渠清如许 第35节
他鲜少有这样激动无状的时刻:“臣差一点就能拿到福王勾结外敌的证据,皇上还记得当年先帝因何暴毙么,臣都查出来了!!并非先太子,当年是福王,如今也是福王,为争权谋反一己之私,毒害百姓陷害忠良,臣精心部署潜伏良久就是要拿到制裁这个卖国贼子的如山铁证为祖父平反!为百姓除害!为大梁除患!”
“平反平反,君后除了平反心里还有什么?!”梁徽看着他烧焦的发尾、狼狈的面孔气不打一处来,他前夜听到祝知宜没随军撤回的时候脑子空白了一瞬,什么也没想,马不停蹄地赶过来得到的就是这样的质问和埋怨,他牙根咬得死紧,“你看没看到里头全是火?你是不是想被烧死?你以为你能在那么大的火光和烟雾中解开机关拿到你想要的东西?祝知宜,你觉得你进去了还能逃出来吗?你看没看到迁目大军的旗幡已经把皇仓包围起来了!?你知不知道他是什么人!?听没听过他是怎么对战俘的?!充军娼,剥人皮,刑列尸,祝知宜!你连命都不要了是不是!?”
“臣知道——”
“你还敢抗旨,嗯?”梁徽恶狠狠地掰过祝知宜的下巴,用了十足十的蛮力,仿佛要把对方的下巴捏碎,这人现在越发了不得了,他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真的太纵着这人了,祝知宜敢这样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朕连下七道撤军的命令就跟耳旁风是不是!?”
梁徽后怕得连嘴唇都在抖,手上没了分寸,重声吼:“是不是!?”
“祝知宜,你眼里还有没有朕这个皇帝!?”
祝知宜下巴被捏得发红发痛,但也绝不求饶,这事是他理亏,但他自有脱身的办法,梁徽坏了他潜心布好的棋局,他还生气呢,祝知宜故作镇定道:“皇上是命‘飞燕’撤离,臣不是‘飞燕’的人。”
梁徽幽黑的眼眯起,目光危险,一字一句质问:“祝知宜,你是在耍朕么?”
祝知宜深吸一口气:“臣没有,臣所做一切都是为大局。”
梁徽捏他下颌的手越发用力,静静凝他片刻,勾唇冷冷一笑:“是,君后最是大公无私心怀天下,国之脊梁吾辈楷模。”
祝知宜吃痛也丝毫不愿吭声示软,就这么抬着下巴直凌凌地与他对视。
作者有话说:
小梁:md,气死了,毁灭吧
第57章 清规怪我吗
一路无话,回到营地。
隋寅最先迎上来:“君后!皇上!”
“隋寅,你也来了。”祝知宜精疲力尽,虚弱一笑,看他稳重了不少的模样,心中欣慰,短短时日,彼时俊秀稚气的翰林书生如今已经成了沉稳智谋的肱骨重臣。
隋寅神色担忧:“君后怎么伤得这么重?!臣叫军医来。”
祝知宜面颊擦破几痕,衣衫也烧焦了,背和手臂都染着血,梁徽直接将他从马背上抱下来,祝知宜挣了挣,梁徽冷冷垂眸,黑沉的目光淡淡一扫,他又不动了。
“……”
进了营帐,梁徽脸上还是没有一丝表情,亲自给祝知宜处理伤口,有火烧的灼伤,有尖刺的血痕,有摩擦的淤青,这绝不是今日这一场大火就能造成的,祝知宜身上一定还有许多他不知道的伤。
玉白的皮肤染上嫣红的血,竟有种诡异的……美和破碎感,是慈悲佛以身饲了鹰,是观音剜了心头血,梁徽压下心头暴戾和凌虐,强作镇定地托起他的手,祝知宜麻木僵硬的手触到一片温热,掌心痒,他闷哼一声,梁徽的动作好像又轻了些。
直至这时冷静下来祝知宜心头才涌上一点后知后觉的暖意和悸动,还有一丝不解和……不敢相信,梁徽竟然亲自南下了,还只身前去找他,同他一起从漫天火光中逃出生天。
吵归吵,打归打,看着梁徽郑重专注为自己上药的脸,祝知宜心尖仿佛被撬开了一个泉眼,滞后的感动像温水一样源源不断冒出来,浸润他连日疲惫焦灼、动荡不安的心,祝知宜明白的,梁徽是担心他,这次……他确实是在冒险,即便有万全的准备,也不一定能从那样已经完全燃烧的滔天火势和精锐之师的重重包围中脱身。
祝知宜是做好了自己受伤的准备冲进去的,至于伤重伤轻,不在他考虑的范围,捡回一条命就成。
梁徽这次看起来真的是震怒,一路上到现在竟没再同他说过一句话,处理肩上和后背的伤也是直接上手。
脆弱的后颈、敏感的胸腔、跳动的心口、微颤的肩头……祝知宜被他摸得有点不自在,下意识屏住呼吸略微躲了躲,梁徽淡淡地睨过来,他又只得乖乖不动了任人摆布施为。
梁徽面无表情地给他上好了药,拿起药盒就站起来要走,祝知宜忙顿了顿他的衣袖。
梁徽侧身看他,居高临下,英眉还是蹙着的,好似在问,干什么。
“……”祝知宜笨拙地掀开一点他的衣袖,梁徽也受了很多伤,青筋虬扎的手臂布满刀伤剑痕,掌心的皮肤被烧焦了一块,他心里涌上一丝酸涩。
祝知宜把他按到椅子上,也默默拿过药箱给他上药。
刚在路上的时候针锋相对互不认输两人都元气大伤,这会儿又像两只受伤的困兽默默地给对方舔舐伤口,屋子里的气息和氛围生出诡异的黏腻和温情。
祝知宜没伺候过人,干这些活没有梁徽熟练,磕绊了几下怕碰疼他,想叫人来给他涂,梁徽垂着眼,忽然轻道:“你也就这点耐心。”
“不是,”祝知宜皱起眉解释,“我不会,怕弄疼你。”
“不疼,”梁徽挽了挽袖子,抢过他手上的药,平淡道,“你不想做我就自己来。”
祝知宜有些难受地抿了抿唇,没把药给他,说:“我来。”
他动作更轻柔地撩开梁徽的黑色夜行衣,柔软的指腹偶尔擦过伤疤累累的肌肉,他弯下腰检査伤口,鼻息喷洒,梁徽被他折磨得额头有些发热,感觉自己没有今天那场大火烧死现下也要被祝知宜此刻点的火焚灼。
“梁君庭,你是不是难受?”祝知宜徒手擦了擦他鼻梁上的细汗,又探了探他的额头,“怎么这么烫?”
梁徽往后仰了几分,祝知宜皱了皱眉,倾身追近:“难受要说,我去叫医正。”
梁徽一把拽住他的手腕,将人拉过来夹在自己两腿间,前额虚虚抵着他的胸腔,胸口起伏,沉下气:“没事,我没事。”你没事我就没事了。
怎么可能没事,祝知宜手轻轻放在他头上,两日的路程梁徽一夜就赶完了,还闯进火海陪他死里逃生,如今眼下青黑,面色止不住的疲惫。
“上完药,好好睡一觉。”祝知宜心下叹气,回来一路上同他计较的那些这会儿也计较不起来了。
两人简单擦洗了一番躺在床上,祝知宜的手脚到了冬天总是很冰,梁徽将他的脚夹在自己腿间,手也收进自己的腹中捂着,祝知宜抬眼,梁徽垂眸:“看我做什么?”
祝知宜忽然默默地翻了个身,给他留一个背影。
“……”梁徽不喜欢看他的背影,手攀上他的肩头,下面两条大腿紧紧地夹着他,“怎么了?”
祝知宜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他刚刚忽然心跳动得很快,许是好长一段时间没见着梁徽,久别重逢,他忽而觉得梁徽……好像有些不一样。
至于哪里不一样,他也道不明,那张脸本来就长得极出挑,但脸上带了擦伤,更多了几分冲破以往温柔假面的杀伐英气和果决干练。
但又不完全是因为这个,祝知宜捂着心口想,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竟有一瞬像失了魂着了魔似的,自从南下以来,他的心一直都飘忽着,虽然不至于害怕,但总悬着,梁徽一来,他的心就定了不少。
“……”一定是离得太近了,祝知宜放平呼吸说,“没事,快睡吧。”
梁徽盯着他的后颈暗下眸光,捏起他松散在枕边的黑发轻轻捻了捻,随手长臂紧紧圈住他的腰身,一收,覆近他身后,说:“清规怪我么?”他以前从未如此粗暴地对待过祝知宜,连大声说话都没有过,今日真的是怕极了控制不住才真枪实刀地同祝知宜打起来,他下巴的红痕现在都还没消下去。
祝知宜说:“没有,不怪皇上,皇上是担心我,我没那么不知好歹。”
他虽这样说,梁徽还是道歉:“对不住。”搭在祝知宜肩头的手紧了紧。
祝知宜摇摇头,转过身来:“我没放在心上,皇上也别记着。”
梁徽却没有答应他。
祝知宜太累了,在梁徽身边他总是入睡得很快,这是他入蜀以来最好眠的一夜,盆地湿冷,帐外风雪呼啸,帐中暖意融融,梁徽像个火炉似的烘着他,供给源源不断的暖和热。
作者有话说:
吵得狠好得也快!
小祝:怎么感觉他瞒着我变帅了?
第58章 雾谷
天光熹微,帐外响起军号声,祝知宜半梦半醒,隐约觉得有人在他肩窝拱来拱去蹭了好一会儿,脸好像被什么舔湿了,又暖又热,水汽一片,嘴也贴上一片温热的、柔软的触感,他眼睁不开,对方折腾了好一会儿才消停。
彻底醒来时已天光大亮,床上只有他一人,医正让他至少在床上养两天,祝知宜嘴上应了,着麒麟服的动作却干脆利索,训练有素得根本看不出受了伤。
撩开帘帐,一大群人正从远处走来,当首的那位红缨银盔,玉树挺拔,是梁徽,身后跟着一众姬家将领,还有一只半人高的狼犬。
他正认真听人禀报,神色从容,偶尔凝思,阳光洒在他的军袍上更显灼灼其华。
祝知宜看过来的第一眼梁徽便感应到了,与将领说了几句,一人一狼朝他走来。
狼崽许久未见祝知宜,嗷了几声奔过来,祝知宜张开双手被它扑得后退了几步,撸着狼头轻笑:“这长得也太快了。”
吨位比军犬猎犬都大,是一个“兽类”的体格了,也更俊了,犬齿尖利,毛发蓬松漂亮,一双绿眼睛幽幽发亮,神气又威风。
他问:“怎么把它也带来了?”
“它自己跟来的。”梁徽丝毫不见昨日的暴戾阴沉,又恢复了往日那副温润平和的模样,含情脉脉地望着他。
“……”祝知宜摸不透他,只好蹲下来撸狼。
梁徽也蹲下来,与他头抵着头凑在一块,低声说:“它追了大军二十里路,途中还帮着认路、刨雪和打猎。”
祝知宜拍拍苍耳狼的头:“没白疼你。”
狼崽许久不见祝知宜,使劲蹭着他手心,半点不见从林常胜将军的威风,多少透着点委屈劲儿,祝知宜忽然想到:“皇上,早上你让它入帐了?”
“?”梁徽一顿,反应过来,瞥开目光,淡定道:“不知道,我很早就出去了。”
祝知宜挠了挠狼崽下巴,若有所思同它嘀咕:“看来你真挺想我的。”
梁徽:“……”
梁徽和祝知宜都是第一回 带兵打仗,年纪又轻,其间种种艰困非常人所能想象,特殊环境下的压力、绝望、危难最考验一个人品性和本质,祝知宜和梁徽都在这场战役里将彼此看得更清更明。
朝夕相处,形影不离,比任何一个时候都离彼此更近,祝知宜更深刻地领教到了梁徽的工心算计和心狠手辣,梁徽也更清晰地认识到了祝知宜固执古板和大公无私。
训兵、布局、御人……他们不一定认同彼此,也时常争锋相对讥唇相争,但会在面对众将时一致对外,在每个寒夜抵足而眠,在行军出兵的关键时刻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就知道彼此的默契。
和而不同与求同存异,祝知宜凭的是宽的胸襟和广的气度,梁徽凭的是心里那份全天下都以为假其实也有几分真的感情。
梁徽每次用招都称得上阴狠,他顶着压力驳回姬将军直攻主城的谏书,直接在各路关口埋兵伏击,用暗器折断对方战马的马腿,火烧军粮或是掳掠战俘,及其用心险恶的招数,是一众旧部老将有些不耻的伎俩。
梁徽浑不吝,他才不管什么高风亮节胜之不武,他只看利益,要用最小的成本取得最大的胜利。
福王以为皇军进蜀后至少会来跟自己谈判一次,哪知梁徽二话不说直接发兵,打了敌军个措手不及,且梁徽剑走偏锋、招数诡谲多端,套路层出,福王与郎夷节节退败,一时之间,梁徽在军中威势愈盛。
但他惯会伪装和忍耐,无论多少次胜利,他还是那样平和温润,不骄不躁,宽以待人礼贤下士,更叫军中将士死心塌地,渐渐地,军权就随着人心不动声色又水到渠成地完成了转移。
看似运筹帷幄游刃有余,只有祝知宜见过他挑灯布局彻夜不眠的焦躁、梦中眉头紧皱的恐惧和夜半惊醒的大汗淋漓,梁徽自己都不知道,他每晚都把祝知宜的手拽得很紧,祝知宜甚至觉得痛,但他什么也没说,只默默反手扣住他的手指放在心口。
打仗讲的是天时地利,蜀地毕竞是对方的主场,福王在此盘桓多年,借忽变的风向和重重浓雾扳回一局,宝瓶口一役梁军损失惨重,连苍耳狼都伤了一条前肢,血肉淋漓。
又一次突击中,梁徽走散了,被围困在浓雾重重的盆谷,再下几场暴雨势必将所有人马冲走,已经突出重围的祝知宜又强令姬宁跟他折回去救驾。
姬宁负责拖住乘胜追击的藩兵,祝知宜带人深入雾谷,不放过每一个崎崛的峡道和每一个漆幽的隧洞,一天一夜,他放出的所有暗号都没有回应,他的心渐渐慌起来。
雾越来越浓,迷障重重,一起进谷的人渐渐走散了,深山老林被笼罩在一片绝望的死寂中,祝知宜全身湿透,嘴唇干涸,只有一瘸一拐的狼犬还紧紧跟在他的身后,忽然,狼犬很轻、很轻地碰了一下他的腿。
祝知宜警醒地放慢步伐,抚摸它的头鼓励它大胆地去感知,狼犬方向一转带他七拐八弯地探进一条阴湿的潮涧里,祝知宜看到那个满脸是血昏迷不醒的人时心脏狠狠下坠。
出军打仗时主帅都是易过容的,但祝知宜还是一眼就认出了梁徽。
他身上血未停,汩汩殷浆把洼地、溪涧染成一泊惊心的红,颈脖和肩膀被刺出极深的伤口,腐肉溃烂,苍白的脸和毫无血色的唇让他看起来像鬼蜮浴血的罗刹。
祝知宜咬紧牙根走过去,很轻很轻地抱起他,仿佛只要用一点力怀里的人都会碎了、散了,梁徽嗅到熟悉的气息竭力撩开眼,对他扯了扯嘴角,祝知宜心头一酸,刚要开口,不远处传来搜寻的脚步。
梁徽忽然将他压在身下,他已经用尽了全部的力气,气若游丝:“别动。”
是敌军。
对方不仅要乘胜追击,还要赶尽杀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