泪
高苒漫无目的绕着胡同走,一条接着一条,虚飘飘地,如同踩在老北京暗色的织锦的大花地毯,地毯上是头尾相连回字文的迷宫。
遥遥一声狗吠拉回她的思绪,这方注意到夜色将阑,天空一角透着隐约的蟹壳青,四周坠着几颗星子,黄澄澄的,她仰起脸朝天看去,就像在看大唐久负盛名的薛涛笺,一样碧青洒金的颜色,衬得人反倒是矮了,矮成了那娟娟的簪花小楷,弱柳扶风地誉在纸上。
天亮了,她居然就这样走了整整一夜。
“高小姐。”
赵屿森朝她迎面走来,一身嘻哈风外衣沾染了浓郁酒气,清晨的风拂过他富贵风流的眉梢眼角,一阵甜腻的果味,后劲泛着酸气,她皱了皱眉,是她最讨厌的白兰地。
男人施施然展出臂膀,挡在她面前,笑靥浪荡不羁,如同第一次见时那般,可这笑里究竟又有些不一样。
“高小姐,我下周一出国,今后大概是不会回来了,看在我刚刚救你一命,让你摆脱那个蒙古男人的份上,泪洒长亭十里相送不必,但也应该略备薄酒为我饯行。”他的话还是玩世不恭,视线落在高苒身后的早餐店,“实在不行,豆浆饯行也成。”
说完,他从裤袋掏出莹白,没有LOGO标识的特供香烟盒,抬手笼着打火机簇起的橙蓝火光,悠悠点起一支烟。
烟雾四散,有着鸦片的甜美。
出乎高苒意料,没想到方才赵屿森是有意那样做,目的是为她解围。
北京现的在早餐店大多走互联网路线,量大方便,直击用户痛点,提供的都是拎着就走的早餐盒子,谈不上有多好吃,但很适宜九九六的打工人,毕竟早上七八点的时间,能坐下来在那点碗豆汁,再配上一份卤煮的,都是皇城根下地道的北京大爷才能享受的福分。
此时此刻,年轻的高苒和赵屿森坐在店里,显得分外不合时宜。
碗底两大勺白糖,店老板手里执着杉木的长柄勺儿,手往上提溜,烟雾缭绕,浓白醇厚的豆浆瀑布般飞冲下来,如同关二哥手中过五关斩六将的青龙偃月刀,气势十足。
鼎沸的豆浆融化绵白糖,淡淡腥气萦绕在鼻尖。豆子磨成豆浆,煮开了,也还是腥的。
赵屿森仿佛被面前这最普通的食物勾起了兴致,瓷勺舀着豆浆,又拿过粗油条来泡着。
“你出国后,不回来了么?”
高苒不太相信赵家人会离开,不过赵屿森家的事她也听了一二,后来她父亲后母之所以不再逼着她同赵屿森一起,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怕引火烧身。
赵屿森显然不想谈这个话题,故意刺了一下高苒,“怎么,我走了高小姐很开心?这个社会并不会因为我们这几只蚂蚁走了而发生改变。官商勾结,高苒小姐在大多数老百姓眼里,还是黑肺黑肝的资本家,或者心情好了,叫你企业家。但是你知道的,这里面没有差别。”
高苒第一次听到赵屿森这样的权贵,会称自己为蚂蚁,心里只觉儿好笑,舀着碗里豆浆,暗想这样的蚂蚁走得越多越好,省得将来把国家蛀空了。
吃完这餐饭,赵屿森开车送高苒回去。
他落下车窗玻璃,眯着眼,依旧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
“高苒小姐不用为我们的离别太过悲伤,虽然我走了,但我相信我们迟早会在国外见面,你知道的,有钱人都会走的,时间问题。我劝高小姐有机会快点走吧,人不走至少钱也要先转出去,迟了只怕是不能的了。”
他说得笃定,料定高苒跟他和二代三代们心里都是一个小九九。
高苒看着他,回得更笃定:“我站的位置是生我养我的地方,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会一走了之。赵屿森,祝你一路顺风。”
男人的脸庞僵硬,沉默片刻,挑了挑眉,开着超跑扬长而去。
高苒盯着超跑的背影,心里霎时浮涌出很多词语,制度,资本家,权贵,财阀,未来……她摇了摇头,不愿再去想,往前走了几步,过膝长靴便像踩了粘稠的胶水,牢牢黏在地上。
男人孤零零站在她家门口,依旧是昨晚那身装扮,只是神色全然变了,变得憔悴,只一晚的功夫下颏更加尖瘦,密着青色的硬刺的胡茬,眼底沉沉的乌青,眼眶里红丝弥布。
他在这里等了她一夜。
他看着她,勾起唇角,慢慢地笑了,这笑容里有分明的酸楚与自嘲。
在他背后咸蛋红的朝阳越过枝梢,努力向天中央攀去,路边细脚伶仃的夜灯到点一盏盏灭了,余下一溜灯罩子,黑框白底的,像遗照。
高苒双手攥紧,指尖掐着软白掌心,生出丝丝潮潮的红,明明路灯灭了,她却只觉眼前明晃晃的难受,过了会儿,才发现是男人眼里闪烁着的光亮,一小片湿咸的光亮。
周围霎时变得一片寂静,高苒怔愣在原地,只看到男人转身决绝离去时,眼角流下的那颗泪珠,晶莹剔透。
她想到在内蒙古,他低着头站在大卡车旁,忧伤地听小男孩唱《梦中的额吉》,月光落寞地勾勒着他的影子。
想到客房阿姨告诉过她,草原上的汉子,从小到大都不准哭,即使没了妈妈,也只能将这份难受融化在歌声里。
一瞬间,高苒觉得齐毅的泪砸在了自己胸口,生疼生疼,她想着追上去,同他解释她和赵屿森并没有什么,她昨晚没有跟他在一起,可男人离开的速度这样快,很快消失在前方。
齐毅是第二天离开的北京,买的火车票,临走前他去看了长城,这个为了抵挡北方游牧民族的入侵,用人力建造起来的雄伟建筑。
他沿着破败的长垣,走着,走着,终于明白有的人心里的长城,他永远进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