渠清如许 第22节

  又梦到母妃了——那个教他识字明理的女人,被奴才们搓摩,头发剪了,拔去指甲,下头留着血,半疯半癫死去。
  梁徽头上渗出细汗,胸口起伏,祝知宜还在身边睡得恬然,睡姿规规矩矩,梁徽忍不住靠过去,祝知宜迷迷糊糊地动了下身,意识不清地按住身旁乱拱的人,下意识地抚上他的背,轻轻拍打。
  梁徽脊背一僵,攀住他的肩膀一点一点贴近他的脸,祝知宜明明睡得呼吸匀沉,手上安抚人的动作却还没停。
  梁徽因为夜雨被惊恐的心渐平静下来,双臂撑着上身就这么停在离祝知宜不足一寸的距离,他觉得安全,他觉得温暖。
  梁徽幽暗的目光一寸寸扫过祝知宜恬静安然的脸庞,感知他均匀温热的呼吸,梁徽垂眸,手放到他温热的颈侧,指腹很轻地摩挲,祝知宜红润柔软的嘴唇动了一下,唇珠显得很娇……
  梁徽眯了眯眼,手握成拳头收紧,缓缓倾身——祝知宜毫无知觉,抬手将在自己身上乱动的人胡乱一按按进自己怀里。
  “……”梁徽失笑,埋在祝知宜颈窝里,蹭了蹭脸,祝知宜无意识地抱着他的头拍了拍。
  梁徽双臂穿过他的腰,缓缓收紧,祝知宜被勒得闷哼了一身,梁徽作乱似的掐了一下他的腰,拱了拱他的颈窝,终于沉沉睡去。
  祝知宜对夜中之事一无所知,只是每日晨起自己都被床上另一个人缠得又热又紧,有时狼崽也来凑热闹,梁徽从不许它上床,它便搁床边眼汪汪瞧着抱在一处的俩人,看得祝知宜不好意思,明明他们什么也没有做。
  祝知宜把梁徽叫起来用早膳,轻声细语地,梁徽还要发起床气,祝知宜并不生气,他不允许自己惰床,对别人却很宽容。
  况且他知道,梁徽并不是真的无理取闹,他看起来玩世不恭,祝知宜却在很多个偶然醒来的深夜看到睡不着的梁徽坐在案牍边看奏折,应该是很棘手的事情,两撇墨眉都皱得极紧。
  梁徽也有时候会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可到了第二天,谁也看不出来。
  高坐明堂锋芒毕露的年轻帝王并不像别人看起来那样意气风发,他的坚毅、刻苦和要强祝知宜都看在眼里,但没戳穿,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们是同一类人,在对自己狠这一点上。
  同住的这些天,祝知宜觉得梁徽近了一点,真了一点,或者说,他更了解了对方一点。
  但他不知道的是,梁徽是隐忍而高明的猎手,擅把自己春风化雨,润物无声,便让祝知宜习惯很多事情,习惯床上另一个人的温度,另一个人的气息,和另一个人的触碰,潜移默化,不知不觉,悄无声息,等猎物惊醒的时候,已经被对方彻底攻占了灵魂的每一个缝隙。
  夏露京游是春去入夏的盛节,寓意草木繁盛、开启农忙,举朝休沐三日,帝后于首日在汴京河同舟,受万民礼拜。
  织造局送来的装束考究繁复,梁徽拿过玉屏手上的玉带,亲自为祝知宜正腰带、捋衣冠,祝知宜看着梁徽专注的侧脸与娴熟的动作,又来了,那种感觉。
  那种他们好似一同在这宫中生活了许多年的感觉。
  梁徽的目光自铜镜中传来,祝知宜有些迷茫地移开视线。
  梁徽若有所思地扬了下眉梢,唇角弯起,微不可察。
  大梁国风开放,民风也开化,帝后首次合体露面,万民朝拜,两岸熙熙攘攘水泄不通。
  皇帝丰神俊朗,君后清隽秀雅,竟有大胆女儿家学古人掷果盈车。
  祝知宜:“……”
  梁徽闷笑,将人揽至身边,折扇一打,提他挡了入夏的赤日,又时不时替他扇风,举手投足,体贴备至,十足地君子。
  祝知宜看两岸的小娘子忽然分外激动,不解道:“怎么了?”
  梁徽知他是南书房第一好学生,想必从未看过江湖上流传的那些话本画册,淡定笑了笑,温声解释:“没什么,可能得见圣颜激动难掩吧。”
  祝知宜不疑有他,根本不知道这里头混着多少皇城画手、戏班大拿;也根本料不到不出半日,他与梁徽的帝后爱情故事将被说书人描得天花乱坠、场场爆满、一票难求。
  河面起风,船有些晃,梁徽将人牵起,同他换个位置:“清规坐里头。”
  时值入夏,梁徽又拿帕子给他擦额角的细汗,神情温柔专注,祝知宜面色古怪地望他,梁徽报以浅笑。
  “……”
  两岸又传来一阵小娘子的叫声,其实船与岸距离甚远,她们连船上之人的脸都看不清,但并不妨碍他们陷入帝后旁若无人的柔情蜜意中。
  同舟游行时间不过一刻,船到了一个提前清场的码头两人上了岸,换了便服,照着议程他们该从密道回宫,梁徽忽然拉住祝知宜的宽袖:“清规想过夏露节么?”
  他知道祝知宜家规甚严,从前未曾好好玩过什么节日,祝知宜想说这不合规矩,还没开口梁徽已经转身吩咐侍卫长找人乔扮他和祝知宜回宫,只留几名影卫暗中跟着。
  祝知宜犹豫了一瞬,竟没有开口制止。
  梁徽牵着他走入十里长街,走入人声鼎沸,走入人间烟火,看那些他没见过的、他没吃过的、他没玩过的。
  各种动物形状的糖人、小碗装着的石榴果儿、大火烘炒得极香的板栗、草莓的山楂的糖葫芦……
  梁徽在祝知宜的目瞪口呆应接不暇中给他买了一袋又一袋零嘴,温柔耐心地注视他。
  “我拿着,你直接吃。”
  “板栗这样剥才不会碎。”
  “算了,我来吧。”
  两人这些天住一块越来越熟,刻板尊礼如祝知宜在梁徽这儿已经破罐破摔,再破格失礼的事已经数不胜数,也不在乎多这一桩一件。
  梁徽跟生怕他没吃过好吃的似的:“里边有蟹黄汁儿,你先吮一口。”
  祝知宜吃相斯文规矩,梁徽伸手给他盛着滴落的汤汁:“啧,大口咬。”街边巷口的小吃就是要大快朵颐才好。
  祝知宜不得其法,弄了他一手汤汁,梁徽也不在意,就着他吃剩的一口塞进嘴里。
  “……”祝知宜顿时脸红心跳,莫名其妙。,感觉不太对,他移开视线。
  梁徽吃东西不似平时那般文雅,甚至有些囫囵,看得祝知宜也生了食欲和兴致,他过去没在这种地方、也没这样吃过东西,什么都新鲜得很。
  祝知宜以前没好好玩过,一双眼总被两旁的摊贩商铺吸引,庙会游人如织,推搡拥挤,他打了个趔趄,梁徽拉了他一把:“抓着我的手。”
  第35章 朕看清规,皎如山月
  人山人海,若不是和对方牢牢牵着手,转眼便被冲散。
  祝知宜被人群推来挤去,梁徽拉他贴在自己身前,侧脸堪堪碰到一起,又分离,祝知宜那层皮肤仿佛生了火似的,烫极。
  梁徽微低下头,眼底浮着一层浅的笑意,伸手为他挡住外头汹涌的人潮,又细心捋好他衣袖被挤得有些发皱的褶子,贴近他的耳朵道:“人太多,清规别跟丢了。”
  祝知宜几乎被他圈在怀里,近得甚至能听到对方的心跳。
  梁徽的心跳声似乎并不如他面上那般游刃有余,他手按在祝知宜肩膀让人转了个方向,从后面揽住他往前走。
  有梁徽护着,祝知宜再没被人撞到过,人潮再汹涌,人声再喧嚣,梁徽都为他一一挡开了。
  夏时令庙会手工玩意儿多,关老爷的红黑脸面具、玉雕配饰、木工泥人、折扇竹编、投壶射箭应有尽有。
  一处现场磨制瓷玉文玩的铺子排起长长人龙,祝知宜看了会儿,坦率自然地评价:“我觉得你做的比他好。”
  梁徽微怔。
  祝知宜还记得在晋州时他问过梁徽如果没做皇帝会做什么,梁徽说会在宫城十里街边开一个小摊做手工匠人,还说如果祝知宜哪天逛庙会看到了,心情好会赏脸买一个。
  祝知宜当时说他不会,他从来不玩这些。
  后来祝知宜收到了梁徽亲手做的冰灯、玉簪、柳编,这些天梁徽又在他宫里做了笔山、茶罐、砚台,隔三差五当作礼物送给祝知宜,还非要拿官窑、玉景大窑的名匠之器叫祝知宜品评谁做的更好。
  “……”
  那些物件没有被祝知宜恭敬供起来,而是在日常贴身配用。
  梁徽的手工慢慢填满他的梳柜、案牍、屏风,这些东西与赏赐的明珠、黄金、美玉都不同,或许也只是梁徽的心血来潮,但礼轻情意重,祝知宜一直都没有认真道过谢。
  他面颊被热得有些粉,很真诚地推翻自己之前在晋州的话:“如果我年少时游庙会遇到你这样的手艺一定会心动买下来的。”
  梁徽静静望着他。
  从前那些玩笑话都不过是遐想,年少的祝知宜不曾游过庙会,他现在也不是手工匠人。
  忽然,他勾唇一笑,少见的肆意张扬:“那是,我做的便是最好的。”
  祝知宜怔了下,也弯起眼,点头,确实,梁徽做什么都比旁人厉害,若是只是一个手工匠人,也一定会是十里长安街上最拔尖儿的那一个。
  他们在摊前站得太久,被小贩拉着围观打赏:“这位小郎君,给你夫君也亲手做一个吧。”他们这儿提供原料和工具,“瞧,张府的大公子做了盏花灯,他娘子可高兴了。”
  祝知宜被说得面颊燥热,眼神移开,故作四处张盼。
  梁徽扬唇,看着五米梨花木长桌摆满的小玩意儿,很配合地问:“夫君想要哪一个?”
  “……不用,皇——君庭送我的东西已经够多了。”他的案牍被装缀得满满当当。
  多吗?梁徽觉得不够,他从祝知宜身上索取了很多,但想送他的也很多,想送他春花秋月,想送他高山流水,祝知宜这么个金玉人儿,值得这天下最好的东西,但祝知宜拥有的似乎一直都很少,他需要的也一直都很少。
  怎么会有人连庙会都没逛过的。
  糖葫芦没吃过,蟹黄包子没吃过,连彩旦舞戏都没看过,啧。
  后边有人挤过来,梁徽让他站在自己怀里,懒散一哂:“这不一样。”
  梁徽下颌若有似无擦着祝知宜的耳郭,声音从后方传来,因为太近显得温润而低沉:“这是咱们第一回 一同逛庙会,得留个纪念。”
  梁徽指了指一段摆在案首的沉香木,小贩马上说:“郎君好眼光!这百年紫檀今早才截下,还沾着露呢,您瞧。”
  梁徽什么好东西没见过,没被他忽悠,不过是看这木纹理秀致,又有些年头,祝知宜喜欢练字,用来当镇纸倒是不错。
  梁徽直接牵着他在案边坐下,店铺虽小,五脏俱全,木尺、刻刀、描笔都有。
  梁徽目光直直打量了祝知宜片刻,开始动手,祝知宜坐旁边给他递工具。
  梁徽生相俊美气质如玉,专注时格外温柔,惹了一圈娘子郎君围观,祝知宜看着他认真的侧脸有些出神。
  鼻梁很高,英眉锋利,帝王之气,不过抿起的唇红而薄,是寡情薄凉的长相。
  “好看么?”
  “……”
  梁徽没抬头,磨平檀木边缘,唇畔噙着点笑:“清规第一次这样认真看我。”
  “……”祝知宜佯装饮茶,茶碗盖住半张脸,“快做好了么?”
  梁徽也配合他转移话题:“好了,最后几笔落款,清规可要一试?”
  这般,这镇木便是合他们二人之力一同完成的了。
  祝知宜凑过去,看镇木上刻了山月溪涧、松柏青竹,寥寥几笔,意境深远,他不禁由衷叹:“梁君庭,你这画工越发精湛。”
  若不是他知晓梁徽的心思计谋与九曲心肠,也定要以为他是个玩物丧志的无为之君了,哪个干正事的皇帝木工、画技、玩乐样样精通的?
  梁徽却道:“不是画工精湛,是我在画清规。”
  “?”
  梁徽看着他,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音量轻声道:“朕看清规,皎如山月,韧如松竹。”下笔由心,纸墨入情,以画抒意,所以才会这样精湛。
  “……”祝知宜心又跳起来,梁徽惯会说这种似是而非、奉承人的话,但他听起来确实高兴:“莫乱捧我。”
  梁徽知他不信,一笑,也不在意,将人牵到身前:“在这儿落款。”
  祝知宜拿不惯刻笔,险些划到手,身后忽然有人覆上,握住他的手,一笔一划刻上“赠清规”,横竖撇捺,入木三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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