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德全一时不能理解他的意思:“陛下这是……”
“拿走拿走拿走。”萧廷深不耐烦地接连挥手,“云停马上就要回来了,千万别让他看见,也别让他知道,拿着东西从后门出去吧。”
魏德全这才恍然大悟:陛下这是怕顾大人看到了指婚的懿旨不开心啊!可是陛下,这懿旨是明发六部,晓谕朝廷的,顾大人身为正二品户部尚书,怎么可能不知道这道懿旨……?
但这话他也就敢在心里嘀咕一下,如果胆敢宣之于口,萧廷深一定一脚就踹过来了。他只能遵从谕令,默默抱起了那口箱子,把钥匙塞在衣袖里,然后带着它从后门出了宫。
前脚魏德全刚走,后脚顾忱就进来了。他一进来,萧廷深显而易见紧张了一下,也不在屋里转圈了,就直挺挺在书架前站着。顾忱进来之后径直走向了自己常坐的位置,脸上神情看不出喜怒。他伸手拿过一本书,然后给自己倒了杯茶。
翻了两页书之后他可能是觉得不对劲,抬起眼来莫名其妙地看了萧廷深一眼,见这人直挺挺站在书架前,尽管绷着脸和平时一样,但依旧流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最明显的就是,从他进门开始,萧廷深的眼神就直勾勾落在他身上,一刻也不曾离开。 一秒记住m.biqiudu.com
他不解地看了看自己,着装整齐,没有什么不妥之处;于是抬起眼啼笑皆非地看向萧廷深:“陛下怎么了?”
萧廷深显然是被他吓了一跳:“……没什么,没事。”
顾忱眨了眨眼,唇角蔓延出一丝笑意,语气也带上了几分揶揄:“没事的话,陛下为什么站那么远?臣还以为陛下……”
“什么?”
“以为陛下背着臣做了什么亏心事呢。”
“朕没有!”
他否认得如此之快,让顾忱也忍不住有些诧异了。他不禁上上下下又重新打量了一遍萧廷深,想了想最近发生的事情,似乎也没什么不妥,可萧廷深那个态度……?
“陛下真的做了什么?”顾忱禁不住微微蹙眉,“陛下做什么了?”
萧廷深不吭声。
顾忱自然是不会和他发火着急,但他心里一瞬间确实是有些担忧。他放下了书,眼底透出一丝凝重:“陛下,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不要让臣担心。”
他直言自己很担心还是头一次,萧廷深顿时有点动摇。他坚持抗拒了一会儿就在顾忱的凝视之下泄了气,低声说道:“朕已经命人把那道懿旨丢出去了,你……你别伤心。”
顾忱愣了愣:“什么懿旨……”
然而话说到一半就停住了,他猛地想起了今日皇太后确实是下了指婚懿旨,难道萧廷深是因为这个……?因为他在得知皇太后指婚消息时就表现得有些患得患失,还格外没有安全感,事后顾忱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难道是萧廷深怕他再情绪低落,所以背着他把懿旨偷偷丢了出去?
顾忱心里一时感动,一时又哭笑不得。他从未想过萧廷深会把他的每一分情绪变化都记得这样清,还如此顾及他的感受——如果放在从前,萧廷深是绝对不会这样的。
他垂下眼,不禁轻笑。许是因为见他笑了,萧廷深松了口气:“……你没有不高兴吧?”
“还是有的。”顾忱柔声说,“刚刚接到懿旨的时候,臣确实有些不开心。不过后来……”
“后来?”
“臣收到了妹妹的回信。”顾忱笑道,“她说无论发生什么事,她和母亲都会站在我这边。”
顾忱是在户部处理今年大靖账目时接到的懿旨。尽管他对此早有预料,但不可避免地,他还是从心底浮起一丝怅然。
——知道是一回事,可什么心情,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原本他回来时确实有些低落,可随后收到了家里的书信。信是妹妹写的,夹杂着母亲的叙述,并没有很长,但明确表达出了家人对此事的态度——她们都知道如今京中剑拔弩张,要顾忱好好照顾自己,也明白这是暂时的缓兵之计,没有什么不能接受的。
在结尾处,妹妹写道:母亲和我做好了会发生任何事的心理准备,哥哥照顾好自己。
顾忱把这封家书叠好贴身放在胸前,原本还有些低落的情绪一瞬间被这份熨帖与细心温暖了。他明白他此刻不是孤单一人,他的家人也在。
而现在……
萧廷深也在。
.
懿旨一发,朝野顿时都传遍了。也有人在背后嘀嘀咕咕,说顾忱和萧廷深的关系不清不楚,结果到最后,太后指婚的却是他妹妹。
对于这种话萧廷深没听见还好,有一次他去御花园的路上听见了两个宫人这样嚼舌根,当场暴怒——他倒是没发火,只是冷冷命魏德全把那两名宫人各自痛打五十廷杖,逐出宫去。
这五十廷杖和杖责江崇的那次不同,行刑之人见皇帝是真的怒了,下手丝毫没有手软,打完之后这两个人只剩了半条命,是被人硬生生拖出去的。处理完了这两个人之后萧廷深又冷冷下了一条命令,谁也不许把此事告诉顾忱,也不准在顾忱面前说类似的话,否则他不会手软,一律杖杀。
也唯有在这个时候,他身上才显露出了一点过去传言中“冷酷暴虐”的影子。
打完了这两人之后有宫人来报,说他生母帝太后从宁城寄来了一封信。萧廷深心知这必定是有关这道懿旨的,心里破天荒忐忑起来——除了面对顾忱,他也只有在面对自己母亲时才会出现这种心情了。
他拿不准母亲的态度。
虽然他对顾忱心悦已久,早在二人同窗时就已然动情,但在母亲面前却一直掩饰着。他不清楚母亲对此事会有什么反应,旁人他可以不屑一顾,可以冷漠相待,可以简单粗暴让他们闭嘴,但他对自己的母亲却不能这样做。
……如果母亲知道了他对顾忱的感情……
……如果母亲赞同他娶顾忱的妹妹……
萧廷深没有回甘泉宫拆信,他怕自己在顾忱面前失态。于是一言不发,招了招手,一名小太监就把信呈了上来。
他拿起信,仿佛它重逾千斤。他迟疑了很久才下定决心,拆开了它。
.
这天萧廷深回来得很晚。
顾忱在甘泉宫书房里坐了快两个时辰,难免有些心神不宁。自从他住进甘泉宫,萧廷深每天回来的时间都很规律,从未有过这么晚不回来的时候。就算他还有政务没处理完,他也会命宫人抱着折子回书房,亦或是把大臣叫到书房来议事。
顾忱在书房里喝完了两壶茶,又翻过了一本看完的书,来回踱步几次之后终于忍不住要叫人去看看萧廷深究竟是怎么了。他还没说话,书房门就被人推开了,萧廷深走了进来。
顾忱嗅到一股淡淡的酒气,并不是很浓烈的那种酒,倒像是他们过去常喝的浮青瓷。他有些奇怪,开口问道:“陛下怎么了?”
萧廷深瞥他一眼:“朕的母后从宁城来信了。”
顾忱心知是和指婚一事有关,正想继续说些什么,却突然怔住了——萧廷深的母后必然已经知道了指婚一事,那么她是什么态度?她赞同吗?她希望萧廷深娶自己的妹妹吗?她又是否知道了他和萧廷深一事……?
萧廷深晚归、饮酒……都是因为这封信吗?
顾忱忽然一阵控制不住的眩晕,他不由自主向后退了两步才重新站稳。他张了张口,却完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仿佛一瞬间丧失了语言能力。
过了很久,他才涩然开口:“……太后娘娘的意思是?”
萧廷深对他笑了笑,摸出那封信递给了他:“你看看。”
顾忱迟疑了一下才接过信。许是为了保密,信封没有写任何字迹,他从信封上看不出半点端倪。于是他抬眼看了看萧廷深,又低头看了看这封信。
那种心情又回来了。
患得患失的、没有安全感的、忐忑至极的心情。他不知道自己将要面对的是什么,甚至不知道自己将会作何反应。他曾尝试着去想——如果萧廷深生母认为萧廷深应该娶他妹妹……?
然后他感到一阵窒息,再也没法继续想下去,整个人从里到外都在抗拒。
许是看出了他的挣扎,萧廷深向他靠近了一步,轻轻碰了碰他的额头。
“别怕,云停。”他说。
顾忱点了点头,深吸一口气,拆开了那封信。
第五十五章
顾忱拆开了那封信。
帝太后的字迹很娟秀,用笔圆润。她先是简单说了一下自己已经知道了皇太后懿旨的事情,随后在信中写道:
“母后知道你始终喜欢着顾家那个孩子。”
其实和大多数人的认知不同,自己孩子有了喜欢的人,作为最亲近的父母其实是第一个察觉的,即便萧廷深一字不曾提过,但她就是能发现他身上一些细小的变化——每天清晨洗漱时会更加注重自己的仪表,身边会出现一些从前不曾见过的小玩意儿,会突然格外珍视一样物品。
当时的帝太后注意到儿子的这些小变化,也会忍不住在心里细想,不知深儿喜欢的会是怎样一个女孩。或许是端庄大方的,也或许是体贴心细的。帝太后并不吝惜自己美好的想象,她愿意把她所知的褒义词都用到这个被儿子珍视的女孩身上。
后来她发现,那个常常出现在萧廷深口中的名字并不是一个女孩——与自家儿子同在弘文阁读书,是骠骑大将军顾延山的次子,他叫顾忱,字云停,和习武的兄长不一样,他的性情似乎更加温雅安静。
帝太后着实惊愕过一段时间,也纠结过一段时间。她没想过自己儿子会喜欢一个男人,虽然大靖民风开放,男风也很盛行,但终归娶妻生子才是“正道”——萧廷深可是生在帝王家,会允许他这样任性?
她忧心他们的未来。
随后顾忱兄长死去,他接替兄长,离开了弘文阁,前往燕北。
接到这个消息时萧廷深正在她宫里看一本书。报信的人说完,她都忍不住微微惊了一下,然后下意识去看自己的儿子。他沉默着听完,就像听到任何一个平常消息一样,简洁地回了一句:“知道了。”
然后若无其事地翻过了一页书。 <a href=
https://m.biqiudu.com target=_blank><a href="
https://m.biqiudu.com</a>" target="_blank">
https://m.biqiudu.com</a></a>笔趣阁
帝太后以为他要放手了,以为他已经想清楚那是年少时懵懂的情感。两人将会踏上一条完全相反的路,从此南辕北辙渐行渐远。然而那天夜里,她在宫里一处偏僻的角落中发现了萧廷深。他斜倚在长廊的柱子上,仰头看着天上的明月,身边放着两只酒盏,其中一只是空的。
她看到他拿起满杯的那盏一饮而尽,低声自语。
“云停,保重。”
她在那一瞬间,突然感到心酸,突然又像是放下了什么东西。
她想,她不该是阻止他的那个人。
她的孩子已经遭受过太多的苦难,也遭受过太多的痛苦。她不应该成为那个在他的痛苦上添砖加瓦的人,她希望他快乐。
“云停是个很好的孩子,他曾救过我的命。”帝太后在信中写道,“善待于他,不要辜负他。”
“我从前只是一个卑微的宫女,始终不愿与人争抢,只为了能够保住你,在宫里平安地一起活下去。”帝太后的字迹开始变得断断续续,似乎她写到这里的时候心情并不平静,“我知道这道懿旨你接得并不情愿,我也可以明发懿旨,驳回她的意思。”
顾忱看到这里,不由得一惊,心里一时间又是感动又是酸涩:他知道两宫争权有多残酷,前朝哀帝生母和嫡母争夺权力,是一场无声的刀光剑影,杀得朝内朝外血流成河。最后前朝哀帝生母失败,嫡母逼迫着哀帝废掉了生母的尊号,移居冷宫,母子二人从此再未相见。
听说有野史记载,最后哀帝生母被嫡母鸩杀在冷宫,死前受尽折磨,十分凄惨。
他从未想过,向来温婉、低调、默不作声到近乎懦弱的帝太后,竟然也会有一天站出来表示自己愿意主动参加到这场争斗中来——即便明知道失败了等着她的会是怎样的结局,以皇太后王氏的手腕,她断无可能再活着。
“太后娘娘她……”顾忱的声音微微哽住了,“……她……”
下面的话他说不出来了。他只是抬起头,注视着萧廷深。过了许久,他才轻声说道:“不能让她涉险。”
“朕知道。”萧廷深从他手中拿回那封信,低声说,“朕不会让她涉险,也不会让你涉险。”
.
之后的日子里,萧廷深一点都没有手软,几乎将皇太后王氏在朝中和宫中的羽翼减除得一干二净。他每日熬到深夜,甚至有几次顾忱靠在椅子里迷迷糊糊睡了过去,醒来依旧看到他在灯光下批阅奏折。
尽管减除羽翼进展顺利,皇太后也暂时对他无计可施,他却依旧以惊人的速度憔悴了下来。他又开始习惯性地皱眉,每天都在翻阅内廷卫的各种密报,他的眉宇间永远锁着一道烦躁的阴影——顾忱知道这是为什么。
皇太后羽翼折尽,元气大伤,却始终没有动摇到她自身。她太谨慎了,也太隐秘了,无论什么事,无论什么罪名,她都能把自己摘除得干干净净,桩桩件件都有她的影子,却桩桩件件都没有她参与的直接证据。萧廷深抓不到她的证据,就没有理由去处置自己这位嫡母。
更别提扳倒她了。
他每日都在书房中度过,埋首在堆积如山的事务里。顾忱瞧着实在于心不忍,也会尽力去帮他处理一些事情,然而依旧没有任何进展。眼看着三个月的期限越逼越近,慎京中甚至下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大雪,他仍然没有抓到任何实质性的证据。
偶尔他会因过度的焦躁把书案上的密报和折子统统扫在地上,稀里哗啦发出一阵令人胆战心惊的巨响。这个时候是没有宫人敢进来服侍的,唯有顾忱,会在此时默默蹲下来,一本一本捡起地上的东西,重新放回原处。
而萧廷深往往会在他这样做时看不下去,进而懊悔,然后把他赶到一边,自己收拾那一地的狼藉。
就这样过了两个月,他们的时间只剩下短短一个月了。这一日萧廷深照例在书房处理内廷卫发来的密报,在翻阅到最后一封时,他突然动作一顿。
这封密报很简洁,只有两行字,然而他扫视之后猛地起身,甚至带翻了一把椅子都无知无觉:“云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