李心玉心中一紧,心道这可有意思了:两人都是她黑名单上的嫌疑人,这大晚上的聚集在一起聊什么呢?
如此想着,她神态如常地笑笑:“外头天寒地冻,二位大人怎的不进去喝酒?”
韦庆国挪动略微僵硬的腿,叹道:“唉,近来下雪,臣这条不争气的残腿又犯了痛,只能先行告退了,怕扫了大家的雅兴。”
李心玉看了看忠义伯:浓眉大眼,一身正气;再看看韩国公:身落残疾,卸甲隐退,其表妹还是当今太妃……
怎么想,都是李砚白和王枭的嫌疑最大。
正思忖着,忽听见李瑨鬼魅一般从身后冒出,打着酒嗝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心儿,心儿,你找了小白脸就不要哥哥啦!”
有外臣在场,皇兄这副尊荣也太有损东宫颜面了!李心玉来不及试探这两名肱骨武将,匆匆拉着哭哭啼啼的李瑨出了大殿。
走到半路,李瑨却是死死抱着漆柱,哭喊道:“别碰我!我要去欲界仙都,我要见拂烟娘子!”
听到柳拂烟的名字,李心玉有些讶然。她以为以皇兄那顽劣的性子,过了一个月,早该将柳拂烟淡忘了,却不料皇兄醉酒之后仍会哭着喊着要见她,都说‘酒后吐真言’,可见多少是上了心的。
可柳拂烟的身份……
李心玉不敢细想,吩咐雪琴道:“将太子殿下送到兴庆宫东门,将他交给东宫的金甲卫士照料。”
好不容易送走了借酒撒泼的醉鬼皇兄,李心玉独自出了兴庆宫大门。
此时雪霁,正是灯影阑珊之时,裴漠长身而立,抱剑靠在朱红色的宫墙之下,灯影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显得冷清又寂寥。
听到李心玉的脚步声,他转过头来,清冷的目光倏地一亮,带着笑意道:“你回来了。”
子时将近,辞旧迎新,霎时间天空中烟火齐绽,照亮了苍茫的夜色,也照亮了彼此的眼眸。
烟火,白雪,红灯笼,朱墙黛瓦,还有令她心动的少年,交织成一幅湿淋淋的水墨画。
酒劲上来,李心玉大概是真的醉了,不然为何会心跳如鼓?
借着酒意,她两颊微红,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在身上摸索了一阵,然后掏出几片用红纸包裹的金叶子,朝裴漠缓缓泛出一抹模糊的笑来。
她向前,在裴漠面前站定,仰首看着他道:“给你的压祟钱,新年快乐,小裴漠!”
砰、砰砰——
烟火还在不知疲倦地绽放,满世界都是梨白柳绿、粉黄深紫。裴漠的眼睛晶莹发亮,视线落在她手中的红包上,半晌才伸手接过,轻声道:“压祟钱是长辈给小孩的,殿下。”
他语气平淡,嘴角却抑制不住上扬。
李心玉有些不服气,叉腰道:“就当是本宫给小打奴的新年礼,不行么?”
闻言,裴漠低不可闻的笑了声。他凝望着李心玉,眼波深得可怕,带着前所未有的炙热和虔诚。
他说:“我也有件礼物想赠与殿下。”
李心玉心想:你这个一无所有的小奴隶,能有什么可赠的?
她心中怀疑,嘴上好奇道:“是什么?”
灯火阑珊,夜色寂寥,四下空荡无人,裴漠朝她靠近了些许,干净的黑布靴踏在积雪中,发出令人心痒的细碎嘎吱声。
“闭上眼睛。”裴漠将她笼罩在自己的阴影里,压低声音道。
李心玉仍是愣愣的。
裴漠干脆将她拥入怀中,一手轻轻捂住了她的眼睛。
接着,李心玉感觉到唇上一阵湿软温热,一触即分。
那是一个浅尝辄止的吻,却如山崩海啸,在李心玉平静的心湖中掀起了万丈波澜!
“这是小打奴给你的回礼,殿下。”耳边,裴漠压低了嗓音,声音虔诚,连呼吸都在发颤。
第29章 坦诚
微风送雪,暗香浮动。李心玉被裴漠蒙住了眼,视线所及是一片温暖的黑暗。
“公主的唇上,有杜康酒的清香。”裴漠的声音暗哑,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力量。
李心玉看不见裴漠的表情,只听闻空中的烟火还在继续,她的脑中也仿佛炸开了团团焰火,红的黄的紫的绿的,将她仅存的一丝理智炸得四分五裂。
眼睑上,裴漠的指尖微抖,他应该很紧张。
李心玉也很紧张,喉咙发紧,心跳像是绵密的鼓点,砰砰撞击着胸膛。
这一吻与前世不同,没有逼迫,也没有刻意撩拨,是裴漠心甘情愿交付出真情,向她表明爱意……所以,李心玉没办法像前世一样一笑而过,用一句轻飘飘的‘玩玩而已’搪塞过去。
裴漠是个傲气的人,他能提刀跃马,也能忍辱负重,唯独对于感情一事执拗又纯情,占有欲极强。若非百般权衡,下定了决心,他是不会捅穿这最后一层窗户纸的。
“裴漠……”李心玉张了张嘴,艳丽的唇在残灯的照耀下,如同两片等待采撷的花瓣。她缓缓抬起右手,指尖在空中顿了片刻,方试探性地摸住裴漠捂着她眼睛的手,说:“裴漠,你先将手放开。”
“不放。”裴漠反而将她拥得更紧了些,清朗的嗓音带着一分不易察觉的忐忑,轻声道,“别推开我,一会儿就好。”
昏黄僻静的宫墙之下,两人相拥对立。耳畔风声呜咽,可李心玉却感觉不到丝毫的寒意,手脚温暖,胸膛滚烫,满身都沾染了裴漠的温度。
她思绪纷杂,半晌才拉下裴漠的手,将自己从他怀中挣开。
她的力度不大,但很坚决,裴漠后退了一步,望着她,眼中有显而易见的失落划过。
李心玉四下环顾一番,又直视裴漠漂亮而凌厉的眼睛,沉声道:“深宫之中耳目众多,小裴漠,你太放肆了。”
“没人会看见,我能感受到四周无人。”裴漠垂下眼,再抬眼时,眸中的炙热褪去,已恢复了镇定。他问,“你在害怕吗,殿下?”
李心玉不语。她喝了酒,方才那一吻更是扰乱了她的思绪,使她心中波澜骤起,久久不得平息。
得不到李心玉的回答,裴漠又轻声道:“可我不怕。”
“裴漠,这不是怕不怕的问题,你知道你在肖想什么吗?”想起前世那段不堪的回忆,李心玉便抑制不住地发抖,压低了嗓音颤声道,“本朝律法规定,奴隶之子仍是奴隶,罪奴不可与平民通婚,更何况是堂堂帝姬?你可知道此事若败露,等待你的将是什么!”
前世,李心玉因年少贪玩而害了他一次,今生决不能再害他第二次。
“公主心中所忧,我皆明白。我裴氏一族蒙冤受辱,乃是戴罪之奴,而公主贵为天子掌心之宝,千岁之尊,我们本就是云泥之别。”裴漠凝望着她,眸子中仿佛有深沉的夜色晕染开来。他说,“但好在我们皆还年少,新年一过,你十六,我十八,我们还有时间可以洗揪出真凶,还原真相,夺回我裴家的荣耀。”
李心玉心弦一动,问:“既是如此,你又何必急于此时捅破一切?”
裴漠轻笑一声,说:“公主待我很好,无以为报,只有这一颗真心,公主想要便尽管拿去。”
不管怎样,先落个吻盖个章,从今往后不许他人肖想!
“鲁莽。”李心玉剜了他一眼,匆匆戴上斗篷兜帽,转身道:“此处不宜久留,回清欢殿。”
她心中思绪纷杂,满脑子都是方才那个温软的吻,竟是连辇车也忘了乘坐,径直步行。
宫墙两旁灯影扶疏,恍如仙界街市。裴漠不远不近地跟在她身后,轻声道:“我喜欢殿下。”
“你够了。”
“殿下喜欢我吗?”
“不喜欢!”
“殿下撒谎了。”
裴漠抱着剑徐徐跟着,微笑道,“其实殿下根本不必为难,大可将我当男宠养着,这样即使事情败露,皇上也只会说你贪玩,待你长大成人后再将你许配出去便是。可是殿下并没有这样做,殿下不愿我做男宠,是因为殿下在认真考虑我们的关系,而不是用男宠的头衔折辱于我。”
李心玉被他念得心烦,又有种被戳中心事的羞恼。她倏地停下脚步,转过身,却险些撞进了裴漠的胸膛。
她后退一步,瞪着眼睛道:“今日这事就算过去,不许你再提及,更不许你胡言乱语!”
“你不喜欢听,我便不说,公主说什么都是对的。”裴漠的眼睛晶亮,嘴角的弧度恰到好处的完美,有着少年人特有的侵略性。顿了片刻,他又认真道,“但求公主不要急着拒绝,我会快些强大起来,强大到足以与你比肩的地步。”
“啊啊啊!”李心玉被他这副青涩又认真的模样撩得心乱如麻,只好捂着耳朵,逃也似的跑了。
“雪地湿滑,公主慢些!”裴漠疾步跟在她身后,生怕她跌跤。
李心玉心旌摇晃,只怕自己就要把持不住铸成大错,更是加快了步伐,珍珠色的斗篷在风中鼓动。她头也不回道:“你别跟着我,让我静静!”
话音未落,她踩着结了冰的地面吱溜一滑,眼看着就要跌倒,好在裴漠飞速掠过,一把搂住她的腰扶稳,这才幸免于难。
李心玉扶着裴漠的手勉强站稳,只觉颜面尽失,捂脸长叹道:“本宫这是造了什么孽……”
好不容易回到了清欢殿,李心玉也懒得梳洗,直接回了寝殿,只想用被子将自己裹起来好生静静,捋一捋这团乱麻。
回到寝房里,正准备关门,却见裴漠还立在阶下看她。
天这么冷,大概还有雪下,李心玉又心疼又无奈,简直拿这块狗皮膏药没办法,叹道:“别再跟着我啦。”
“那……”裴漠说,“公主好好考虑考虑,我等你答复。”
李心玉嘴唇张了张,拒绝的话到了嘴边,又辗转咽下。
心中隐隐的雀跃骗不了人,李心玉喜欢裴漠,今生更为喜欢。可越是喜欢就越是害怕,前世今生,她和裴漠都做了不少错事,愧疚感扰得她心神不宁。
半晌,她最终什么也没说,沉默着关上寝殿的门,隔绝了裴漠炙热的视线。
这是漫长的一夜,直到后半夜,烟火声渐渐消弭,长安灯火陨落,李心玉依旧辗转未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