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藻宫咸鱼纪事 第3节
我扶着阿柳的手走回宫,顺子在晴芳殿生好炭火,就出去了,阿柳在我膝盖上抹了药,用指腹轻轻地揉着。
我想起三皇子嘤嘤哭泣的样子,又想起淑贵妃那难看的脸色,忍不住长叹一口气。
阿柳抬眼看了看我,突然道:“姑娘,您钗子上的坠珠呢?”
“嗯?”
我取下发钗,发现上面少了两颗坠珠。
我今天玩疯了,连手镯都差点脱手,这发钗上的两颗坠珠,本身就小小的不起眼,落在雪地里无声无息,掉了也正常。
只是这发钗是我及笄礼时,家中弟妹凑钱给我打造的,虽然只是银镀金,不值钱,但胜在造型精巧,掉的那两颗坠珠,是两只不同形态的兔子,看着憨憨的,非常可爱。
也不知这两只金兔子会被哪个幸运儿捡到。
我伤感地摸着没有坠珠的发钗,最终还是把它放进了梳妆盒。
阿柳笑道:“姑娘戴这钗子戴了这么久,也该换一种了,奴婢看皇上赏的对钗就不错。”
我奇道:“你怎么连这首饰是谁赏的都记得?”
阿柳道:“奴婢要为您梳妆打扮,当然得记着这些事,像这种时候,您要是戴了废后先前赏的东西,万一被人看出来了,难免多生事端。”
我道:“还是挑个没有坠珠的簪子吧,我发钗上的坠珠万一被有心人捡到,也容易生出事端。”
阿柳道:“是。”
话虽如此,但我依然该吃吃该睡睡,一点也不担心所谓的事端,毕竟我从来没侍寝过,还是靠着祖父身体好才进了宫,在皇上太后那里就是个脸跟名字都对不上号、存在感低得令人发指的小人物。
谁吃饱了撑的生我的事。
除夕前一天,淑贵妃召集后宫嫔妃议事,仪嫔——哦不,冯静仪禁足来不了,我身边原本属于冯静仪的位置换成了一个我不认识的人。
淑贵妃议事,我一向是插不上嘴的,只静静听着上位几个妃嫔说话,淑贵妃议事内容也很简单,大致就是:明天除夕夜宴,是我主办的第一场大型宴会,你们不要搞事,谁搞事谁死,穿漂亮点当个花瓶就行了。
淑贵妃还特意强调了,说太后喜欢热闹喜庆,让我们明天穿的鲜艳点。
废后还关在玉凤宫,一身缟素的为李家披麻戴孝,这边淑贵妃主办的除夕夜宴,一众嫔妃光鲜明艳,欢声笑语,热热闹闹地喜迎新春。
杀人诛心啊。
不过有权力的女人就是能用各种办法给情敌找不痛快,当年淑贵妃丧子,皇后说不定也是这样热热闹闹地给三皇子庆生。
唉,女人何苦为难女人。
我感慨万千,第二天还是按淑贵妃所说,打扮得花枝招展,发髻也比平日里繁复华丽。
除夕夜宴,整个后宫的嫔妃几乎都来了,连冯静仪也被放了出来,据说还是淑贵妃为她求的恩典,太后还特意在皇上面前夸淑贵妃大度,“有统领后宫的气度”。
冯静仪虽然能参加除夕夜宴,却没能跟我坐在一起,我们俩隔了一个位子,中间坐的人,正好就是昨天议事时坐我身边那位。
据顺子说,这是辛婉仪。
辛婉仪是受过宠的。她原本只是皇家绣院的一个绣娘,因为有一次皇上陪良妃用膳时,她正好为二皇子量体裁衣,一双柔夷拨动了皇上的心弦,皇上赞她“玉手纤纤如兰花”,当晚就召了她侍寝,封为美人。
绣娘为了防止挂线,都要保养双手,皇家绣院十个绣娘,有九个都“玉手娇嫩”,辛婉仪如今虽然不年轻了,但看着也算是个眉目含愁的美人,辛婉仪能得皇上青睐,想来不止有手的缘故。
辛婉仪坐在我和冯静仪中间,我实在干不出越过辛婉仪,直接跟冯静仪聊天的事,只得跟辛婉仪搭了几句话。
然而我跟辛婉仪实在是没什么共同语言。我年纪尚轻,她年纪不小,我从来没跟皇上独处过,也对能做我祖父的老男人不感兴趣,辛婉仪却是受过宠又失宠了的,有强烈的复宠意愿,我们完全就是两种人。
辛婉仪也看出来我只想跟冯静仪聊天,提出要跟我换个位置,然而淑贵妃就在上头看着,我哪敢?
于是拒绝了她的好意。
我没法儿跟冯静仪聊天,我这个角度的歌舞也没什么好看的,于是我就开始东张西望起来。
第4章 废后之死
皇上坐在最上位,身边的皇后之位空着,再往下是淑贵妃,贤妃良妃坐在一起,三个皇子坐在她们对面,然后就是嫔位和公主,昭仪婉仪静仪,贵人美人才人侍人。
太后又病了,连除夕宴都来不了,对老人家来说,冬天总是要更难熬一些。我祖母就是在一个大雪天离世的。
太后不在,二公主曦迟到,三皇子顿时成了无人问津的小可怜,孤零零坐在座位上,另外两个皇子不敢跟他说话,淑贵妃缠着皇上,故意忽视他,只有个老嬷嬷慢吞吞地给他布菜。
也不知道三皇子的贴身太监是去哪儿了。
我看着三皇子,三皇子也看着我,我们一大一小茫然地对视,三皇子突然咧开嘴,冲我笑了笑。
自从上次御花园事件,三皇子在我这儿就不再是天真无知的小孩子了,我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连忙挪开了视线。
宴会开始过了一会儿,二公主曦来了,皇上对二公主曦的态度,总有种面对招福神兽的微妙感觉。皇上招招手示意二公主入座,笑道:“曦儿迟到了,当罚酒三杯。”
二公主曦盈盈一拜,道:“儿臣来时,路经合春园,发现合春园的梅花都开了,儿臣听闻淑娘娘最爱红梅,特意折来献给淑娘娘,这才迟到了,梅花冰清玉洁,傲雪凌霜,不知可否让儿臣将功赎罪?”
说着,二公主曦敞开披风,露出怀里的红梅。
她穿着雪青色的衣裳,身披松花色银鼠毛披风,发髻高盘,手里一枝红梅,真正是风华绝世,姿容无双。
我看的目不转睛,心道驸马可真是艳福不浅。
皇上原也没打算真罚她,听了二公主一番话,哈哈大笑道:“伶牙利嘴的丫头,你既是为淑贵妃折的梅,自然就得问你淑娘娘的意思了。”
我看向淑贵妃,却发现淑贵妃脸色难看的很,直到皇上看向她,她才恢复了笑容,道:“多谢公主的心意,除夕佳节,辞旧迎新,不如就将公主的红梅置于大殿中,让大家一同观赏梅花的风姿,皇上以为如何?”
皇上道:“甚好。”
于是便有太监搬来桌子和花瓶,将红梅插在花瓶中,摆在大殿中央。
我很疑惑,二公主曦这算是跟淑贵妃示好,怎么淑贵妃一副不高兴的样子?
冯静仪道:“淑贵妃不喜欢梅花,皇后才最喜欢梅花,合春园的梅花就是皇后让人种的。”
我惊道:“你怎么在这儿?”
冯静仪道:“我跟辛婉仪换了位置。”
我看了眼辛婉仪,她正看着我们俩,脸上隐隐有怨色。
“这样不太好吧……”
冯静仪道:“我憋不住了,我好久没碰见这么刺激的场面了!皇后特喜欢红梅,从前每年冬天都要办赏梅宴,只除了今年,二公主这是在公然挑衅啊,淑贵妃说辞旧迎新,这不就是在嘲讽皇后大势已去,二公主不识时务吗?”
此时此刻,冯静仪手边要有瓜子,她必然已经磕起来了。
我看着辛婉仪变幻莫测的脸色,忍不住道:“你小点声。”
冯静仪道:“我声音很大吗?”
我点点头。
冯静仪捂住嘴,眉飞色舞道:“我回去再跟你讲!”然后又不知想到了什么,眼角的鱼尾纹都笑出来了。
二公主曦给皇上敬酒陪座,她先是讲了一路上的奇事趣闻,逗得皇上哈哈大笑,又讲了在契丹国的所见所闻,吸引了全场的注意力,穿插着询问三位皇子的学业,重点关照了三皇子,还问了三皇子太后的身体如何,让太监给三皇子布菜……但又绝口不提废后李氏,只重点表现三皇子的乖巧孝顺弱小无助。
二公主曦可真是个外交人才。
我感觉皇上看三皇子的眼神都慈爱了不少。
这八面玲珑的做派,我是无论如何也学不来的,因此只是看着,在心里默默地羡慕。
除夕宴进行到尾声时,皇上已喝了不少酒,我也昏昏欲睡了,但因为宫里的守岁习惯,还是强撑着睁大眼睛。
冯静仪扶了摇摇欲坠的我一把,道:“啧啧啧,你看人家三皇子,虽然年纪小,那小身板儿挺得笔直笔直的,你一大人,这么东倒西歪的,好意思吗?”
我知道冯静仪是想跟我聊天,让我清醒点,于是顺着她的话往下说:“三皇子守了七年的岁了,太可怜了。”
冯静仪翻了个白眼,道:“你从前在家不用守岁吗?”
“我在家里可以嗑瓜子吃花生吃烤肉吃米糖,还可以堆雪人捉迷藏听故事剪窗花,在这里我能干嘛?”
“你可以跟我聊天。”
“呵呵。”
“我从前在家时也会守岁,不过我们是分房守岁,我父亲跟大夫人在一起,其他孩子各找各的娘,我年纪小,哈欠连天的,我母亲就会让我去睡,有一次我打哈欠打出了眼泪,我母亲还以为我是因为没父亲陪着,觉得委屈,还安慰我说我父亲从来不少我的压岁钱,他还是很喜欢我的……真好笑,我父亲跟我一年都见不到几次,不过是除夕不见面而已,我有什么好委屈的?我母亲分明是自己委屈了,借着我安慰自己呢,我父亲那么有钱,要还克扣女儿压岁钱,他还是不是人了?”
“你生母不是低微早逝吗?怎么还能陪着你守岁?”
“这个……嗯,就说来话长了。”
冯静仪的碎碎念让我更困了些,我看冯静仪桌上的桂花糕都没怎么动过,干脆让阿柳连盘子一起端了过来。
冯静仪道:“别吃了,诶,你看皇上——”
二公主和淑贵妃正在给皇上敬酒,一个祝皇上福寿绵长,一个祈祷明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皇上脸上已有了些微醺的神采。他先喝了二公主的酒,又伸手去接淑贵妃的酒杯。
突然,一个小太监跑了进来,嘴里嚷嚷着道:“不好了!皇上!大事不好了!”
淑贵妃不满道:“有话好好说,出什么事儿了?”
小太监跪伏在地上,瑟瑟发抖,道:“玉凤宫废后李氏……薨了。”
皇上猛地站起来,冲了出去。
淑贵妃的酒杯被打翻在地,酒水泼了淑贵妃一身。
外面传来一声浑厚的钟响,一朵璀璨的烟花炸开在浓墨般的天上。
新的一年,到了。
皇上离开大殿后,二公主和三皇子也紧跟着离开,淑贵妃脸上混合着愤怒、疑惑与疯狂的快意,使得她美丽的面容显得有一丝扭曲。
淑贵妃连衣服都不换了,直接奔去玉凤宫,贤妃良妃跟她一起,其他如我一般的低位嫔妃不知所措,也跟着她们走了。
一群衣着鲜艳的嫔妃,浩浩荡荡地来到玉凤宫,围观被废皇后李氏的死。
李氏据说是上吊死的。给她送年夜饭的小太监偷了个懒,晚来了一会儿,结果就看见李氏用床幔吊死在寝殿正中央。
废后死时仍披麻戴孝,脸上未施脂粉,手里拿着三皇子满月时的虎头鞋。
小太监把废后放了下来,发现废后已死,就匆匆忙忙跑去禀报皇上。
皇上独自待在废后寝殿里,把所有人都赶了出来,三皇子被二公主曦抱在怀里,姐弟俩抱头痛哭。淑贵妃坐在外殿椅子上,面无表情。
不知过了多久,皇上从废后寝殿出来,对贴身大太监尤安道:“废后李氏,贸然自戕,伤宫中祥和之气,以贵人之礼下葬。”
大太监尤安愣了一下,道:“是。”
二公主曦膝行上前,抱住皇上的腿,哀求道:“父皇,父皇,李氏好歹是三皇子生母,父皇就看在三弟的份上,饶了她吧。”
三皇子跪倒在地,脸上两道泪痕,眼神却直愣愣的,似是还不能接受丧母的现实。