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藻宫咸鱼纪事 第35节
这大热的天,我却冒了一身的冷汗。
冯静仪道:“别怕,现在还早呢,玉姑姑从青藻宫走回垂棠宫,跟良妃回个话,良妃再问绣院要白绫,绣院送到垂棠宫后再送来青藻宫,这可很要些时间。”
我道:“再晚也晚不过明天,明天一早,你若还活着,良妃就要派人给你灌毒药了。”
冯静仪道:“等我死了,淑贵妃大仇得报,想来是不会再为难你了。”
我道:“那可不一定,还有三皇子呢,你死了,下一个就是我。”
冯静仪道:“别这么消极,皇上向来爱子,淑贵妃未必能害得着你。”
我垂下眼,没说话,右手无意识地用银簪将那块酥饼戳成小小的碎屑。
冯静仪道:“上次四皇子那件事爆出来,我原本就该被处置的,如今王虎女这件事,也是我不谨慎,我没什么怨言,只是我在这世上还有一个牵挂……”
我抬眸看向她,冯静仪喝了口茶,道:“你是否还记得,去年我父亲被斩首鞭尸时,我曾跟皇上说过,我生母低微早逝,与父亲亲情淡薄。”
“记得。”
“那你记不记得,我曾跟赵方清说过,让他帮我找到如夫人。”
“记得。”
冯静仪道:“我母亲名为如明月,因祖上犯罪被发配边疆,世代于边陲小镇经商,我父亲随军时,与我母亲相识,才有了我。”
我道:“我好像听你说起过,在你讲河东郡大旱的事情时。”
冯静仪道:“然而我父亲与我母亲定情时,他已经娶妻生子了,在突厥灭国后,大军回朝,他哄我母亲与他一起回去,在路上,我母亲生下了我,然后我父亲告诉我母亲,他在家中已有妻室,我母亲只能为妾为婢。”
抛弃发妻与私生子女是清流官员的私德大忌,冯安想做大官,自然就不能落下这种把柄。
冯静仪道:“我母亲大怒大恸,然而我已经出生,无奈只得同意,我父亲起初还贪恋我母亲的美色,但我母亲郁结于心,我父亲升官发财,纳了更美的妾,我母亲失了宠,又无亲无故,无依无靠,受尽了委屈。”
私奔为妾,名不正言不顺,无论何时,都比旁人低一等,如果没有足够的手段,受气是必然的,正因如此,我们陈家女子,无论嫡庶,都是按正妻的标准教导。
冯静仪道:“我母亲怀上了我弟弟后,日子才渐渐好了,后来赵方清来了,当时家里其他孩子都有书童,大夫人的孩子甚至还有两三个,只有我弟弟没有,赵方清当了我弟弟的书童,我母亲很高兴,对他非常好,他的吃穿用度跟我和我弟弟是一样的,可能还要更好一些,因为赵方清长得漂亮,大夫人的女儿们常常接济他,我那时候天天趴窗户上看先生上课,为了让他多照顾我弟弟,什么话都跟他说,所以他什么都知道……要是他能找到我母亲,我当初那一片真心,也不至于完全喂了狗了。”
我道:“赵方清为人还算正直,既然你和如夫人都待他好,他应当不会以怨报德。”
冯静仪道:“待我死后,若是他有一天找到我母亲,告诉了你,你便写封信烧了跟我说一声吧。”
我静默片刻,道:“无论是服毒还是自缢,都不是什么舒服的事情,你急什么?若真到了那一刻,我必不会让你留下遗憾,但眼下还没到那时候,你也别太着急,让我留下遗憾,就算事情再无转圜的余地,多活一天,就赚一天,哪怕多活一个时辰,那也是你赚了。”
冯静仪道:“也是,我相信你能处理好我的身后事,小兰是个忠心耿耿的,你可以放心地用她,我积攒多年的那些话本,就交给你了,日后出了新本子,你要是有钱,也可以烧给我几本。”
我道:“你放心吧,别说了,这点心我带走了,你好好睡一觉吧。”
冯静仪笑道:“还睡?生前何必久睡,死后自会长眠。”
我瞪了她一眼,冯静仪道:“好好好,我回游芳殿休息吧。”
我陪她出去,道:“小兰,看好你主子,莫要让她寻死觅活的。”
小兰道:“是。”
良妃送来的点心,就算带毒,我也不能丢了,只能把那食盒放置在撷芳殿内殿桌上。
我让阿柳守在门外,独自静坐,思考着有没有什么法子能救冯静仪。
结论是:没有办法。
要冯静仪死的是皇上和良妃,良妃不愿四公主远嫁,皇上也不愿意再出一个像长公主一样的女儿,若是原先因国事所迫,也就罢了,可如今只要牺牲一个冯静仪,便能瞒下四公主的丑事,送出一个姜郡主,就能避免公主远嫁。
姜老板纵使有个相好何翰书,那何翰书无功名在身,只是个世家子,都不用皇上出手,他家里人自然会把他摁下去。
我换位思考了一下,若我是皇上,我也会选择赐死冯静仪。
除非能有个人向皇上进言,向皇上阐明利弊,皇上点了头,良妃再不愿也无法,只是我若做了这种事,皇上必定龙颜大怒,说不定还会牵连到陈家。
我虽舍不得冯静仪,但陈家也是万万不能受连累的。
我愁得不行,若按话本里的逻辑,我这样忧愁的程度,只怕是要一夜白头。
我枯坐于撷芳殿,瞪着那食盒,忍不住掀翻了它,却终究只是无能狂怒,没了毒点心,还会有白绫。
我救不了冯静仪。
第44章 逢生
我唤来阿柳,将洒了一地的毒酒与毒点心收拾好,顺子突然进来禀报,道:“娘娘,玉姑姑带着乌金色的锦盒来了。”
黑色是为不祥,乌金色虽然没那么黑,但也照样是不祥的,我心头一跳,接着便是绵密沉闷的心痛。
我去了外殿,玉姑姑道:“奴婢参见容嫔娘娘。”
我道:“玉姑姑起来吧。”
玉姑姑道:“奴婢为冯静仪带来了她要的绫罗与剪刀,不知冯小主现在何处?”
我道:“冯静仪在休息,玉姑姑将锦盒给我便是。”
玉姑姑思索片刻,道:“也好,让冯静仪好好休息吧,明天一早,良妃娘娘会派人过来,冯静仪若有什么心愿,尽管提出来,娘娘会尽量满足的,这也是皇上的意思。”
我颔首道:“本宫知道了,玉姑姑慢走,本宫便不送了。”
我的语气算不上客气,玉姑姑倒也没说什么,笑了笑便离开了。
我打开锦盒,里面是一条极坚韧的白绫与一把新磨好的剪子,我啪的一声合上锦盒,将它收在寝殿内。
“不要让冯静仪知道玉姑姑来过。”
阿柳与顺子道:“是。”便出去吩咐其他宫人了。
我心情烦躁,恨不得用那新磨的剪子剪碎了那条白绫,只是被阿柳拦着,也就没有成功。
再等等吧,再等等吧,若还无转机,我便去找四公主……
正当我坐立难安时,顺子突然跑进来,道:“娘娘,赵大人来了。”
“赵大人?赵方清?”
顺子道:“是,正是赵侍郎。”
我把锦盒藏好,阿柳为我整理好衣裳后,便扶着我出去了。
赵方清坐在外殿,旁边放着一杯清茶,冒着袅袅白雾,却没有被喝过,见我过来,赵方清行礼道:“臣见过容嫔娘娘。”
我道:“赵大人来青藻宫,所为何事?”
赵方清道:“臣此来,是想看看冯静仪。”
我顿时警惕起来,道:“冯静仪已歇下了。”
赵方清露出一副晴天霹雳的样子,喃喃道:“歇下了?良妃娘娘来过了?”
我道:“良妃的人来过了,皇上既说了是明早,我明天自会给一个交代,赵大人就不必来催了吧。”
赵方清道:“冯静仪还活着?”
我感觉赵方清今日有些不同寻常,再想想他与冯静仪的渊源,思考片刻,我道:“当然,如今尘埃已定,赵大人何必着急?难道皇上就这般等不及吗?”
赵方清道:“烦请娘娘走一趟游芳殿,跟冯静仪说一声,若她不愿见我,臣立刻离开。”
“赵大人都这么说了,我便替你走一趟吧,请大人在此稍等。”
赵方清是朝廷命官,我不能向皇上进言,但赵方清可以。
我留下顺子伺候赵方清,同时也看住他。
将死之人,一般不太可能有心情睡觉,我料想冯静仪此刻必定不在歇午觉,便也不顾忌动作,直接走了进去。
果然,冯静仪伏在窗边的案几旁,正在写遗书。
我道:“赵方清来了。”
冯静仪奋笔疾书,头也不抬道:“他来做什么?”
我道:“他说他想见你。”
冯静仪笔停了,片刻后,她放下笔,道:“小兰,更衣!”
都这种时候了,见赵方清还想着更衣,看来赵方清在冯静仪心里还是有些地位的。
小兰道:“主子,您要穿哪件衣裳?”
冯静仪道:“就那件素纹的绿衣裳。”
小兰道:“您不是最讨厌绿衣裳吗?”
哦,仇人的地位。
冯静仪又道:“把我头上的翡翠也卸了,换成那支我从家里带来的素银簪子。”
小兰道:“那这镯子呢?”
冯静仪看了看手腕上的镯子,终究没舍得卸下,道:“镯子就戴着吧,这么好的镯子。”
我品出一丝不对劲的味儿了,道:“你想干嘛?勾引赵方清吗?”
冯静仪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差不多吧,勾引还算不上,碰碰运气。”
碰碰运气?
碰什么运气?
桃花运?
冯静仪道:“你再等会儿,等我换好衣服,再让赵方清过来。”
我依言照做。
过了好一会儿,冯静仪从屏风后出来,道:“好了,你去吧。”
我转回撷芳殿外殿,见赵方清坐在椅子上,顺子侍立一旁,那盏清茶依然未被动过。
赵方清见我来了,略有些急切地起身道:“娘娘,冯静仪她……”
我鲜少见赵方清这样子,心里感觉有些好笑,面上依然不显,道:“请赵大人随我来。”
游芳殿内殿放了许多冰块,因为冯静仪觉得自己时日无,把接下来好几天的冰块份额都领了,此时游芳殿虽然阳光普照,却比我的撷芳殿还凉爽。
冯静仪坐在梳妆台前,背对着我们,手里捏着一把玉搔头,我发现冯静仪没有梳妇人样式的高髻,装容也甚是素净,瞧着倒像是个未出阁的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