渠清如许 第24节

  祝知宜挑眉:“梁君庭,有什么是你不知道的么?”
  朝臣阴私、后宅垢秽、事无巨细,自在胸壑,如此想来,这人实在是可怕得很,天下之大,没有能瞒过他眼睛的。
  梁徽却看着他说:“有。”
  “什么?”
  梁徽盯着他的眼:“清规的心思。”
  “……”
  “我从来猜不透清规的心思。”
  “?”祝知宜气笑,连称呼也变了,“皇上莫要倒打一耙,臣向来是坦荡磊落有一说一的。”
  “反倒是皇上——”他语气平静,悠悠道,“君心难测,真假难辨,叫人惶恐。”说笑的语气说着认真的话。
  梁徽仍是望着他,自嘲勾了勾嘴角。
  坦荡磊落。
  祝清规确实足够坦荡磊落。
  因为只有心无杂念才会坦荡磊落公事公办。
  可庆的是祝知宜与他讲话大胆随意了许多,第一次从祝知宜口中听到控诉,让他心头微动。
  “朕叫清规惶恐么?”
  祝知宜自觉有些失言,他斟酌道:“倒也不——”
  “清规说真话。”语气中竟有一丝恳切的错觉。
  祝知宜忽而有些难为情,沉默片刻,如实道:“惶恐不至于,难测倒是有几分。”
  “难测?”
  “臣愚钝,”祝知宜回头望他,抿了抿嘴,“时常分不清皇上哪句真哪句假。”
  言语之间,气氛微妙。
  “噢?是么?”对弈一般,你来我往,梁徽率先发动攻势,仗着树上空间窄小,趁势将下巴搁在祝知宜肩上,歪着头,轻声道:“朕鲜少说假话,可清规似乎总并不爱把它当真。”
  祝知宜动弹不得,但也不甘示弱:“皇上是不说假话,可藏了一半的真话也算不得多真。”
  祝知宜忽然回头,鼻尖就要对上梁徽的,连气息都很热,他说:“梁君庭,你是不是很喜欢让我猜啊?”可好像每回他的答案梁徽似乎都不是很满意,甚至给人伤心的错觉。
  梁徽自己先耍的赖,又自己往后退了几分,很深地望进他眼里:“不是,是有些东西我希望是你自己懂,是发自内心,而不是由我来告诉你。”不是由梁徽告诉祝知宜’应该‘怎样,’应该‘喜欢他,’应该‘爱上他,更不是一个皇帝命令一个君后,他只是希望祝知宜自己动心,自己慢慢懂,发自内心,更纯粹简单一些。
  祝知宜皱这眉,梁徽笑笑:“不懂也没关系,我又不会怪你。”不懂就是祝知宜还不喜欢他,还没到那份儿上,他强行戳破有什么用?
  “哦。”
  你是不是经常觉得我很莫名其妙无理取闹。”
  “?”
  祝知宜看他轻抿的唇有些严肃,要推心置腹言之肺腑么?今日已经很放纵了,要更放纵一点吗?他想了许多话:“倒也——”
  梁徽不想听他说官话,又自己先认了:“是朕的不是。”
  “朕是不大信人,”他垂着眸,眉心微蹙,很是有那么几分伶仃萧索,“许多事叫朕不敢。”
  “……”他这么一说,祝知宜倒觉得自己斤斤计较揭人疮疤,忙道,“皇上自己说的,往者不谏,只看前程。”
  梁徽没说话,祝知宜不怎么懂宽慰开解人,想了想,忽而靠他更近些,轻声叫他的字:“梁君庭。”
  初夏青叶沙沙作响,梁徽听到祝知宜问:“你信我么?”
  他抬头,祝知宜秀美生动的脸近在咫尺,对方微抬起下巴,声音笃定真诚:“梁君庭,你可以信我。”
  我不会骗你。
  梁徽怔后,一抬眼,对上他宽容温静的眸,片刻,他倏然倾身压近,祝知宜猝不及防,看着他鸦黑眉眼放大,越来越近。
  只听得梁徽一声低笑,从他发鬓间取下一片叶子。
  “……”
  祝知宜薄恼,梁徽歪着头看他,将手心摊在他面前:“像一只蝴蝶。”
  “……哦。”
  梁徽拉过他的手,摊开,反手严严实实盖上他的手掌,树叶落入祝知宜掌心中,梁徽捂住了他的手,贴着他耳边道:“别叫它飞走了。”
  “……嗯。”祝知宜把那叶子放到里衫的缝兜里。
  梁徽弯了下眉,指了指他手上那串糖芦,一笑:“清规吃过么?”
  祝知宜摇头。
  梁徽解开,送至他嘴边:“甜的,尝尝。”
  两人分食完一整串,口舌生津。
  夏露夜中有花灯节,汴京河波光粼粼,流萤溢彩,两岸丝竹笙乐热闹繁盛。
  梁徽买了两盏六菱花灯,去跟老板借个火折子的功夫,祝知宜身旁便多了个人。
  第38章 花灯
  高大温润的公子带着小厮来与祝知宜借笔:“公子笔风仙逸、运笔生花,是魏碑别派么?
  祝知宜挑眉:“你识得魏碑体?”当朝崇秦体,显少人习魏碑,看来遇到个行家。
  对方望着他漆黑透亮的眼,晃了一瞬,遂真诚笑道:“平日临过几帖,与公子差得很远。”
  祝知宜笑了笑,他本就喜书墨,便随口与人闲说了几句。
  那公子恳切邀他:“林某在岸边设了茶案几位好友临湖听乐清谈,邀公子一同—”
  “清规。”
  祝知宜肩头搭上一只手,梁徽用了力的,几乎将他整个人揽进怀中。
  那公子一怔:“这位是……”
  梁徽冷漠得体地笑着拒他:“谢公子盛邀,在下夫君还有事,无缘前往。”
  祝知宜几分莫名,侧头看到梁徽冷淡的眼与轻讽的唇,觉得他太过失礼,便礼貌同那人说了抱歉。
  直到走远,那公子还站在原地怔怔望着两人相依又相称的背影。
  梁徽蹲在岸边点燃花灯,状似随意道:“鱼龙混杂之地,清规当真是一分防备心也无。”
  祝知宜拨弄着灯芯,不以为意:“看他衣冠装束谈吐气度,应不是什么叵测之徒。”
  梁徽嗤笑一声,不再说什么,祝知宜不懂也好。
  祝知宜瞧他不说话了,便把手中花灯递到他面前:“梁君庭,你生气了?”
  梁徽一抬头便看见他那张在橙红灯火中温暖秀美的脸,眉眼和那颗勾人又无辜的痣都被点亮,梁徽不怎么高兴地低下头摆弄花灯,不言不语。
  祝知宜想了想,将灯柄塞进他手中:“你说得对,我们身份特殊,出来是应该谨而慎之,三思而行。”
  “……”梁徽低眸,看到那灯扉上写着两行银勾铁划的魏体“求而得之,得偿所愿。”
  梁徽问:“怎么写这两句?”
  祝知宜字好,所有的花灯都由他负责。
  祝知宜低头写下一盏:“不好么?”
  “以前宗族祭祀,祖父和堂兄都要念长长的祭词。”
  “我倒觉得,不必把所有的心思都告诉神仙。”
  “只要心诚、力行,想要的都会得到。”
  梁徽若有所思,轻声重复他的话:“只要心诚、力行,想要的都会得到?”
  “照清规这么说,那这世上,没有办不成的事了。”梁徽的眉眼在灯火里,一半被点亮,一半隐没于黑夜。
  祝知宜:“你不信么?”
  梁徽不置可否一笑。
  祝知宜很认真说:“你看,你这便是心不诚。”
  祝知宜是很固执的,总有他的理,梁徽只好说,“是。”
  河岸熙熙攘攘,人生喧哗,他们只能挨很近说话,像两只额碰着额的动物。
  祝知宜苦口婆心:“你要心诚,神佛会佑你,我也会帮你。”
  “是么?”梁徽好笑,心里又涌上一点暖:“你会帮我?”
  祝知宜认真道:“我说过的,你可以信我,我不会骗你。”君子一诺千斤重。
  梁徽敛了笑,沉默片刻,随手拿起花灯碰了碰他手上的,好似在结成一个诺约:“好。”
  花灯盈盈,顺着夜河的流水飘远,灯火摇曳,月近中天,岸上的人渐渐散了。
  两人骑马回宫,夜里风大,梁徽将外袍披在祝知宜身上,临近朱门,祝知宜忽然一勒缰绳。
  梁徽也停下:“怎么了?”
  祝知宜掏出一块福禄牌,扬手抛过去,梁徽稳稳接住,桃花木,玉佩大小,上面还是那几个字:“得偿所愿。”
  梁徽勾唇:“送我?”
  “嗯,”祝知宜趁他去借火折子的时候买的,“谢你今日请我喝酒听戏。”
  “这么急么?”梁徽笑问,连回到宫都等不及。
  祝知宜也不知道,或许是过了那道朱红宫门一切就都不一样了。
  这牌符是祝清规送给梁君庭的,不是君后送给皇上的。
  祝知宜笑笑,没说话,策马向前,道道朱红宫门渐次大开,盏盏宫灯琉光摧残,梁徽握住缰绳紧步跟上。
  夏露一过,天闷热起来,霜月初四,赫兰长公主携南疆大将军省亲队伍抵京,举城翘首,万人空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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